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野蒼茫
第四章 武威練兵(上)
歧豐把當年事迹,指點給長子李澄看。老實孝順的兒子,只是頻頻點頭而已。少年人不知真愁滋味,歧豐當年如此,現在的李澄也一樣。
當年七月,歧豐帶長安隨行百餘人,騎乘及馱馬三百余匹,翻閱汧源的山頭進入隴西。再過渭源,經成紀狄道一路向北渡過黃河,去往河西走廊的涼州。這是歧豐無數次上隴的路線,一路經歷的山川景物,無不勾勒起對昨日流年的回憶。攀越汧源山頭,見滾滾雲海翻騰,歷次上隴同行者的音容笑貌,就如在眼前;留宿渭源山上,雖是夏季,卻總想起當年那場遮天大雪;還有狄道的城垣,藏著那個鮮卑蠻孩的少年時光;崇陽浮圖送別的悲涼胡笳,聲猶在耳,一旦念之,就會讓人動容落淚。
七月的關中天氣濕熱,歧豐一行過了未時才出發,計劃趕在天黑前渡渭水宿營。出城后,天色仍舊大亮,陰雲低垂,更顯得濕悶無比。
不久,後面的人報告說,隨公世子普六茹堅趕來送行。很快,楊堅帶著一個僕人,輕騎追上了李岐豐的大隊。兩人並轡行馬,邊走www.hetubook.com.com邊說話。到了咸陽渡,天有些暗了,渡口官吏早在岸邊官道旁迎候。眾人下馬,牽著運送行李的馱馬先過河。李歧豐和楊堅下了馬,站在渭水堤岸上觀看大隊渡河。
渡河的工具是幾個大小不一的羊皮筏子,筏子串上幾張到十幾張的整張羊皮,用的時候把羊皮吹脹,很輕巧,一點也不重。輜重先用牛皮包裹防水,放在筏子上。河工上身赤|裸,只穿一條兜底褲,在岸邊拜過河神之後,趟水爬上筏子,從容渡河。河面雖比不上什賁和孟津寬闊,但水流更加湍急。渡河騎士坐在大筏上,無不心驚肉跳。更眼見著數個裝著輜重的小筏,一時控制不住方向,竟順著水流飄向下游而去。
算下來楊堅已滿二十五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大,顯得較為老成。他的相貌雖談不上俊朗,但如松般立在岸邊,很有武家世子的氣度。尤其眼神中有一種凜然之勢,一般人不敢直視。李岐豐閱人豐富,年輕輩中,唯有楊堅和宇文述最難捉摸。楊堅有捨我其誰之勢,如山hetubook.com.com嶽之剛,而宇文述柔顏善變,則如水之濟。如果說楊堅如松,那麼宇文述則似柳。而今這一剛一柔,都在李岐豐身側,可算是人生幸事吧。
歧豐說:「就是它,它有個名字,叫徽赫天連。」
李澄問:「是那把一直包起來的長劍嗎?」這把劍也叫徽赫天連劍,現在是交給捧刀親隨韓長略保管。
第二天風小了一些,仍是漫天黃沙。隊伍成一條縱隊,騎士下馬牽著韁繩,將輜重馱馬放在最後。騎士頭戴風帽,用布巾蒙住口鼻,身披灰色的袍子,用牛皮帶或繩子束腰,腳蹬皮靴,牽馬穿越夾口。雖然用巾子塞了靴子口,而靴子中仍然儘是沙子。
李岐豐轉念想,如果說晉公安排了宇文述做總管府司馬,那他完全可以讓楊堅做長史或者司錄。但念頭一起,立即就轉變了。此刻,李岐豐並不願帶走楊堅。作為要為主公盡職的幕僚,宇文述可被駕馭而楊堅則不然,尤其李岐豐並不是非常剛硬強勢的人,駕馭任用這樣的人就更有難度。即便讓李岐豐自己選擇幕僚,也定會和_圖_書選宇文述非楊堅。楊堅不是平常可用之人,其前途如天際之蒼雲變幻,讓人無可猜度。
