第二卷 邙山
第六十五章 虎入鹿而豺斷之
辛氏兄弟並不知道,剛才中箭退走的東人,就是東魏有名的萬人敵,高歡的帳內親信都督尉興慶。興慶受傷後退到後面休息,又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據說東秦州刺史若干都蘭在混戰中,竟然被自己人劈掉了手腕,已經被搶回去救治了。過了好一會,興慶觀察周邊的情勢,他發現繼續跟進的人越來越少了,而己方左邊側翼湧入的西人則越來越多。而且這些西人不是雜衣的關中漢軍,他們腰帶上掛著騎士才有的馬上短弓弓袋,腳底下穿著輕巧的皮靴,對戰中並不大聲嚷嚷為自己壯膽,而且兩手各持長矟斫刀,沉默地砍刺,動作協調老練,一看就是身經百戰的鮮卑騎士。
這時,歧豐身側的隴西成紀人李祖洛突然被東人刺中右眼,隨著矟尖抽出,祖洛身軀一軟栽倒在地。祖洛的身後是京兆杜陵人史靜和韋相願,兩人手持矟桿,徒然地穿過前排的肩膀朝前亂伸。如今見前排一下子空了,冷汗直冒,慌亂不知所措。兩人對視一眼,史靜心中害怕猶豫,兩腿猶如灌鉛般立在原地未動。韋相願再看了史靜一眼,並沒說話,隨即挺身補了上去,踩在祖洛屍體旁作戰。
鎬京之師都督楊忠被從騎所擁,同東人對殺了多時。由於近年來傷瘡複發,影響披甲,他並沒有全身著重鎧,只是當胸穿了兩鐺衣,然後在外面披了一件褐色的氈和圖書裘,以柔緩箭頭。因為腳有一些腫,他也沒有穿鹿皮的靴子。他的腰帶一側掛著一把胡制的短刀,另一側掛著皮製箭囊。他把長矟插在地上,彎弓搭箭射殺正面之敵。只待敵人近身了,才把弓套在手臂上,提起長矟刺擊。
東人扭臉閃躲了一下,就在此刻,不知從哪裡飛來的流矢,突然射在他的大腿之上,箭頭沒甲而入。那個東人晃了兩晃,把慶之推倒在地,一把折斷了箭桿,一瘸一拐地朝己方處奔回去了。
東魏軍士並不認識尉遲提婆,也大多沒聽說過他的名頭,因此他們並不知道已經撲殺了這群西人的首領。而鎬京之師已陷入與敵混戰纏鬥的局面,大多數人也沒有發覺尉遲提婆已經死亡。
東人走後,慶之扶著讜之坐在地上,想去查看他的刀傷在什麼地方。但一股強烈的汗血腥氣刺得慶之鼻腔劇痛,渾身痙攣。他突然低下頭開始嘔吐,酸烈的味道刺|激淚水如泉湧出,穢物從口鼻同時噴出,幾乎讓他因窒息而昏死過去。
東人雖然籍由突破鎬京之師陣地,楔入到西人中軍和右軍之間,但並沒有繼續擴大它,也沒有能完全撕開這個缺口。而東人這個突出部的左翼,正對著西人右軍的攻擊面,於是他們愈是深入,側面的壓力也愈大了。
這個時候中軍軍司的軍吏,冒著箭矢穿越廝殺戰場找www.hetubook.com.com到了尉興慶,告訴他西人的右軍已經擊退了東魏的左翼,現在西人正朝中路旋轉。軍司命興慶趕緊收縮,避免被西人包抄困住。尉興慶對身邊的親隨說:「老虎衝到了奔跑的鹿群里,到處都是快跑的鹿,卻不能把它們都撲倒,反被豺狗斷了退路。」於是下令向後面收縮。
歧豐的妻弟辛讜之被一蒙鐵面甲的高大東人剁倒在地,他的兄長慶之就在身邊,為了救自己的弟弟,慶之不顧一切衝上去用斫刀亂砍。那東人並不以為然,在用厚甲結結實實挨了兩下之後,扔掉斫刀,迅速捉住了慶之的手臂,這隻手像是鐵鉗般有力,力大無窮,單手就把慶之的手肘扭到背上,任憑慶之如何掙扎,卻毫不抵效,被反著手彎腰半跪制服在地上。東人騰出另外一隻手抽出腰刀,彎下腰準備割取頭顱。讜之半跪著,靈機一動,抓一把起土朝身後扔去。哪知土塊竟然已經被血水潤濕了,打在那東人的鐵甲上啪啪作響,一股撲鼻的血腥氣息當空瀰漫。
