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十二章 敕勒歌
高歡聽完后,覺得曲調非常熟悉。他當年自陰山入參合陘,就要路過敕勒川。騎行於曠野之上,背後的七十個青色山頭如屏風般矗立,擋前勁風拂面,還帶著一股草地濕泥的氣息。偶爾可遇到一兩個騎馬的遊牧人,麵皮黝黑,挽起袖子,神情優容的策馬而過。
那是肥嫩的羊兒。
頭頂的天像是無邊的穹廬,
斛律金答道:「是古老相傳,讚頌家鄉敕勒川的,並無名字。」
「七十個青色的山頭之下,
他拔下鬢邊的白髮給斛律光看。斛律光小字明月,他披著明光鐵鎧,手拄斫刀,目光堅毅地盯著高歡手裡的白髮應道:「人生百年,如草木歷春秋,何有不老客?」
慕容儼拱手答道:「願任丞相驅策疆場,但求與敵之上將同歸於盡,將無憾此六尺之軀!」
東魏軍除戰死之外,疫疾流行,死者也甚眾。東人遂在城西挖了一個大坑,將屍體層層疊疊地填于其中。上面只覆蓋了薄薄的黃土,如再死人,則繼續堆在上面。隨軍沙門忙著做法事,念觀世音經超度亡魂。法事日夜不止,鍾缽齊鳴,裊裊梵音如同煙霧瀰漫在原野之上。行者聞之,無不駐足。而四周鳥馬之聲,也彷彿是在為亡者悲鳴。
蒼天濃雲籠蓋茫茫的原野。
歌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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敕勒語唱的,歌詞大意是:說到此處,眾將都明白,高王這次是要準備退兵了。
帳內人頭攢聚,帳中央又烤起炭火取暖。高歡身披熊皮襖,感覺暖和了一些。他掃視了一輪眾人,來到帳中的霸朝重臣有三十多人,大家抱著刀,在厚實暖和的獸皮墊子上圍坐下來。
斛律金是敕勒族人,匈奴人的後裔,世代居住在陰山之南的沃野之上,他唱的是世代相傳的敕勒民歌。他雙手攤開,彎腰俯身,是表示對天地的尊重。他用敕勒語念念有詞,接著用鮮卑語重複道:「逝者長逝,生者安生。」
玉璧中的西人沒有敢出來應戰。不過只隔了一日,一個沒有颳風的早上,關西騎兵的黑色旗幟出現在了西南邊峨嵋原的天際。
斛律金於是站起來,他比高歡年長,應在六十歲上下了,鬚髮更是斑白,軍中將士呼之為老令公。
熟悉的曲調讓人回想起年輕時候的歲月,自此之後,彈指數十載。雖然東征西討,草創國家,但人已垂暮,又受阻於堅城之下。而西邊巨寇未平,子孫基業更令人憂慮。如今秋風蕭索,蒼涼之音而起,怎不令人感哀。
伏在豐美草地間的,
那是不離馬背和弓矢的天之驕
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
高歡抹了一下濕潤的眼角,問斛律金道:「這首歌我當年曾聽過,可有名字嗎?」
高歡於是說:「我要一員猛將為我斷後,此人須得守住汾河谷的蒙坑,讓關西的追兵不得過。」
冬十一月,樹葉凋零,使得四周的視野更加開闊。在黃土台地的峨嵋原上,除了孤零零的一座巨堡,並無任何人造痕迹的存在。沒有下雪,北來的朔風毫無阻攔地在原上呼嘯而過。大地已經凍結得堅硬無比,東人的駿馬馳騁在四野,並無騰天的煙塵,只有雷鳴般的馬蹄聲。只是許多原本該騎在它們背上的主人,都已倒在了城牆邊堅硬的黃土間。
「這真是武人的回答!」高歡不覺心生感慨,暗道:「我身邊從無佞臣,但願我的兒子也一樣!」
那是長鬃毛的駿馬。
此刻,他們的背後的玉璧城內,正響起震天的鑼鼓聲和將士們的歡呼聲,西人在慶賀解圍呢。
