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舊山河
第三十二章 歡喜
滿座林中人都露出了憎惡的笑容。
有一段時間,各郡兵士在混亂之中,紛紛前往投奔清河。
胸膛燃燒著火,王仲又問周圍的父老:「河陽大族濫殺我唐地健兒。大將軍府官兵死傷無數,許多林中老兵也被殺害。河陽大族倒行逆施,毀我唐人復國之業,使諾曼人繼續為禍唐土!都護知道后,大族之賊會是何等下場?」
屋內林中人的面龐,都被火映亮,浮現出了光彩。
「自然不會,」王仲說:「最早,那個地方是諾曼人的,往前面推幾百年,那裡是布爾薩人的。諾曼人搶走了布爾薩人的肥地,把自己當了主人。幾年前,安息的大皇帝和諾曼的大皇帝開戰,把南郡打得一片焦土,諾曼人死傷無數。都護當時率領唐軍正在南郡、懷遠之間。見到南郡空虛,便起兵向西。幾年艱難轉戰,時而向西,時而向東,與布爾薩人結好,又殺諾曼賊首,讓他們不敢造次。逐漸便有了這數郡之地。」
此事之後,林中人大附章白逸。
王仲又向著南邊,用木棍劃出了一條溝壑。
半盔被改裝過,諾曼人的盔刺被敲掉了,上面釘了一隻小鐵環,鐵環裏面拴了一把馬尾巴毛,算是頭戴瓔珞了。
許多寨子的林中人,與諾曼人都有血仇,聽說有一支部隊在招募殺諾曼人的兵士,便離家前往投奔。
我們是自家人——這句話,都護府的唐軍是當成軍紀來執行的。
那支唐軍一直在對林中郡的百姓的說:「咱們林中人是走了許多!可剩下的人,即便十個人裏面有一個出來殺賊,只怕諾曼人早就在春申死盡了!現在,都護府派來的兵士有多少?幾百上十人而已,剩餘的兵士,都是林中人前來投奔的。同心協力地殺諾曼賊,諾曼賊早晚都要殺盡的。」
在姜女被推為唐王之前,她的兩個哥哥先後在河陽稱王。
要是周圍的人勸酒太急,這少女立刻就顯出潑辣,讓她的叔伯兄弟不要亂勸,人家王將軍還有軍務的!
不論是誰,都有一種拘泥在唐地的模樣。
二哥稱王的時候,暗中與出雲人勾連,最後也死得不明不白。
「唐人。」
她哥哥鋪好的道路,直接踩在了她的腳下,很快出雲人就擁她為王。各郡不久后也就只得承認。
河陽大族厭惡出雲人就是這個原因。
林中少女發現,王將軍除了模樣俊秀之外,還有一種她從來沒有見過的氣質。
應付林中人已經頗為吃力,這林中小娘——還是不管她了吧。
幾個熟悉山川地理的老頭點頭表示認出來了。
不料,那個叫做王仲的將軍,竟然樂呵呵地將這些人編入了隊列。
王仲偶然瞥見,一個林中少女總是偷偷看他。
他們聽說,劉家的劍客和王將軍對劍和-圖-書時,對刺一劍就死了。
「唐人。」
只是他們瞧見王仲好肉、好面吃了不知道多少,自家食盤裡空空如也,也不由得感到心頭一酸。
民間一直傳言,小西王沒有死,至今還在下方、阻卜招募豪傑,準備起兵復國。
「那個老林可不好走,」一個林中老獵戶說:「我年輕的時候去那個地方趕山,追著一群狍子翻山越嶺。就在那片林子裏面,被一群匪類捉住了。他們什麼都不搶,專門搶我們的靴子,羊皮靴子、牛皮靴子、兔皮靴子,只要是靴子都搶。」
唐人、林中人被諾曼人欺負慘了,都護府若是真把諾曼人欺負回來了,那便算得好漢了。
一些眼尖的少年便過來搶奪分酒的活計,逐一給在座的叔伯、軍爺們進酒。
這些人從各自的寨落離開的時候,沒有太多人看好他們。
得知當年南下的林中人,就是投奔都護府而去的,都護府士兵出現的意義,便對林中人的衝擊更大了。
「不敢了。」
「殺!」
有個中年人聽后表示也有點印象:「是『靴兒奴』么!我家阿爹說過,見人就搶靴子!」
王將軍的虞官就會過去問那些人:「還要說夷人么?」
說起河穀人,林中人便會嫌惡;說起林中人,河穀人也會辱為夷人。
章白逸好酒好肉地安頓了他幾天。
屋內。
「林中部族南下之後,首先到的,是布爾薩的科爾卡山。」
王仲並不避而不談。
現在投奔「唐軍」的,要麼是父母喪于諾曼人之手的孤兒、要麼是子嗣死盡的孤老、也有不少被諾曼人擄走了妻女的男人。
這樣的唐軍有多少?恐怕不多。
幾個林中人也點頭。
赤紅的火光耀起。