隴西的道路在這裏分叉,如果沿黃河南岸西上,就是河州。當年李岐豐去往河州上任,走的就是這條道。如果渡過黃河的急流向北去,就是通往河西走廊涼州的道路了。
「富貴浮雲散,英雄枯骨終。
或許如果歧豐先開口讓楊堅隨行,他必定順水推舟而應允。倘若楊堅自己主動提出來,歧豐恐怕也不好拒絕。無奈也許是楊堅終不願放下面子,就此錯過追隨唐公建功立業的機會。當然是否對前途有影響,現在也難下結論。
到了狄道后,連天陰雨,一行人暫時滯留在此。狄道的毗沙門寺中,一直齋僧供奉著歧豐父親李虎的甲騎具裝。為延續李家世代武運,歧豐對兒子李澄說:「我若死在河西。回長安前,先送來狄道,交毗沙門寺追福七日。把隨身衣甲葬在寺后,留做衣冠冢。寺中有我阿乾的遺弓一把,你將我隨身長劍及金色兜鍪鐵甲一併排上,點長明燈供養。」
這是李岐豐當年第一次下隴時,見麥積崖佛像有感m.hetubook•com.com所發。彼時正值青春年少,方欲下隴一建功業,雖詠誦大乘,而實則膚淺。只有歷經三十年風濤,回到當年所佇立處,一時往事翻騰,榮辱盡現,方能琢磨出別樣滋味。只是人生的大半都耗去了,李岐豐鬢間,早已斑白!
渡河之後,大地乾燥起來。騎隊沿烏逆水(現在叫庄浪河)北上,過廣武,一路數百里荒涼,不適農耕,更無人煙。地勢漸漸上抬,兩側天際山頭隱約可見,但走了數日仍不得接近。前面就是通往河西走廊的南大門了,左邊是臧南山,右邊是琵琶山,中間稱為夾口。正值風季,北風從夾口呼嘯而出。騎隊到達夾口時,正趕上塵暴肆虐。不知哪裡刮來的沙子,被大風捲起,宛如黃雲遮天蔽日。別說是通行了,就是呼吸也讓人覺得困難。
這樣一直到八月,等來了高平隨行兩百騎。天氣也慢慢轉為乾爽秋涼,一行人才離開狄道北行。洮水河邊的崇陽浮圖依舊佇立,經歷幾十年風霜雨雪毫無改變。歧豐不忍過度感傷,遠遠地略微停馬駐足,就沿洮水北行而去。剛剛經歷過夏季漲水,水退去后和-圖-書,淤泥覆蓋道路,直沒過馬蹄。若不是騎在馬上,可以說幾乎寸步難行。一連五六日踏泥艱難而行,直到洮水匯入黃河的河口。這時不管騎士還是馬匹,身上的泥漿都干成了塊狀,早沒有了長安出行時衣錦的華麗。
「這是王者之劍,豈在平常使用!」
「我知道,只是為何從沒見您用過?」
雖是秋季,大河依然寬闊浩蕩。河水從西滾滾而來,夾山而行,出山後與洮水匯合,遂即折向東北。兩岸青色山頭連綿,中間黃流直流天際。天地之間,只有青黃兩色,似乎單調。然青山矗立黃流浩蕩,蒼茫古樸的邊塞氣象卻讓人動容。
摩訶大乘界,般若無量功。」
當夏暴雨連綿,天水西來的道路幾乎阻絕,而北面洮水泛濫,淹沒了官道。李岐豐一行只能在狄道等待天晴水退去之後,才可動身。消息不通,狄道如在孤島,濕熱讓人煩躁。天氣潮濕無比,上弦的弓容易變形損壞,於是將所有弓弦都從弓身上取下來,讓形變處逐漸放鬆。弓身再次上漆后,拿到通風避水處暫時保管。
兩人心照不宣,臨了折下柳枝彼此相贈,互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