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五十二章 將門
「原來是李老柱國的虎子,失敬失敬。」曹元慶遂即轉向侯幾通說道:「那就請侯儀同近前說話。」說罷朝侯幾通招手,他自己也提了提韁繩,馬兒緩步朝前。
侯幾通問他:「你小小年紀,為何上戰場?」
兩馬相距不過十來步,侯幾通想,再往前走,我和他兩人中就只有一個人能夠活下來了!他身歷百戰,對須臾決出生死早已有所覺悟,暗自提神用勁,心裏卻無絲毫的負擔和緊張。
只見梁人並無立即交戰之意,居中一人,乘一匹銀灰色俊俏戰馬,馬鞍用寶鈿鑲配裝飾,馬首上套著擋箭的鐵面簾,面簾上插有幾支雪白色的羽毛。馬上之人用玉簪挽住頭髮,一身淺黃色戎服,外披犀牛披甲。他把弓矢斫刀都橫放在馬鞍後面,抖韁策馬,不急不徐,緩緩朝魏營逼近,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
第二日照例灰濛濛的天氣,上午時分,梁人見西魏人並不急於進攻,竟打開一處柵欄,出十余騎來挑戰。
他把俘虜的兜鍪、頓項摘下來,發現那人竟然是個十來歲的少年。正好侯幾通也帶人回來了,阿史那無量就把少年俘虜交給侯幾通。
他抬眼瞄了一下曹元慶,見他面容平靜還在緩緩提馬。就在這一瞬之間,侯幾通兩腳夾住坐騎,突然一轉手,從身側弓袋中抽出弓,從馬鬃的側面抽出一支箭來。這是他慣常藏箭的地方,不用伸手夠後面的箭囊,常常令敵不防。就在他飛快地拉弓搭箭之時,對面的曹元慶露出驚詫錯愕的表情來,他右手翻到後面抓弓,左手卻橫拽轡頭,把馬頭撥向後面。他的意圖,顯然是要撥馬回跑,然後轉身射箭。這和*圖*書是對的,因為對手搶了先機,如果也立馬對射,必定要吃虧。
無奈的是,侯幾通的箭來得太快了。就聽得一陣似鷗鳥般的怪鳴,那支穿了骨哨的鳴鏑呼嘯而來,閃電般擊中了曹元慶的額頭,箭尖自左耳上太陽穴射入,直沒箭羽。元慶後仰翻身落馬,左手還死死拽住馬的韁繩,把馬兒拉的前蹄騰起一個半轉身,屍身這才重重地栽落在泥地之上。
少年停住腳步,也不回頭,背對著說:「必一箭穿心,報殺父之仇!」
他想了想,對少年說:「我和你有殺父之仇,你不能容我。念在你是將門之後,留你一條生路。你還會走路吧?我放你回去便是。」
他想了想,讓儀同侯幾通帶十余騎去應戰,並將阿史那無量和史靜交給侯幾通帶去。他對眾將說:「出柵挑戰的,必是梁人中的猛士,不可輕敵。」他同時帶了十余個親信騎士,在營外觀戰。
聽說對面來敵是太守身份,侯幾通就單騎超出應話。為了便於馳騁,他和坐騎都不披甲。他頭纏布巾,身穿白色圓領窄袖戎服,騎一匹黑脊白色的高平駿馬,腰鞬兩弓,挾著一把長矟,慢慢地向對面的曹元慶靠近。
元慶一愣,接著問:「既然如此,可否敬告主將為誰?」
侯幾通的從人侯喜聽見了,卻想:「這人小小年紀就這樣兇悍,大了必不得了,他日要來尋仇,對主公不利。主公說要放他,話說出口了,自是不便反悔。只好我來收拾他了!」
那少年聽他問話,傲然說道:「我隨我父上戰場,被你射死的西陽太守,就是我的父親!」
歧豐只好激勵他說,以他的勇武,江陵戰後,必被賜鮮卑姓,受封爵位。至於家族興盛,那是遲早之事。和圖書
侯幾通坐在胡床上,一邊悠閑地撩撥火盆,一邊端詳那個少年。見他身高約有六尺,臉型方正,眉目疏闊,透出一股武猛之氣。雖成俘虜,卻顯出一種桀驁之姿,他見侯幾通打量自己,於是也抬起頭緊盯著侯幾通不放。
歧豐得報,笑道:「這是梁人的緩兵之計,想同我們拖延時日。不過不可不應戰。」
漸入箭程,那人勒馬停下,沒有拿弓,反倒是清了清嗓子,高聲喊道:「吾乃是大樑宣猛將軍西陽太守世襲竟陵郡公曹元慶,奉元帥大都督之命,來請貴軍領兵的將軍說話!」
侯幾通的一個從騎,眼見主人射殺敵將,急忙催馬上前,要去搶割敵人的首級。侯幾通見他奔出,連忙伸手制止,但只來得及說了句「小心石頭」,那從騎已然飛馬撲出。就見他的馬頭猛地一沉,仿似地陷,接著哄然一聲,人和馬已墮入陷阱之中。慘號聲帶著坑內的塵土,頓時騰空而起。透過煙塵飄起處,可看到坑裡密密插滿了削尖的木頭,任何人掉進去,絕無生還之望。
侯幾通哼了一聲道:「hetubook.com.com曹太守也不是帶兵主將啊?」