高歡望著他們,心中升出一股暖意。他轉頭對斛律金說:「敕勒老翁,北雁南飛,我們卻要北返了。你唱一首北風乾涼的家鄉歌曲給我們聽吧。」
冬十一月庚子夜,東魏軍突然解圍而去。到了天明時分,除了斷後的騎兵之外,大軍已經渡汾向河谷中退去。www.hetubook.com.com汾水上搭建的浮橋,燃起熊熊烈焰。東人駐紮在玉璧四周的營壘,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廢墟。
說罷,斛律金再次仰頸高歌,這次是用鮮卑語唱的,曲調一樣。在坐的鮮卑諸貴聞之,無一人不動容。而高歡親自和之,不覺眼淚又流了下來。
勁風吹拂的馬鞍上的,
此時高歡已決定退兵,但他向來獨斷軍機,未嘗將此消息透露給他人。天涼之後,他的身體就一直虛弱。他有時望著拴在帳外的坐騎出神,那是一匹渾身赤色的驊騮馬。馬鞍上鑲著金飾。如今這匹來自西域日馳千里的名馬,卻只能閑在營帳外飽食終日。他揮手想讓人扶起,卻又擺擺手作罷,心中充滿了悲涼之感,他對值宿身旁的斛律光說:「我當年做函使,往來懷朔洛陽之間,常常孤身一騎過參合陂,坐騎不過一匹普通的黃驃馬而已。頭頂上雷鳴不止,我放馬飛跑,百里的山路一夜而過。那時我就想,要是有匹日行八百里的駿馬該多好。現在倒是有了,但我已經老了。」
漫步在藍色山坡上的,
「如今我的長男都已長大成人,諸位的兒男也都差不多大了,國家後繼有人。小小宇文黑獺,他能再鬧幾年。我明年在汾水對岸也建一座城,運大兵屯田與他抗衡。我晉陽精銳則可https://m.hetubook.com•com以休養生息,練兵籌甲。待到關西遇旱蟲災害,人馬飢綏的時候,我再聯絡蠕蠕,兩路夾擊他。西人朝中有很多人不滿宇文黑獺,一直和我有書信往來。只要天災,我再用蠕蠕去攪亂他,就不愁沒有人從裏面亂起來。到時候不用我親自動手,宇文黑獺的首級就會送到晉陽來了!」
這首敕勒民歌,自當夜被斛律金用鮮卑語演唱后,就很快在軍中流傳開來。
天亮的時候,還可以看見河對岸高歡的紋飾龍虎的旗蓋。薛孤延和慕容儼望著旗蓋方向拱手告別,他們身邊圍繞著的,都是身經百戰的鮮卑騎士。
是大澤邊上一望無際的敕勒川。
一天夜裡,有流星墮入東魏軍營,頓時火光騰起,馬驢齊鳴。有人說:「大星墜落,不是有貴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世,便是有貴人要離世了!」軍中三令五申,禁止謠傳。但不僅士卒,很多督將也憂心忡忡。又聽得傳言,說西人自關中起大軍來援,不日將渡黃河,如此則將腹背受敵。種種不利消息,使得東魏將士更加憂懼。
為了平息軍中謠傳,高歡勉坐召集諸貴議事。眾將見高王安坐正中胡床,威嚴不減往日,都慢慢地放下心來。
蒼茫天野間住著的,
說罷,他雙手覆額,閉目長嘯,遂即用敕勒語唱出家鄉的長調。歌調蒼涼悠長,如雄鷹展翅滑翔在無邊的草原;又如人緩步信馬由韁,目力所及,蒼原之上遍覆勁草。
高歡對大家說:「當年你們追隨我,從汾水陽曲到了上黨大王山過冬,又從大王山下河北。大家一起為了反抗爾朱兆而起事,到現在快二十年了吧?經過了多少磨難啊!」
薛孤延手持長弓,轉頭瞥了一眼,冷冷說道:「別高興太早,有種就開門出來決一死戰!」
話音剛落,薛孤延和慕容儼幾乎同時站起來。高歡嘴角露出了笑容,說道:「兩隻猛虎啊,五年前就是你們冒著大雪斷後,這次也煩請你們辛苦一趟了。」
那是父兄高挺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