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十三章 柴壁遇豺
西魏的追兵冬十一月才從沙苑出發,這是因為要徵集各地軍隊,時間上有所延誤。除了留有李虎、宇文護守長安以固根本,侯莫陳崇屯潼關備陝,司空若干惠屯魯陽備東南之外,關中、隴外、高平各軍都雲集沙苑。雖然軍容已不如大統九年出兵邙山時之盛,但萬騎環繞,旗旆似雲,在樹木蕭疏的渭曲北岸,仍然極為壯觀。
由於戰馬害怕成群的豺,畏縮不動。馬背上的騎士都急忙從馬上下來,摘下背在身後的弓,抽出獵箭,對準快速奔過來的紅色身影射去。利箭在豺群中穿梭,箭頭紛紛射進土裡,但它們動得太快,射出的箭很難擊中目標。
楊忠和歧豐率八百騎士東去之前,西魏軍先鋒各軍已經出發。計有開府儀同三司范陽郡公大都督豆盧寧、儀同三司散騎常侍高琳、儀同三司大都督尉遲迥、開府宇文升等各部,都是輕騎而進,將輜重甩在後面,第二日即到達蒲坂渡口。
有人回城稟報,不多時,城裡出來了一行人,當中一個從仆牽著一匹馬緩步走來。馬上坐著一人,沒帶弓矢,腰帶上掛著一把胡刀。身上穿一件漿洗不凈的戎服,汗泥的印漬清晰可見。他滿臉胡茬,左眼用一條染血的布帶纏住,只露出右眼,在馬上沖楊忠、李岐豐拱手行禮。此人正是玉璧城主韋孝寬。
歧豐擔心道:「秋冬天氣寒燥,氣疾容易複發,不要太操勞才是。」蘇植連連搖頭,俯頭低聲耳語對歧豐說:「尚書愛服五石散,毒積在體內,冬天氣燥,連呼吸都吃力了!」歧豐大驚,同老師書信往來,都是高談闊論,哪知他竟然已經重疾纏身。他問:「五石散之毒可解嗎?」蘇植輕輕搖搖頭。「哎呀!」歧豐不由得憂心忡忡,蘇綽乃是幕府股肱,春秋不到五十,正待運籌天下的www•hetubook.com.com時候,怎麼就病倒了呢?
轉眼之間,幾隻豺已奔到近前。當頭一隻張開利齒,對準賀若縱嚇呆的坐騎,一口咬住了馬的前腿。馬兒負痛顫慄,眼見就站不穩當了。賀若縱大怒,拔出斫刀,朝那畜生的背上砍去。那畜生甚是機靈,突然鬆開血淋淋的馬腿,就勢從馬肚子底下鑽了過去。
當日大河正值枯水,河面是一層白茫茫的冰,擺渡的河舟都被抬上了岸。河冰很薄,馬蹄過處,就四分五裂地碎掉了。河水雖然不深,但刺骨寒冷。後面的西魏騎兵湧來,一時無處過河,黑壓壓地一片越聚越多。督將們商量,有人建議從北邊的龍門過去,那裡的冰厚,人牽著馬應該可以過去。因為大都督豆盧寧未到,也沒有一個定論。
正在此時,突然從一處谷口奔出幾團紅棕色的東西,遠遠看去,像是幾隻狐狸奔過。大家開始並沒有在意,但再靠近些看時,這種紅棕色的東西似乎要比狐狸更大。而且它們數目越來越多,不下二三十隻。它們好像被激怒了一般,見了軍人戰馬,非但不避,而是一邊嚎叫,一邊徑直奔了過來。其叫聲嘶啞,令人毛骨悚然,戰馬聽了,嚇得裹足不前。有人認出來了,高喊道:「不是狐狸,是豺!」