侯幾通知道了,也沒有怪罪他,對他說:「曹景宗是南人虎將,家傳四代都是武人,你殺了他的後人讓他絕了嗣,就不怕夜裡曹景宗的魂來找你索命?」說了他兩句,也就算了。
少年也不道謝,扭身一瘸一拐就走。侯幾通在後面喊住他,對他說:「我今天放你一命,他日戰場相見,你當如何?」
歧豐非常欣賞侯幾通的勇武,特意來找他。歧豐說:「儀同一戰令賊膽寒,也讓我下了決心。午時讓將士飽食,未時出戰奪取柵欄,請做好準備。」
果然有詐!用石頭做標記,誘使西魏軍將上當。侯幾通怒吼一聲,插槊于地,飛馬繞過陷阱,直入後面的梁騎。史靜、阿史那無量見狀,也催馬大呼追去。梁人害怕,紛紛撥馬逃命。哪知到了柵欄前,因後面追騎迫近,裏面的人卻不敢再打開柵門。外面的梁人進不去,窘迫之下,只得沿柵橫走奔命。侯幾通等騎也沿柵走馬,逼近梁騎的側面,頻頻放箭,啪啪扣弦之聲如霹靂不絕,慌不擇路的梁人紛紛墮馬。
這樣想著,他跟著少年出了帳。他見少年腳上有傷,走起路來很是不便,就跑上來靠近他,假裝攙扶。走了幾十步,看那少年強忍腳痛,對自己並無防備。於是侯喜暗暗抽出腰間的刀子,突然單手摁住那少年的脖子,一把將他撲倒在地,連忙用膝蓋頂住他的背,手肘壓住他的頭,使其動彈不得。那少年遭此突襲,滿嘴塗滿了地上的濕泥,還在嘟噥喊著髒話大罵。侯喜不管他啰唣,刀子捅進他的後頸,幾下就割下他的頭。侯喜滿手都是血,讓人www.hetubook.com.com幫忙把屍身拖到營后的溝里扔掉了。
元慶想了想。可能南朝人也知道了,西魏施行府兵制以來,儀同並非散官稱號,而是實際帶兵的將領,位在都督之上。不過他翻了一下白眼,嘿嘿一笑說:「侯儀同並非帶兵主將吧?請主將答話。」
「是的,」那少年毫無畏懼,接著說:「我曾祖父是大樑右衛大將軍竟陵公,名諱曹景宗,想必你們也聽說過。我祖父是開府儀同三司,名諱曹皎,你殺的是我父親,西陽太守名諱曹元慶。我叫曹清彥。」
他見那少年身形威猛,早有幾分喜愛,如今聽說他原是南朝名將曹景宗之後,更不由生出一絲憐憫之心。本想把他收入麾下,但無奈跟他有殺父之仇,無法共存。
侯幾通還沒說話,後面的史靜聽到了,出馬高聲答道:「我主乃是大魏右軍將軍散騎常侍開府領荊州刺史世襲隴西郡公李岐豐。」
離元慶半箭距離,侯幾通停下馬,對他說:「俺是大魏冠軍將軍太中大夫儀同侯幾通,你有何話,只管對我說。」
這一幕發生得太突然,兩方將士沒回過神,西陽太守曹元慶就已經死於馬下。
這裏說話都聽得到,為何還要湊近呢?難道有隱秘之事要說?侯幾通歪著頭瞥了曹元慶幾眼,覺得此人絕非善類,必定是有些手段的人。他心裏暗自防備,表面上卻很平靜,沒有絲毫害怕的意思,也慢慢提馬靠近。
言談之間,侯幾通對歧豐出自武川鮮卑,又是柱國之後羡慕不和_圖_書已。想來也是,侯幾通比歧豐大四五歲,東西戰事每戰必從,此時也還是歧豐麾下的將領。歧豐守孝三年,一旦復起就統領高平全軍,不能不說出身之重要。
侯幾通聽了,搖頭一笑,不再理他。
正在此時,他突然發現有一塊石頭橫亘在兩騎之間,與自己相隔不過五六步之遙。這塊石頭不小,常人也得雙手才能抱起。他掃視一眼四周,都是泥土地,沒有與之相似的石頭。這石頭來的好奇怪啊?要不是人為,怎麼會放在這兒?豺狼般的戰場嗅覺提醒他,這塊石頭和曹元慶的舉動一定有關係!
他又跟侯幾通閑談了幾句,得知其是豳州三水人,關中漢人出身。武泰年間,爾朱天光入關討伐万俟丑奴,侯幾通的父親和幾個鄉里豪勇一起投軍。天光被高歡擊殺后,他們又歸入賀拔岳麾下。到了北下河曲,賀拔岳被高歡設計害死,各軍散還平涼,商議擁立新主的時候,侯幾通之父已經是帶兵的都督了。侯幾通雖非代來鮮卑人,也算是平涼議主的舊臣之後。
「哦?」侯幾通一驚:「你是曹元慶的兒子?」
阿史那無量跟隨在侯幾通的後面,看見有一個梁人的馬頸中箭,馬上人隨馬墜地不起。他撥馬過去,跳下馬捉住了那個梁人。那個人約莫五六尺的個子,渾身鐵甲,落地可能摔傷了腿,在地上一時爬不起來。阿史那無量一手抓住他的頓項,一手拽住他的腰帶,把他提起來橫貫到馬背上,就這樣把這個梁人馱回了營。
侯幾通微微點頭:「原來曹元慶是曹景宗之孫,將門之後啊。我雖然射殺了你父親,不過他設陷阱害我,死有餘辜。再說戰場之上,不過各為其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