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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歡呼是一種再平常不過的少年崇拜之情：孩子們看見同伴爬上了高樹會這般歡呼，孩子們看見同伴捉起了魚蝦會這般歡呼，孩子們看見同伴惡作劇也會這般歡呼。

凄厲地號角聲四處響起，每一次當唐人小隊感覺自己暴露了的時候，就會蹲伏在草叢之中。在遇到了一條小路之後，小隊立刻如同觸碰到了火焰的手指般縮了回來，他們折向了北邊，朝著海岸行走了一段距離，然後繼續沿著平行於小路的方向前進。

韓雲勉強退到了一棵樹邊上，打退了一個試圖逼近的諾曼劍士，周圍的諾曼人鬨笑起來，嘲笑著那個同伴不中用，戲言等會也沒他的份。

那一天，天色昏黃。韓雲的父親領著她去見母親。女人在韓雲來的時候，正在為她縫製衣裳。那是出雲的小姑娘穿的東西，粉紅色的裙子，寬闊的圍腰。因為虛弱，韓雲的母親把衣服做的很難看，那樣式也是古舊過時的樣子。韓雲很早就看見母親在偷偷的製作衣服，卻從來不願意和父親說，也不願意和其他任何人說。在韓雲的面前，她的母親悄悄地藏起了這件衣服，把衣服掖在了被子下面。韓雲看見了，自己的母親一點一點的把衣服藏了起來，不敢把它交給自己的女兒。

那個看起來有些蠢的男孩子恭敬地坐在韓雲身後，每一次她射箭，不管是正中靶心，還是射在靶緣，這個男孩都會嘖嘖稱奇。等到箭筒將空，這個男孩子就會抱著頭喊道「先停一下，別射到我！」然後跑去幫她取回箭。愚蠢而忠誠。

這是韓雲聽見過的所有的唐人小孩口中，對自己母親最善意的揣測。

韓雲回來的時候，給一個黑人和一個健壯而沉默的唐人丟了一把匕首。

韓雲喊叫了一聲，衝出了草堆，一把將匕首插|進了一個諾曼人的腰間，並且拔出了他的劍。

「好厲害！」

「唐夷！」

韓雲不止一次地詢問道，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一開始的時候，唐人還在說章白羽落在後面了，不久之後，人們猜想章白羽死了，最後，人們幾乎都覺得，章白羽跑了。

「別問了，姑娘。」威茲說：「你聽得懂嗎？章白羽，章，他肯定跑了。我看那傢伙很狡猾的，遇到了危險不跑，那才是咄咄怪事。」

韓雲有些失落，但是後來很長一段時間，章白羽每天都會來看她射箭。

那裡橫七豎八地躺著許多屍體，大部分武器都被搜颳走了，但韓雲還是給自己找到了一包乾糧，兩隻匕首以及一片頭巾。

章白羽和她聊天，給她帶好吃的，聽她說自己的故事。韓雲有一次說起自己的母親是出雲人的時候，悄悄地觀察著章白羽，章白羽卻渾然不覺，只是搔了搔頭：「哦，出雲ｈetｕbｏｏk•ｃom.coｍ人老媽——天下的老媽，還不都一個樣？晚回家就凶人，吃飯不端碗就用筷子打手，你媽估計也是吧——誒，你說這個幹嘛呢？你什麼時候教我射箭？」

韓雲看著母親，終於嚎啕大哭。

韓雲記得自己母親唱過的出雲歌謠：「木屐兒一雙，吧嗒吧嗒，踩在雨中青石上，吧嗒吧嗒，雨落屋檐下，吧嗒吧嗒，孩子走得遠了，吧嗒吧嗒——」

韓雲一個人，左手反握著匕首，右手握著一柄諾曼短劍。

人們越來越不願意搭理韓家細娘。即使在春申的時候，韓家人也是不受人待見的。好好的唐人卻娶了出雲女人，生下的姑娘又一點女兒樣都沒有。人們普遍相信，這是出雲人的血脈帶來的古怪。出雲人從古至今就孤僻又神叨，普通人家，一輩子都難得和出雲人打交道，當然，大多數唐人死去的時候，會由出雲人負責收殯入殮，但這樣的職業非但不能使人感激，倒更加使人厭惡。

一刻鐘，又一刻鐘，每過一段時間，韓雲就感覺身邊有人在悄悄逃跑。

這樣的稱呼不能使韓雲受到傷害，她早就知道，因為自己是出雲人，遲早會遇到這樣的羞辱。真正讓韓雲痛徹心扉的，是這些呼喚讓她想起了自己小時候，為了討好玩伴，與她們一起對著自己的母親起鬨的樣子。