不久之後,許多鹽隊就插著那支唐軍的旗號,進入了林中深處。
「老丈多慮了,」王仲說:「您想一想,當初您去那裡受欺負,一道趕山的獵戶有幾個人呢?三個,五個,還是十個?鍾離家催動南下的林中人,可是接近十萬人,分作了三批,如同餓狼一樣滾滾南下。路上許多個寨子、村莊、漁村,現在都不見了蹤影。咱們林中人南下的時候,有那不長眼睛去攔的,現在都埋在地里爛成泥巴了;老老實實地跟著走的,說不定還到了都護府。」
「天命所歸,」王仲說:「都護豈會推辭!」
「你不是說,那科爾卡山脈是窮山惡水、遍地是石頭、不長莊稼么!」
林中人又喜好往酒裏面放橘子皮,酒氣中便帶著橘皮的特殊香氣。
當然,也有人說姜侯沒死,正在各地招兵買馬,準備復國。
在座眾人已知她心事,唯有那林中姑娘還自以為隱藏極好,兀自看著王仲,為他加餐飯,為他擋閑酒。
都護府彷彿撕開和-圖-書了籠罩唐地各處的黑色幕布,將一個嶄新世界的光影投入了進來。
這一下,王仲才看見,那林中女郎一直在悄悄打量他,給他添吃的,還不準周圍的林中人給他添酒。
高高的京觀讓林中人看得膽戰心驚,他們起初不相信這些全是軍人,寧願相信是唐軍割了許多諾曼平民的腦袋來炫耀。可是,在京觀旁邊諾曼鎧甲、盾牌、旗杖,卻又讓人不得不信服。
「這麼好的地方,別人會讓你家都護佔了去么?」
有一個鹽場接受了那支唐軍的庇護。
當年韓將軍募兵北上的時候,也有不少林中子弟跟著韓將軍走了。少數林中子弟寄回了家書,說是往北走了半年才走到那裡。
那些有了妻室的還好,沒有妻室的立刻對王仲好感大減,恨不得讓他立刻滾出林中郡。
白家人有些擔憂地看了看周圍的人:章阿兄殺殺河陽大族沒有問題,可不要是大族就殺啊。
最後,那個林中姜氏,就比較無謂一些。
他編練的郎隊,也不只看體格強壯,更加重視令行禁止。這些唐軍劫掠到了諾曼人財貨,一般都會公開擺放在場地里三天,周圍的林中寨落都可以前去認領。剩餘的財貨,那支唐軍就會拿來與林中寨落兌換糧食。
「說一千道一萬,」有個一邊吃烤兔腿、一邊舔手指上油膏的男人說:「你家那都護府,究竟是奉的哪支王孫?是小西王還是清河姜侯?是河陽雙姜還是林中姜郎?」
若論之前,還有許多林中人不相信有一支「唐軍」前來保護林中人,如今這種懷疑已經煙消雲散。
林中各郡的寨落、村鎮都派了人前來查看。
王仲在都護府的時候,就被都護誇讚為「人樣子」,也就是說,唐人怎麼才算好看?比著王仲這個樣子長就對了,當然,比著我章白羽長也可以。
水刑,是那些出雲士兵帶來的懲戒:將犯下罪過的人綁在岸邊,不給水喝,等到潮水上漲,這人便會被冰冷的海水反覆拍打,口乾舌燥,又不能飲下海水,否則只會渴得更快。
林中的日子雖然苦楚一些,總比起寄居在別人的屋檐下要強得太多。
都護府在哪裡呢?好想去看看。
這個男人戴著一頂諾曼半盔,那是他花了三桶好肉,從王仲手下的一個林中兵手裡換去的。
項平聽到這裏,忍不住一笑,喝下了一口渾酒:「當初大將軍何等明白的人,不料還是被姜家人騙了。」
「有的。」王仲點點頭:「科爾卡山脈,被都護安置了許多林中人。諸位父老,你們知道么?科爾卡山已經被改稱新林郡了。都護說了,林中子弟若是不嫌棄,那裡便是新家。」
直到目前為止,這支唐軍依然在林中郡南部四處遊盪出擊,卻已和*圖*書經打得諾曼人不敢深入內陸了。
嗶嗶剝剝。
「向南,經過這片老林,便是科爾卡山。」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本來最為抱團,對外人最為戒備的林中人,這個時候也不再幫親不幫理,反而覺得王仲將軍做得沒什麼問題。
木屋之中。
那支唐軍的鹽隊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贈送一半的鹽袋給當地的寨落,剩下的一半寨落則與當地林中人兌換糧食。
姜侯焚燒了他的王宮,和他六十二個妻子一同殉國了。
他們也不必在一堆亂七八糟的姜氏王孫之中被迫接受一個王。
一個農人問道:「怎麼講?」
看王仲的意思,都護府在科爾卡南邊還有數郡不成?
