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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鶴書

作者:永恆的夏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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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朝生暮死 第三十章 虔誠

第十二卷 朝生暮死

第三十章 虔誠

「東西在哪兒?」馬婆陰聲問,「別想耍花招。」
別以為被人按在地上的滋味很好過,當你的臉蹭在泥里,吸氣一口比一口艱難,我保證你一刻都堅持不下來。我也是這樣,僅僅幾個呼吸的功夫,我就痛苦得幾乎流出眼淚。然而說也奇怪,事到如今,我反而冷靜了不少。我知道逃跑已經不可能了,要動手的話,我也不認為能打得過張廣定。於是我強掩心中的慌亂,惡聲回敬道:「你們吼什麼!二枝指使傻子害死浩氣盟譚女俠,她是罪有應得!」
解決完大夫,我先回了村頭,在幾個藏身點之間跑了一圈。包括古澤在內,所有人都對我的遲到頗有微詞,我當然只能隨口敷衍他們。從他們口中,我得知游軫一個人留在自己宅中,而馬婆跟張廣定也已經離開眾人,結伴去找他了。說實話,游軫做出這個決定我一點也不驚訝,至於其餘二人,雖然鄉親們沒說,但從他們的閃爍其詞中我能看出來,兩人一定在這裏受了很大的排擠,甚至,就是被村民直接轟出藏身地的。
「寶貝……放在……」我深吸一口氣,讓語調盡量平和,「放在祠堂,譚梨身上。」
真正折磨剪子村的從來都不是毛菩薩,真正讓我們恐懼的是剪子村本身,那隻熊羆,只是村子的一部分罷了。我們可以一次又一次躲過野獸的攻擊,但我們永遠都走不出村子。我們的恐懼被拴在王岱的宅院里,被鎖進村后的廢井中,被壓于魏家老樓地基之下,也被關入祠堂深處。我們的恐懼化作馬婆的絮語,二枝的竊笑,傻子的哀嚎,游軫的怒視,他們每一個人都是組成和-圖-書恐懼的一部分,但是其中不管誰死了,恐懼也不會減損分毫。
虔誠,指的是你懷著恭敬之心,無條件地去相信一件事。愛一樣東西時你可以是虔誠的,恐懼一樣東西時也可以。我們一生中絕對不缺少虔誠的時刻,然而,並不是這個世界逼著我們去敬畏它,是我們自己,需要偶像。
還不等我想出應對方法,張廣定已經兩步跨過來,一把死死箍住我的手腕,「是二枝!」他對馬婆說,「已經斷氣了!」
夜闌人靜,只有我的腳步聲回蕩在空街上,朦朧月光給一棟棟村舍輪廓鑲嵌上呲呲啦啦的毛邊,好似蜷曲在地的一條條碩大毛蟲。這裏依然是我熟悉的剪子村,彷彿隨時都會有人從村舍里推門出來。然而我知道那些房子都是空的,所有相親鄉親都已經集中到村頭去了,如今我背著一個死人走在寂寥的街道上,猶如置身鬼域。
「魏錯!」老嫗嘶聲吼道,「你在這裏幹什麼?你在地上拖著什麼?」
這彷彿是一場滑稽的競賽,四下里沒有看客,我卻依然感覺狼狽至極。當我終於拽著二枝回到井口時,發現那裡豎著兩個鬼影。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但那兩個影子聞聲轉向了我這邊,我立刻認出是馬婆跟張廣定。
誰能想到,有一天我會堂而皇之地扛著死人走在剪子村裡呢?
「快說話!」張廣定怒道,「不說殺了你!」
少了譚梨的拖累,浩氣盟弟子明天也許不會繼續留下,如果他們肯帶我走,那今晚就是我處理掉兩人的最後機會了。大夫家就在出了村尾的田邊,往來一次用不了多少功夫,hetubook.com.com何況現在村尾已經空了,把屍體運過去易如反掌,難的是我還要擠出時間,跑回村頭聯繫各處。我沒有丫頭那種脫兔一樣的身手,要在預估時間內做完這一切幾乎不可能。然而事到如今,我也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不要裝蒜!」老嫗暴躁地連跺好幾下腳,「你從二枝家裡拿走的東西啊!」
「夠了!」張廣定忽然插|進來,他用急迫的眼神看看馬婆,又看看地上的二枝。我忽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似乎潑皮手上的力氣也收斂了不少。
我哈哈大笑:「我不怕!我殺賊有功,為什麼要怕!倒是你們,為什麼替惡婦二枝出頭?難道跟她是一夥的嗎?」這番話當然只是我窮途末路下的無賴攀咬,馬婆不可能看不出來,但是眼下我除了胡攪蠻纏也沒有其它辦法,更何況,我真的不怕報官,在這種地方待久了,誰都不怕報官。
我咬著牙冷哼一聲:「庾大俠讓我去二枝家裡把她找來,結果她竟敢反抗!我是為庾大俠除害,你要是不滿意,我們可以一同去找庾大俠論理啊。」老嫗明顯瑟縮了一下,她當然不敢直面庾冰。我見馬婆丟了氣勢,立刻乘勝追擊:「你們兩個為什麼在這裏?啊,我明白了,是游軫不放你們進去對不對?」
馬婆俯下身,老臉湊到我面前:「小子啊,二枝的東西是被你拿走的吧?」