天色黑下來,因為河面結冰,黑夜中泛著白光,眾人沿著河面舉火走路。河谷兩旁山勢漸高,在黑夜中如有敵人潛伏,大家都提起弓矢,緊張地邊前行邊張望。
天色還沒有黑下去,大地堅硬,追騎並沒有騰起塵土,但紛雜的馬蹄聲卻在崎嶇的山谷間迴響。果如嚮導所說,不時有隱蔽的小谷口出現。歧豐率親隨當先在前,他抬頭看天,並沒有看見烏鴉或者其他鳥群驚起。心想,必有大軍連日經過,https://m•hetubook.com.com鳥群早就飛走了。
三人在馬上客套數語而已,鎬京之師即刻啟行。楊忠將軍中病倒的數十人及馬匹留在玉璧,略取乾酪飲水,就待上路追敵。大軍到了汾水邊上,發現汾水也早已冰凍。巧的是,正要過河時,又有千余騎趕來了,領頭的是都督、開府宇文升。於是遂合兵一處,渡汾沿河谷東進。
前方山腳邊突然出現了一團火光,擔任斥候的騎士大聲呵斥,紛紛策馬撲了上去。頓時響起嘈雜的人聲,夾雜著狗吠。前方有人來報說:「是行旅之人,從晉州過來的。」不多時,楊忠、歧豐等在騎士簇擁下來到近旁,見三五個披著狐皮的宿營行人,被將士們用斫刀白刃頂住脖子胸肋等處,推到馬前。
歧豐偶在軍中遇見了蘇植,蘇植是行台尚書蘇綽的侄子,與歧豐在長安素多交往,此刻他在宇文泰帳中奉公。自歧豐高平牧馬,兩人未曾蒙面多年了。蘇植說:「尚書大人日夜操勞,氣疾又犯了!」尚書大人即指行台尚書蘇綽。
因玉璧守城大功,宇文泰已經表請朝廷,授韋孝寬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進爵建忠公。不過此刻朝廷正式詔書還沒下來。三人在馬上湊近,似乎有一股惡臭從孝寬受傷的眼睛里飄出。三人並不熟識,楊忠、歧豐一時無言,不覺有些尷尬。孝寬笑笑,指著左眼解嘲道:「傷眼流膿,好不心煩!」
人們忘記了寒冷的痛苦,歡呼著準備渡河。鎬京之師第一個先過去了,八百騎在冰面上不過一群黑色的小點,很快就到了對岸。宇文泰帳內都督,與歧豐兒時就相識的尉遲迥正指揮部下過河。他本想見歧豐一面,不料他們已過河遠去。他只得望了望對岸豎起的黑底灰黃色鴻鵠軍旗,對身邊的人說:「阿至羅和_圖_書的長安漢軍像吃了熊膽,讓人刮目相看。」
因這裏處在避風位置,隨後眾人也都在此宿營。但歧豐卻為老者所說的話,而一時輾轉難眠。他想再盤問那人,又怕引起楊忠懷疑。自古以來,只有天子方稱真龍,如果傳出去,甚為不利。轉念再想,當年綠眉澤狩獵,楊忠並沒在場。占卜的老者所說的「真人大家」,跟他應該沒有什麼關係!綠眉澤一行九人,除去已經戰死疆場的兄長須彌、宇文元寶、源賀田和乙弗恩之外,在世的就只有自己、宇文薩保、尉遲迥、尉遲綱、賀蘭祥五人了。尉遲兄弟和賀蘭盛洛,不過武人中之佼佼而已,所謂「真人大家」,難道就在自己和宇文薩保之中?如今又有人稱為自己為真龍,豈不相互印證?