當初章白逸將軍前往林中郡的時候,一個自稱王族的林中少年跑來,許諾給章白逸封侯,要求章白逸協助他復國。
「都護與大將軍起兵,都為殺那諾曼之賊!如今我們不過幾百人,就打得諾曼人不敢露頭。都護府數萬大軍,又有林中將士接應——諾曼之賊,又該是何等下場?」
林中郡腹地有鹽池,只不過出鹽越來越少。海邊的林中鹽寨也沒有固定的商路對內陸輸鹽。
為了讓林中人知道具體的方位如何,王仲放了許多塊石頭,模擬著林中郡、清河郡、春申郡的樣子。
她手裡捧著一隻烤熟的樓子餅,烤一會,就將皮面肉餡烤的金黃髮脆時,她便掰下來一塊,悄悄地放在王仲的食盤裡面。
最初,被送去處置水刑的,都是清河來的白家兵。
兩百多顆諾曼人的頭顱被堆積在了一片空地之上。
人們都覺得以河穀人的秉性,這樣的殘兵若丁肯定不會要的。
大哥稱王的時候,曾許諾「河陽人永不納糧」,後為籌集軍糧不得不食言,突然就得了暴病而死;
冷酒在鐵壺裡放在火邊,不一會就騰出陣陣酒氣。
「殺!」「殺!」「殺!」林中人的憤怒從骨子裡發出喊叫。
王仲的唐軍,卻告訴了剩餘的林中人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不一會王仲就發現奇了怪了,怎麼盤子里的食物總是吃不完?
總有林中人喝足了酒出去撒尿,那少女就趁機悄悄地挪了過來。
王仲告訴篝火邊凝神靜聽的林中人。
林中劍客當然是高手如林,既然是高手就不會隨便出劍,也犯不著說死人的壞話,萬一激怒了王將軍,非得來比劍,大家都不好下台。
「你是什麼人?」
王仲哪裡顧得上這段小插曲。
林中人聽后,不論信不信,這個時候都對都護府大起好感。
在這支唐兵裏面,誰說了「夷人」,是要處罰水刑的。
周圍的林中人都是人精,豈能看不出來,紛紛冷哼一聲,假裝沒有看見。
古怪的唐軍,古怪的都護府,名聲逐漸在林中郡變得響亮起和-圖-書來。
他在春申城破之前,突然生了大病,難以勤王。春申城破,王族大多死難后,姜侯大病立刻痊癒,出來主持大局。
南下的林中人如今生活如何,沒有多少人願意過問:背井離鄉,流亡在外,還能怎麼樣呢?恐怕也是做牛做馬,與人為仆。
這條消息,跟著一袋袋鹽包被送到了林中郡的各地。
春天到來的時候,最偏僻的村寨之中,也聽到了「都護府」的名號。
他起兵最早,唐國崩潰幾年之後,他就在春申城外殺死諾曼騎手一人,率部起兵。
林中少女,將最後一塊烤餅,拋入了王仲的食盤中。
「殺!」林中人呼應到。
至於河陽雙姜,就和如今的姜女有關。
出雲郡,本地的博學的長者都是聽說過的:在北方很遠,不知道北到哪裡去了的。
直到小西王起兵之前,諾曼人才通過和清河大族交易,攻破了姜侯最後一處城鎮。
在林中郡,四處都是熟悉的族人,偶爾也會有河谷來的唐人游商。
兩位兄長死去后,姜女被她哥哥的部下送到了出雲。
這一說,林中人都喧嘩起來,驚嘆夾雜著懷疑。
小西王最早是在春申起家的。
章白逸知道后,便稱他是偽王,將他倒掛在樹上,活剝了他的皮。
「章白羽——都護。」有個林中人喃喃地說道:「王將軍,有一句話說來您不要見怪。我們是真的怕了,他有一天,會變得和大將軍一樣。」
林中女子的這個念頭,恐怕比在座所有的林中人都要強烈。
可惜不久后小西王就兵敗,屍首被分成幾塊,送到唐地四境展示。
「咱們唐地,最肥沃的就是春申河口,好的地方一年兩收。南郡,卻找不出來一年一收的地方。」
清河姜侯,是姜氏的另一支。