在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了一個主意,這個念頭不但瘋狂,而且幾乎沒有成功的可能。只是我沒有時間挑剔了,回想起來,我的選擇一直不多,這一路,我都是一步步賭下來的。
而到了白天,站在井和-圖-書口周圍的變成了獐頭鼠目的人類,他們一面東張西望,一面用最低的聲音,朝井裡發著最毒的血誓,廢井猶如我們的土地公公,誰都不敢當著它說謊,可以說,這裡是全剪子村最有公信力的地方了。
我本來就已經搖搖欲倒,被張廣定一用力,登時撲在地上。
張廣定臉上立刻浮現出狼狽與仇恨交織的表情,我想他一定自己也知道,從頭到尾,只有他自己一廂情願地把游軫當做同夥。
森白的屋牆上偶爾會染上一點橙黃,那是遠處老樓油盡燈枯前的余焰,微弱的火光透進慘淡月色里,轉眼就稀釋得不剩分毫。我衷心期望那把火能燒得乾淨一點,要不然……今天內發生的所有悲劇就都沒有意義了。
張廣定果然被我鎮住了,他向來是三人中最沒用的,潑皮躊躇地看向老嫗,氣勢上已經矮了不止半截。馬婆一臉狐疑俯視著我:「這是庾冰的意思嗎?」
而我,也是讓村民們惴惴不安的禍根之一,可笑的是,以前我竟然從來沒意識到過這一點。我之所以害怕剪子村,其中是不是有一部分原因是害怕我自己?我有時也在疑惑,這一路走下來,究竟是哪一步讓我脫離了正軌,是在哪一個環節我開始不像我了。思來想去,我發現沒有這麼一個環節,我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完全是水到渠成的結果。
「東西,我放在別處了。」
老潑皮聞言,把我從地上輕易提了起來,張廣定就是仗著這一身蠻力做了一輩子無賴,他的悲劇在於,他只能當一個打手,一直當到像條老狗一樣被人拋hetubook.com•com棄。
那是一口四尺多寬的老井,軲轆蓋子都已經不知所終,青磚井欄還不及膝蓋高,上面掛滿泥苔。以往開春后的夜裡,經常有黃皮子從山上下來,人立著圍在井口四周。它們也不叫喚,只是用綠瑩瑩的眼睛朝井裡張望,興奮得像是發現了什麼寶物。
四周太安靜了,安靜得讓我感覺戰慄。白天這裏明明還是滿是活人氣息,此刻已經宛如墓地。偌大一片地方只有我與老宋形影相弔,彷彿一對輾轉幽冥的鬼友。忽然間,我有點想笑,如今做下這些事的我,與鬼又有什麼區別?我們此等苟且之輩,豈不都是這樣,朝生暮死?
我們都是虔誠的人,都虔誠地詛咒著這個地方以及彼此的命運。剪子村太小了,小到人們的惡意無處腐朽消散,只能在促狹間陳陳相因。剪子村就是我們的偶像,我們每天都帶著恨在祭拜它。
當我跟庾冰走出祠堂時,孔古二人已經把村裡布置停當,但是如今譚梨不在,需要另一個來回跑腿報信的人。我自告奮勇應下這個差事,理由很簡單,這樣,我才有時間處理老宋跟二枝。
我心中一動,這兩人一定是走投無路,覺得魏家留下的寶貝,或許可以救自己一命,所以他們剛才破門闖入二枝家翻找過,但是一無所獲。剎那間我心裏飛速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惡婦死前的話猶在耳邊:「這世界上,真有一些事是你我像一輩子都想不通的……」那個原本裝在箱子里的,二枝的假男人到底去哪兒了?是不是人一死,那個東西也不在了?我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些事和_圖_書情我想不通,而且一點也不想弄明白。
「好小子啊,你下手真黑啊!」馬婆蹣跚著走過來,一臉氣勢洶洶的樣子,「你還敢殺人啦?」
隨後我又一路趕回村尾,這幾乎讓我跑岔了氣,我從大夫家背出二枝,才走了不到五十步,就感覺兩眼發花。這個女人幾乎有大夫的兩倍重,我不得不連抱帶拖地把她運到村尾,早已沒辦法計算當中花費了多少時間。
我打算沿途報信時跳過兩個藏身處,那裡藏的全是本村村民,就算被我扔下,他們也奈何我不得,因為他們根本不敢走出來找庾冰詢問。而到了明天,運氣好的話,我就可以一走了之,跟那些人永不相見了。
「什麼東西?」
老宋一直都很輕,像是被蛀掉大半的舊傢具。我背著他一路穿過村尾小路,來到三棟農舍的後面,我的目的地就在那裡。
我一臉茫然,身旁的張廣定急不可耐地幫著解釋:「是魏家送給二枝的寶貝!當年二枝風風光光抬回家的,全村人都看到了。我們剛才去過二枝家,從床下只挖出她男人跟一個空箱子,本來的東西……本來的東西是不是你去二枝家的時候,被你拿走了!」
我狠狠瞪了張廣定一眼:「行了我說,拉我起來!」
「少廢話!殺了人了你還敢這麼張狂!你就不怕我們報官?」
我把老宋已經僵硬的上半身放入井口,然後兩手一松,死人就迅速被廢井吞沒,從下面甚至沒有傳來多響的落水聲,我有些驚訝,一個人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了,感覺是如此微不足道,仿若抽絲。
老嫗雙眼一亮,她一定是直到現在,才完全確定二枝手上真有寶貝:「說,放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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