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四十七章 龍沉于淵
徒何盛不語。那沙彌卻跑過來跪倒在地,哭著說:「我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侍奉您是我一輩子的榮幸。這個世上我無可留戀,請讓我去極樂世界伺候您吧!」
這個時候,沙彌突然叫起來:「您看,槐樹開花了,居然是紫色的!」
這時,廢帝才來到樹下,沙彌扶著盤跌坐了。他深吸了一口氣,慨然嘆息說:「離宮倉促,未能見皇后一面,至為遺憾。」
寺中有一棵槐樹,天氣好的時候,廢帝就在樹下跌坐誦經。隔著豎起的柵欄籬笆,可以隱約看到外面的一條土路,偶爾有武人在路上巡邏,並驅逐靠近的路人。
後面的人見他不應,勃然大怒,有人拔出刀來說:「管他是不是,死人不會說話,割下頭作為憑信交差去!」
廢帝聽了嘆息良久,心裏想到:「如真是我佛指示,莫非勸我自裁?」他想要自縊,但觀察殿中的梁都很高,沒有人幫扶是上不去的,也就遲疑了。其實他心中仍有偷生的念頭,並沒有採取實際的行動,日子也在猶猶豫豫中又過了半月。
立刻,有柱國、廣陵王元欣和柱國、大司空于謹出列說道:「安定公身負國家重任,文武所望,請陛下令安定公收回所請!」
到了中午,當日的值長殿中司馬紇豆陵元慶帶人回來了,他聽說有托缽僧前來乞食而去,大罵守衛說:「要是元烈餘黨來傳遞消息,你吃罪得起么?」讓他帶人去追,死活不限,非得有憑信為證。那武人帶了人,分成兩路,分別朝東西兩邊的小道追去。
魏主被廢之後,被幽禁在豐水上游的一座廢棄佛寺中,春暖之後,四周林木掩映,是一處不易www.hetubook.com.com被發現的所在。春雨連綿不絕,佛寺之中陰暗潮濕,夜晚更是非常寒冷。廢帝被裘單薄,夜深之後不能入睡,他向守衛的武人索取炭火,武人卻推說,已經開春了,所以沒有置辦準備這些物什。廢帝無奈,只得默默忍受。寺中空寂,只有一個十來歲的沙彌侍奉他。這樣的日子,一直捱到了春四月。
徒何盛於是沖是雲五郎揮揮手,是雲五郎連忙拔出腰間的短刀,走到沙彌的身後。沙彌順從地抬起頭,含淚閉眼。只見是雲五郎右手扶住他的頭,左手握刀繞到他的頸子上,從右到左用力割開一條長長的口子,鮮血頓時從縫隙中汩汩而出,沙彌的身體也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其實,廢帝的兩個姐姐,也是乙弗氏所生的清河公主和太原公主,都曾來探望他,無奈被守衛的武人阻擋在外面。她們在籬笆圈起的院外土路上走,邊走邊呼喊廢帝的小名。廢帝坐在樹下,眼裡留著淚,聽出了她們的聲音,直到她們被武人驅走,聲音漸行漸遠而去。
這個時候,院外的槐樹都已經開花了,一團團淺白色的槐花點綴綠葉之間,讓孤寂的古寺一下子有了勃勃的生機。而院里的那一株槐樹卻似更遲,仍沒有開花的意思。見廢帝常坐樹下,沙彌半開玩笑說:「這樹必是貴種,開花須得遲些。」
天剛拂曉,廢帝高聲喚來沙彌,讓侍奉洗漱了,換上紫色的袈裟,完全入道僧人的打扮,這才出來。他緩緩俯視眾武人,徒何盛等人都不得不低頭施禮。
幾個人被廢帝的言行所震懾,慌忙應了,一起退了出來。徒何盛
https://www.hetubook•com.com看見院里黑壓壓站了許多人,就擺手讓他們散開些。他心裏想:「雖說是廢君,也是龍種天子。弒主必定留下惡名,我可不能動手!」一面想,一面和其他人一起守在院里,等待天明。
這時,連忙有宮人兩名,奔上來扶起宇文泰,不讓他下跪。
宇文泰於是離席而起,高聲應道:「臣身受文皇託付之重,未能有成,實罪也!請陛下解臣中外之職,以咎此罪!」
經此情形,這幾個武人都議論說,此僧人恐怕是佛陀派下來的,不可再追了。至於回去向值長交差,就說沒有碰到什麼比丘便是。他們也是敬畏神佛的人,偷偷地把那僧人的話,告訴給了被囚的廢帝。
當夜,宇文泰又命太常盧辯作誥,曉諭公卿,其文曰:「嗚呼!我群后暨眾士,維文皇帝以襁褓之嗣托于予,訓之誨之,庶厥有成。而予罔能革變厥心,庸暨乎廢,墜我文皇帝之志。嗚呼!茲咎予其焉避。予實知之,矧爾眾人之心哉。惟予之顏,豈惟今厚,將恐來世以予為口實。」
當天晚些時候,在長安的宮中,宇文泰為就廢立皇帝之事正名,正以恭帝的名義大饗群臣。宴前,魏史柳虯執簡書于朝,高聲宣讀曰:「廢帝,文皇帝之嗣子。年七歲,文皇帝托于安定公曰:『是子才,由於公,不才,亦由於公,宜勉之。』公既受茲重寄,居元輔之任,又納女為皇后,遂不能訓誨有成,致令廢黜,負文皇帝付屬之意,此咎非安定公而誰?」