兩次潮漲潮落之後。
「科爾卡?」王仲笑了笑:「科爾卡便是我家都護府的出雲郡,地處北疆罷了。」
「是了。」老獵戶說。「這王家後生,畫得方位倒是對的,那裡的確是一片林子。只是再往南是什麼樣子,我就不曉得了。」
王仲站了起來,舉杯飲盡。
「給他鬆綁。」
木柴偶爾炸裂。
「是啊,」王仲說:「所以只有兩三千林中子弟最後安置在了那裡。最開始的時候,安置在那裡的林中人,足有八九千人。後來還是覺得日子苦,便南下了。南下之後,有一大郡,叫做懷遠郡。懷遠郡土地肥美,水源充足。可惜各地水利多半失修,要重新修渠灌田,沒有十幾年的功夫怕是完不成。可就是這樣,懷遠郡的水土,也比起林中郡要肥沃太多。再往西邊,就是南郡。若說那懷遠郡還有這樣那樣的毛病,這南郡簡直就是老天爺賞賜給咱們唐人的!」
「還真的有。」王仲點著頭說。
這www•hetubook•com•com樣的對話時有上演。
到了後來,當林中人辱罵「河谷狗」的時候,王仲也會毫不客氣地將林中人綁在岸邊。
最讓林中人驚訝的是,這支唐軍的大部分兵士,竟然就是各個寨落的林中子弟。
「明天我將挨餓,」她想:「不過我歡喜。」
因為知道都護府和大將軍的關係,林中人在王仲的面前,已經不敢辱罵章白逸了。
別的林中人多半是為了前程或者財富,這個少女只是單純地想看一看,這王將軍來的地方,到底是什麼模樣?
那也是雙方關係最好的時候,就連桀驁不遜的項家人也整族來投。
「他們是什麼人?」
最初的章白逸軍算是一支,當初的韓將軍部算是一支,現在呢?恐怕只有都護府的唐軍是這樣。
林中人從這支唐軍的身上看見了勇武的軍威、看見了美好的前程、看見了唐地少有的朝氣——但他們都忽略了,真正打動他們的,則是這支軍隊表露出來的,對他們的尊重。
王仲這個後生真是能吹,說什麼科爾卡是都護府的出雲郡。
王仲先只顧著喝酒、敬酒、回酒,抓一抓食盤裡面的嚼穀。
「賊人殺盡之後呢?」有人問到:「復國之後呢?」
可是王將軍不同,他帶來身邊的唐兵也不同。
從此,越來越多的林中人,眼裡將不再只有狹窄的林中地和河谷平原了。
林中人中又掀起了另外一種擔憂,那就是諾曼人會如何報復。
木柴爆鳴,火星騰躍。
當初鍾離家趁著雪災,冒冒失失地勸說林中部族南下。說不定啊,是鍾離家收了別人的好處,被外族的大王許了宰相之位呢!
從這支唐軍開始,河穀人和林中人的矛盾開始消弭了——看似永難解決的問題,竟會因為一個稱呼的改變,出現了破冰的跡象。
他說起那些在唐地出名的姜氏王孫,簡直如數家珍。
不料,那傢伙仗著章白逸的軍威,糟蹋了一對姐妹。
「這支唐軍來自都護府」。
「都護府就在那科爾卡么?」
此時,喧囂之聲已經停止了,幾個正在為身邊人講解「出雲郡是什麼東西」的長者,也噎住了一頭老痰,生怕自己聽錯了。
「不會的。」王仲面色泛紅,眼中卻毫無糊塗的酒意:「大將軍的死訊傳到都護府後,姜氏會有何等下場?」
油燈晦暗,只有地上一攤柴火燒得熾烈。
「真有數郡之地?」
這種事情,章白逸將軍當年來的時候也發生過。只不過當初有許多林中大族支持,聲勢比起如今浩大許多,甲胄、兵器、勇士也都是一等一的。
在林中人內部,也有各個寨落彼此提防戒備的傳統。
小西王的老師,在起兵之後,便整頓衣冠,進入春申城大呼「亡國之人」,最後自盡而亡,以此來召喚唐人遺民反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