人人都說章白羽逃了，是個懦夫，韓雲卻固執的不信，她認為章白羽只是迷路了，她認為章白羽一定會來！就好像小時候，他抱著一把箭，笑呵呵地衝著她跑來。

在晚上還好，人們在山谷邊上找到了一處背雨的矮崖，躲在下面蜷縮在一起。在天亮后不久，出去尋找水源的人還沒有回來，四處就響起了號角之聲。唐人們對於這樣的聲音或許不熟悉，羅斯人卻聞之變色。這個時候，羅斯人已經無力再維持一個語言都不相通的隊伍了，謝爾蓋帶著幾個羅斯人溜走了。接下來，威茲勸說韓雲和他一起走，韓雲沒有搭理他，威茲吹了一口口哨，遞給了韓雲一把匕首，轉身逃進了密林之中。

接近中午的時候，當驚惶的唐人們遇到安息人的時候，幾乎立刻有人哭喊起來，在唐人們的眼裡，安息人就是奴隸販子的意思。不過那些安息人卻只是對著唐人們呼喊著什麼，揮手趕唐人離開。眼看這些安息人沒有捉捕自己的意思，唐人小隊猶豫著前進了。最讓韓雲奇怪的是，當他路過這些安息人的時候，一個安息人丟給了她一顆煮過的蕪菁。這東西主要用來喂馬，但是在春申鬧飢荒的時候，人也吃這種東西。韓雲在腳下撿起了這顆蕪菁，卻沒有表示感謝，她自始至終保持著戒備，不斷地回頭盯著安息人hetubook.com.com，直到再也看不見這些人為止。

一小半唐人還是四散逃跑了，剩下的唐人則在猶豫之中拿起了各自的武器，躲進了周圍的草叢間。

在她正準備割破喉嚨的時候，破空的聲音響起了。

是個好的開始！

「快跑吧！」唐人中爆發了這樣的喊聲。

等到四處號角聲響起的時候，幾個唐人幾乎已經罵出了口來。章白羽年輕力壯，又是學過劍術的人，這讓章白羽拋開所有人後活命的機會大大提高。人們一邊逃跑，一邊低聲地抱怨甚至咒罵著章白羽。

「你不要命了！」那個老頭叫道：「你不怕死，自己留在這裏好了。誆我們一起留著幹什麼？」

黑人倒是留下來和唐人在一起，他們比劃著手腳，讓唐人們和自己一起朝著山谷裏面走。幾個年輕的唐人不願意和行動緩慢的隊伍一起行動，他們拿走了屬於自己的食物，四散逃進了山裡，剩下的人在驚魂未定之下，終於與黑奴一起開始了前進。

即使死亡，也可以成為一種選擇。

韓雲被自己的父親帶到了鄉下的莊園裏面躲避飢荒，而韓雲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她家搬回春申的時候，也沒有再想過能聯繫上他。

諾曼士兵再次出現了。

韓雲小時候，就知道自己的母親不會說話。

不久之後，韓雲聽見有人在為自己歡呼。

韓雲答應教他射箭，飢荒卻爆發了。

韓雲沒有侮辱的意思，她很喜歡那些乖巧聽話的小狗。

韓雲在十二歲的時候，遇到了一個討厭鬼。

韓雲估計錯了，來的不是十多個人，而是接近三十個裝備齊整的武裝奴販。奴販中有六個人騎著高大的騾子，在山地上跑得飛快，剩下的人要麼手持長鞭，要麼舉著長鐮，幾乎每一個諾曼人的肩頭都斜纏著長長的繩索。

韓雲還記得章白羽，章白羽卻只顧著和一群小子談笑，見到她，也只是滯澀一笑，彷彿見了個陌生人，帶著禮貌打了個招呼而已。

震驚之餘的諾曼人立刻包圍了上來，韓雲揮舞著短劍，試圖逼退靠近的諾曼士兵。

韓雲成了一個野孩子，她穿著那件越來越不合身的出雲女裝，徘徊在春申的街頭，弄得一身泥，弄得一身臟。她的祖父是一個唐人的騎兵，這使得她有很多的機會接觸到武器，她的力氣小，大部分的武器都無法輕鬆的使用，但是她的一個出雲人親戚送了她一張出雲弓，下短上長，她雖然拉不開，但卻能把弓豎在胸前，站立很久。使用弓的技巧並不在於把弓拉開的一刻，而在於之前的那許多靜默的準備。韓雲開始嘗試使用短小的弓箭，射出了自己的第一枝箭，最開始的箭大都軟弱無力地落下，還使她雙臂劇痛，後來，當痛苦消失的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韓雲已經能夠在一個上午射出十多枝箭，每一枝都穩穩的飛出指尖，迅捷如雨中的青鳥。