此時天氣晴好,河水輕輕蕩漾,水中波紋閃閃發光。那僧人頭也不回,仍似專心在洗衣。他挽起袖子露出粗黑和圖書的胳膊,上面疤痕累累,一看就不是只會誦佛的比丘,反而像是經歷戰陣的武人。
是雲五郎在他身後,用弓弦套頸,將之絞殺。廢帝至死從容,絞死過程中不曾出聲,在場武人,都無不感佩動容。他們在徒何盛的帶領下,都跪下俯身,念佛名為之超度。隨後人們動手在樹下掘了一個坑,把兩人的屍體都扔下去填埋了。武人們撤走後,原本喧囂的庭院霎時歸於沉寂,只留下那株紫花盛開的槐樹和滿庭繚繞的細香,被遺忘在塵世之外的荒寺之中。
四月的一天,有一個托缽比丘從旁邊經過,正巧遇見沙彌,向他乞食。沙彌跑回去告訴廢帝,其實廢帝每天的口糧也不多,他看見早上的一塊麥餅還沒有吃,就讓沙彌拿出去給了乞食的比丘。當時在門口守衛的只有一個武人,他眼見了這一切,不過沒有阻攔。
廢帝舉手,正色斂容道:「不必念了!」他突然問徒何盛道:「你叫什麼名字?宮中不曾見過。」徒何盛見他如此威儀,身上的汗一下子冒了出來,慌忙答道:「小人名叫徒何盛,大都督于翼帳下禁衛,正四命武賁給事。」
他的最後遺言是:「龍沉于淵,復歸滄海,盛亦哉!」
徒何盛背著弓,本來是由他行刑的,不過他早已打定主意不親自動手。他把弓解下來,遞給是雲五郎。是雲五郎就用小沙彌的布衣,把帶血的刀子抹乾凈了,插入牛皮刀鞘。他伸手接過弓,走到樹下廢帝的身後。此刻慶善也走上去,想要抓住廢帝的手臂。廢帝連連說不必,要慶善退開。廢帝兩手交叉腹前,仍盤腿趺坐,靜待行刑。
廢帝回憶起母親乙弗氏,因為柔然的威hetubook.com•com逼而削髮為尼,最後仍不得不自盡。他料想此生將盡,於是拋去了雜念,一心一意誦經,為母親追福。
廢帝見此一幕,連連搖頭,不勝唏噓。隨後他身披僧服,口念觀音經。念完后,乃對武人們說:「可以動手了!」
寺中輪班值宿的武人,全被他們叫醒了,一群人涌到廢帝所住的殿外。門沒有上扃,徒何盛三人推門直入。見廢帝被驚醒,他們也不下跪,微微躬身施禮,領頭的徒何盛說:「有旨,令我三人奉您升天!」說罷,右手舉起白絹寫就的詔書,就待要展卷宣讀。
此後,宇文泰仍帶相府文武返回華州,長安朝廷則發布廢帝因疾去世的消息。不久后,宇文泰得到報告,說廢皇后,也就是他的女兒宇文雲英,因廢帝去世,哀慟追思,也香消玉殞了。宇文泰得知,輟食終日,唏噓良久。隨後他命人去雍州,將廢棄寺中的廢帝屍身挖出,同宇文皇后合葬在豐水之上的高坡,墓后種兩株柳樹為記。
言罷,招手讓徒何盛過來,他說:「此小沙彌侍奉我不過數月,與世無爭,且放過他吧!」
廢帝微微一笑,說道:「徒何氏不都改做獨孤氏了嗎?你必是從漢姓改過去的吧?」他見徒何盛惶惶不答,淡然說:「我身為太子十七年,身為天子四年,讓我死得些許從容。等天明吧,我去院外的樹下。」
於是,恭帝身側的內侍朗聲說:「安定公所請解職,不準。安定公須恪守其職,勿忘文皇帝天下之志,勉之!」
西路的人追到澇水邊上,看見有一個僧人蹲在河邊的石頭上洗衣。他們也不認識他,不知道是不是那個托缽僧,就走過去誆他說:「你可在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午從我主人處討得一個麥餅?我主人叫你跟我回去,他想留你吃齋住宿呢。」
此時宮人扶宇文泰重新就座。
眾人不覺都扭頭去看,果然,一夜之間,院中的那一株槐樹,它的枝頭竟然墜滿了紫色的花朵!一抹金色的霞光籠罩庭院,槐花的細細香味隨著金燦燦陽光的照耀而飄蕩開來,一時沁人心脾。槐香撲鼻,朝霞照體,使人似靈魂飄升,如脫污穢之境。
突然,那僧人霍地站起來,轉過身面對這幾個武人。只見他身長有七尺,身材極為健碩,前腹束腰的布帶上懸著一把短刀。他怒視著眾人,讓人頓有如臨戰場之感,一時驚住。那僧人凝視眾人,緩緩說道:「要取我的頭,須得用你們的血染透我的僧袍方可!」見那幾人面露懼色,他輕蔑一笑,對他們說:「回去轉告你家主人,天道鼎革,且由他去,佛在極樂,信我勿疑!」他連念了三遍,突然回身抓起地上的濕衣服,一躍跳入冰冷的河中,像一條魚似的鑽到水裡,飛快地向對岸游去。留下這幾個驚呆的武人,不知所措地望著他遠去。
一天夜裡,已經過了子時,寺中突然來了三個武人。看得出,他們是從長安騎馬連夜趕過來的。這三個人非比尋常,不僅來自長安禁軍,而且都是有身份勛階的人。他們是:武賁給事何盛,恢復舊姓徒何氏,改稱徒何盛;右員外侍郎慶善,他是漢人;還有武騎常侍是雲五貴,他是戰死河橋的雲軌的幼弟,人稱是雲五郎,本已改姓雲氏,此時也恢復鮮卑舊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