領頭的是一個老者,約摸六十上下,鬚髮花白,麵皮黝黑乾瘦,在四周火光下看不甚清。他見前頭中間簇擁著騎馬的兩人,知道是首領,正待要拜,再定睛細看時,不由得大驚失色,原來火光搖曳之中,兩匹馬上端坐的哪裡是人,分明是一條紅色和一條黃色的龍!他感到頭皮發麻,一陣眩暈,嚇得撲倒在地,俯身叩頭道:「真龍恕罪!真龍饒命!」
這就是成群攻擊獵物,連老虎也害怕的豺嗎?關中人很少見到豺,高平隴上的林中虎狼狐狸都常見,但也很少遇見豺。不想剛深入東魏敵境不遠,就遇到了成群出動的豺。
他轉念忽然記起,楊忠在馮翊波若寺生子那羅延,那羅延手心就有一個「王」字。這是柴士彥親口說的,可惜士彥已經死於邙山,無人可詢問。難道那羅延,就是那個終結亂世的真命王者?想來想去,漸漸天色發白,他這才慢慢睡去。
楊忠沒有進城的意思,他對來人說:「韋刺史建下奇功,足令東賊喪膽。我們追他們,就hetubook.com•com像豹子攆鹿子,不在人多!同韋刺史說,武川楊忠輕騎追敵,正在城外,需要少許給養,稍息便要出發了。」
鎬京之師八百騎到的時候,天色已經向晚。大河西岸亂糟糟的,全是等待渡河的軍人和戰馬。而輜重又掉在後面,大多數人都沒有帳篷宿營,只能披了披風,或者是防雨的牛皮氈衣,蜷縮在避風處烤火取暖。半夜時分,大風自北順著河道而來,呼嘯著沖往潼關崤山方向。別說火點不燃,好不容易撿來的樹枝木柴也給風吹跑了。風刮在臉上如同刀割,人們連眼睛都睜不開,只能或是蜷縮著趴在地上,或是把背沖外圍成團,以抵禦寒風。一夜的寒風,吹得人們頭痛欲裂,即使天明前風已經停了,而耳邊仍然嗡嗡作響,彼此說話都聽不清楚。
他沖蘇植拱手道:「玉璧解圍后,我當告假回長安,去看望尚書大人。」說罷翻身上馬,在長孫遠、皇甫光等人伴隨下,揚鞭向東而去。
宇文泰連日巡視各營,以觀軍容。副帥楊忠和長史李岐豐帶來了八百鎬京之師的新軍,都是騎兵,兩騎帶有一從馬。宇文泰見到隴上戰馬膘肥,騎士身上套毛皮獵裝,風塵僕僕,卻士氣新銳。他非常高興,指著馬上的騎士對大夥說:「這還像是扶風、安定的良家子嗎?都成了熊虎附體的猛獸了!」遂令鎬京之師隨前鋒先行出發。
楊忠和歧豐不解,對視一眼。歧豐忽有所想,就揮手說道:「仔細盤查他們的來歷,如無異狀,不要難為他們!」
卻說鎬京之師馬不停蹄,兩日之後就達到玉璧城下。關西援兵的達到,令玉璧城中歡聲震天。附近的東魏游騎都不見了蹤跡,城中索性拆掉柵欄,打開封闔日久的大門,出來迎接援兵的到來,卻發現來的不過區區數百騎。有人失望地拽住風塵僕僕騎士的轡和圖書頭問:「宇文公的大軍還沒有來嗎?東人打回來怎麼辦?」
這個時候追隨的豺群也跑到了近前,如鬼魅般在驚慌的馬群中間亂竄。人群亮出了明晃晃的斫刀,劈里啪啦地一通亂砍,一時人喊馬嘶,場面混亂不堪。不多久,一條豺的後腿被斫刀剁到了,那畜生髮出惡鬼般的哀號,在地上翻騰打滾。赫連盛從馬背上解下長槊,對著它一陣亂捅亂刺,矟尖刺穿了它的肚皮,惡臭的腸肚溢出。他把它挑起來,衝著已被攆出去的豺群示威。那些畜生也不跑遠,聚攏趴在幾座岩石高處,互相舔食同伴臉上和爪牙上的血跡,時而嚎叫數聲。人群中的箭射過來了,它們就跳閃躲避,卻怎麼也不肯跑走。
歧豐覺得有理,就喚來突厥勇士阿史那無量,給了他兩個從騎,都換上白日里沒有負重的馬匹,為防豺咬,還特意用牛皮把馬腿纏了。他們去掉多餘的鎧甲長矟,為了黑夜辨識,穿上白色戎服。在皮帶上掛了胡制短刀,各自背了弓,馱了滿滿的箭囊,進入方才豺群出來的谷口打探。
第二天早上起來再行一日,沿途可見東人斥候露宿的痕迹。眾人士氣一振,不顧疲憊,繼續沿著河谷東進。向晚時候,前面斥候來報說:「前方汾水拐彎北去了。此處叫做柴壁,離蒙坑不遠。附近山高谷深,谷口又多易於埋伏,要聚齊人馬,小心才是啊!」
天明時分,東方的天際驟然發亮,陽光自彤雲間穿射而出,霎時彩霞滿天。陽光射在冰面上,明晃晃地彷彿鍍了一層金。再看河面,碎裂的冰塊都不見了,厚厚的冰層找不到縫隙,順著大河上下延展開來。
長孫遠在歧豐身側,他指著剛才豺群跑出來的谷口說:「這群畜生從谷口裡面跑出來,像是受了人的驚嚇,谷中似乎有強敵!須得小心,不要前進,派人打探清楚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