這是韓雲所有的親戚都對她說的，但是韓雲知道，她的母親只是說不利索唐人的話，私下裡會和她說出雲人的話，唱出雲的歌子。

韓雲好久沒有感到這般滑稽，忍不住笑道：「你怎麼像條狗啊。」

空空的草堆，安靜的森林。

「現在還來得及。」一個老頭說：「快把口糧分了，大家各安天命。」

這片頭巾是男人用的，韓雲用起來嫌大，在她把散亂的頭髮紮緊的時候，在腦後拖出了一條亮紅色的尾巾。當韓雲在密林之間快速的穿梭的時候，尾巾會飛揚起來，從天空看下去，如同綠水之中倏忽閃過了一尾紅魚。

如今，韓雲又把一頭長發剪成了齊而的短髮，這就更使得她不受歡迎了。

諾曼士兵們吹著口哨，發出著可怕的呼喊聲，從韓雲的面前走過。

但這是韓雲第一次聽見有人為自己歡呼。

號角聲把韓雲拉回了現實。

「伏在草里！」韓雲不再和別人廢話，她衝著幾個還算膽大的唐人說：「不是要死戰，驚走他們即可！先躲起來！」

當諾曼人被地上的包裹吸引，前來搜查的時候，最好的機會來了：諾曼人毫無防備，把後背露給了唐人們，只要有十多個人一起衝出，立刻就能佔上風。韓雲還判斷，在深山之中一定藏著大批的奇怪武裝：就和她看見的那樣，由少數安息士兵和唐、夷人組成的烏合之眾。所以，只要唐人突襲，那麼這些諾曼人在承受了部分損失之後，是會選擇退走的。

「誰看見章白羽了？」

永遠不會。人們會選擇不想起許多事情，但是只要想起了，那些事情就像是釘子爛在了牆裡，看起來平復了，但每當下雨的時候，傷口都會流出血色的銹水——汩汩的流出，永不停止。

「諾曼人總共不過三十人，」韓雲說：「片刻能到這裏的，不過十幾個。打退他們我們才能活下去，現在就跑，我們一個都活不成！」

眼淚燒進了眼睛，韓雲卻殘酷的拒絕了最後抱住母親哭泣的機會。

韓雲閉上了眼睛。

接著，在周圍諾曼人的驚訝里，韓雲丟了短劍，站直了身軀，反手把匕首抵在了脖子上。

時光飛逝，韓雲一直記得曾有一個少年，只有一個少年，對自己抱著溫和的善意。

韓雲眼前的諾曼人驚叫著倒地，背後插著一桿還在搖晃的短矛。

韓雲驚呆了所有的親戚，韓雲的父親沉默不語。

「你們分吧，」有個面色蒼白的年輕唐人說：「我不要了。」說罷，他扭頭就跑。

韓雲母親那邊的親戚走動的很少，偶爾來，也只是簡單的問一問穿的暖不暖，吃的ｈttｐs://m.hｅtｕｂoｏｋ.ｃom•cｏm飽不飽，留下一些土貨就離去。少年的心性，總是願意合群。在別的兄弟姐妹們都欺負自己的母親的時候，韓雲也跟著一起起鬨，她覺得這樣，孩子們就會接納他一起玩耍。當別的小孩起鬨，喊著韓雲的母親「啞娘，啞娘」的時候，韓雲也會跟著喊。她還會把她母親做好的衣服摔在地上，不知道是為了表現什麼。韓雲記得自己的母親唯一的一次哭泣，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所有的人都把這個母親當做異類的時候，韓云為了融入這個家庭，也對自己的母親惡語相向。那段時間，韓雲聽別人說出雲人都是背屍鬼、都是出喪佬、都是古怪精，韓雲跟著一起說，回到家就躲著哭，見到了母親卻又怒氣滿滿。

對於別的人來說，那是一個模糊的時間點：在某一天，人們突然就發現自己曾經做了錯誤的事情，做了自己回憶起來都痛苦的事情。那個時候，往往時間還長，還能慢慢彌補。

看見韓雲去跟一個頭髮雪白的怪人聊天，唐人們更加的喪氣起來。

對韓雲來說，她意識到自己的殘忍的時間卻很分明，在她母親病弱瘐死的那一天。

她跑到了母親的卧室，找到了那件不合身的出雲服穿在了身上，轉身又跑回了靈堂，撲在了母親的懷中。

那是章家兩兄弟中間較小的那一個。那個叫做章白羽的傢伙不知道怎麼心血來潮，想要學習射箭了，有一段時間天天跑來，與韓雲爭奪箭場的靶位。因為章白羽是男孩子，父親又更有權勢，箭場的看護總讓章白羽先射箭。這人箭法奇差，每次射箭都不會屏息凝神，而是一股腦拉弓射箭圖個痛快。韓雲冷眼旁觀，看著章白羽折騰的雙臂無力，悻悻然離開的時候，她才會去射箭。