史靜懊悔無窮,臉頰漲紅冒出汗水,愧喪地想:「今日遲早是死,被人恥笑要死,立地而戰也是死,何不死得有個樣子呢?」就站在後面等著再補上去的機會。就在這個時候,韋相願面前的東人右手單手持長矟朝他刺去,相願慌忙抬矟去格擋,哪知東人右手和-圖-書拿著一張長步弓,一伸手就套在了相願的頭上。東人右手手腕旋轉,讓弓弦在相願的脖子上打了個轉,隨即朝後面用力拉扯,就把相願從陣中活生生拖出去了。歧豐在他的旁邊,看見了就喊:「快抓住他,不然被捉了割頭!」待伸手去抓相願的衣甲,卻根本來不及,眼睜睜看著他被東人拖走了。
不過,要讓殺紅眼的東魏將士從錯雜混亂的戰場上後撤,也並非容易的事情,東人在用鮮卑語不斷地喊:「不要再朝前了!側面頂不住了!往後撤!」都督們在戰地間穿過,見到有東人在作戰,就把他們拽回來。這樣,東魏已經攻入的楔子慢慢地收縮回去,留下一片狼藉和散發沖鼻腥臭氣的屍山,其間夾雜著鎬京之師精疲力竭的軍士們。
王羆的侄子王君冀,也是鎬京之師軍主,他見東人動輒用長弓套頭,也動了此念,把背上的弓解下來,提在手上等待機會。正巧東魏東秦州刺史若干都蘭的弟弟若干武摩兒與之相遇,君冀把弓朝前一扣,正好扣在武摩和-圖-書兒的兜鍪上,他用力把武摩兒扯過來。兩人很快貼近,但一旦對手太近,手裡的斫刀沒法刺敵,斫也斫不上勁,只能用來擊打敵人的甲胄,所效甚微。急於擺脫弓弦的武摩兒,很快地扔掉了斫刀,拔出腰帶上的短刀。君冀看見了,大驚,也連忙扔掉武器去抽短刀。但他的動作卻不如東人迅捷,武摩兒貼身掀起君冀胸甲鐺鎧和腰甲的縫隙,對準肚子連捅了好幾刀。他扶著君冀的身軀,抵擋西人刺來的長矟,很快地往回退了下去。
韓景見楊忠仍不出陣,只用長矟頂住自己的從騎,不讓他們靠前,就又喊道:「是不敢出來單打獨鬥啊?還是嫌我的名頭不夠啊?」楊忠不答話,只管與同伴結陣而戰。韓景懾于楊忠當年在河橋的威名,也沒有貿然衝上來與之搏鬥。一念之間,混戰之中人流洶湧,他就從楊忠旁邊過去了。
由於楊忠很刻意地掩飾自己的身份,東人並沒有對他太過留意。直到東魏輔國將軍、都督韓景從旁邊衝過時看見了他,就招手讓從騎停下來。韓景瞄了他很久,終於想起他是誰,沖他喊道:「這不是當年守河橋的鐵猛獸嗎?俺是正四品騎軍都督韓景,敢和-圖-書來與我決一死戰嗎?」說罷帶著人,提起斫刀沖他這邊奔過來。楊忠看見他靠近,也不答話,抽箭搭弓就射。韓景早有防備,一側身橫刀撥開了飛來的箭。楊忠身邊的蒼頭楊荊七是沔水來的荊蠻,不知道韓景的厲害,提刀上前就要與之交手。不料剛剛接近,韓景突然變換刀路,快速閃到他的側面,斜著一刀劈在他沒有披甲的腿上,刀鋒劃過,創面不寬,但已經是筋肉俱裂。不待荊七栽倒,韓景提住他後頸的頓項,三斫兩斫砍下了頭,隨即扔在腳下。
此時鎬京之師早沒有了完整相持的正面。就像堤壩被洪流所沖潰,只有高地才能倖免于淹沒一樣,他們結成了許多小的方圓之陣,同湧入的東人形成了犬牙交錯的纏鬥態勢。這是因為他們從都督到軍主,都是久經戰陣的鮮卑軍將,能控制自己帶領的漢人新兵,化整為零,做小單元的戰鬥,所以他們敗而不潰,散而不亂。
李歧豐也同樣與數十人結團而戰,有時他們能與其他西人連成一片,有時又被東人的衝擊重新割裂。兇猛的東人就像拽食的老虎,每次衝上來就要造成他們的死傷。隨著身邊的人不斷地被殺傷倒下,歧豐和他的軍士已經殺紅了眼,緊張和恐懼都煙消雲散,只剩下困獸般的拚死爭鬥。兩軍絞殺在一起,地面剛剛冒起的青草早就被消磨一空,嗆人口鼻的塵土浮在半空,讓人幾乎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