那之後，更加沒有孩子願意和韓雲玩耍了。

只有韓雲，在不斷地詢問晚上落在隊伍後面的人：「章白羽呢？」

韓雲忍不住睜眼看去：

韓雲越來越沉默寡言，以前的同伴漸漸長大，不會再詆毀她的母親，但是新的孩子卻呼喚她「啞娘」，殘忍會在一代人身上消失，但偏見卻會讓殘忍重現在每一代孩子身上。

黑人們則默默不語，也做好了逃跑的打算。

當機立斷！

在人們都隱蔽起來之後，韓雲把小隊一直帶在身邊的糧食、蜜餞口袋還有幾隻筐子丟在了樹林中間的空地上，讓這裏看上去像是有東西可以劫掠——實際上這些口袋裡都是不值錢的東西。

等跑到了高地的時候，唐人們停留了下來稍事休息。韓雲則悄悄地潛伏回了剛才遇到安息人的地方一看究竟，在那裡，韓雲看見幾個安息士兵正在指揮一群唐人或者夷人進攻諾曼人，諾曼人組織更加嚴密，有四十人之多，很快，大部分安息人hｅtubｏｏk.cｏm•cｏｍ都被殺死，只剩下了三個安息人，大部分的唐人或者夷人則放下了武器——一些削尖的木棍。四十多個諾曼捕奴士兵把安息人指揮的部隊擊潰后，就將他們捆成了一隊。諾曼人留下了九個體力最弱的人押解這些俘虜離開，剩下的人再次鑽進了叢林，號角在別的地方再次響起。

又是自己一個人了。

完全不值一提。

渾身是血的章白羽，如同狂戰士一樣的從密林深處沖了出來。他的身後，幾個安息人還在對著諾曼人投擲著尖木樁。與章白羽一起衝出來的，則是一群瘋了一樣的唐人和夷人們：他們衣衫襤褸，拿著削尖的木棍，有些人還沒有鞋子，但他們就這樣沖了過來，毫不畏死。

再一次相逢，是韓雲跟著父親走親戚的時候。

所有的夥伴都逃亡了。

有一次，章白羽沒有走，而是歪倒在一邊睡著了。

出殯的時候，出雲人收殮了這個身材短小的出雲女人。這個出雲女人曾因為少女時的情愫，勇敢的離開了族人，嫁給了一個唐人的男子，但是之後，她的一生在因這個決定受苦。唐人只愛唐人，唐人從不愛她，包括她的女兒，都不愛她。

人什麼時候會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人什麼時候會後悔自己少年時候的殘忍和恐怖？

人們什麼時候會原諒自己？

在奴隸船上相遇，韓雲發現章白羽已經不像小時候那樣愚笨可笑了，她想知道，章白羽是不是還和那個時候一樣的忠誠，會為她歡呼，會為她取箭。

韓雲有些不快，但卻最終自顧自的開始練習起來。

章白羽卻生氣了，氣鼓鼓的把取回來的箭重新紮在了靶子上，走了。

韓雲回頭，準備呼喚自己的同伴一起衝擊。

之後很多年的時間裏面，春申動蕩不安，箭場被一把大火夷為平地，每個月都有人餓死街頭，劫匪和流民擠滿了春申。

目送著俘虜被押走，韓雲悄悄地返回了戰場。

韓雲趕回了小隊的時候，所有的唐人都是面如死灰的顏色：就在韓雲回來之前的片刻，一個騎著騾子的諾曼士兵發現了唐人小隊，這個諾曼人哈哈大笑著對著唐人吹口哨，丟石頭，恐嚇著唐人們。在唐人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這個諾曼人一邊吹著號角，一邊離開了唐人的身邊。

韓雲聽見那些人這麼喊道。

一個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有得選。

韓雲心裏湧起了一個安詳的念頭。

她的母親和父親說了很遙遠的話，韓雲什麼都沒有聽見。之後，她母親因為虛弱陷入了沉睡，因為沉睡步入了天國，因為步入了天國，她母親給她留下了永遠的遺憾和痛苦。

諾曼人把受傷倒地的倒霉蛋拖到了一邊。這些人發現突襲者居然是個女人，紛紛露出了猥褻的笑容。

韓雲愕然。

「快點，快點。」

「唐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