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率土之濱
第四十六章 肱股之臣
王鳴鶴遭受最初責難,便來自這些官員授意。
三十二名已受賞賜的唐人停留在原地,按照事先演習過的禮節站在縣公的身後,恭送陳從哲繼續登台。
「鎖邊派」一時人心惶惶,官員四散,再也無力攻訐唐國和周使。
神都。
王鳴鶴每天閑逛完京都,都會和跟著他的周人小吏喝酒,隨後去街邊鍋子鋪吃些羊雜碎、面點夜宵,然後晃晃悠悠地回到板鋪裏面。小吏拍著胸脯說,只要他在一天,就沒人敢把王老哥趕走。
祭壇。
尤其是受困於周朝繁瑣軍制的武官們,更是心癢難忍。
一眾唐國使團成員紛紛起身,他們臉色神俊,清瘦見骨,目似寒星,看見祭品中的豬、牛、羊,紛紛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眼神。
小吏接過王鳴鶴的鋪蓋卷,在王鳴鶴懷裡拍了拍,搜出一袋錢、幾角金銀塞在自己靴里,拱手告一聲得罪,便抓住王鳴鶴的胳膊,引吭高嚎:「王鳴鶴在此!叫我拿住了!王鳴鶴要打要殺沖我來,勿傷百姓一人!」
王鳴鶴睡在板鋪里。
周人百姓紛紛讓路,同時大聲叫罵,不知道誰這麼大胆,敢在神都街上騎馬撒潑。
「周使遠來辛苦!」禮官的聲音抑揚頓挫:「既來朝覲見,不知我大周通使官文國契可在?」
如果皇帝不開邊,軍人們便沒有建功立業的機會,草原諸汗已經伏首、皇帝和沙阿沙約為叔侄、海上諸侯的船隻封鎖了周朝外海,這些年,周朝只能朝著東北部沿海不斷派出拓殖隊。
「陛下口喻,宣周使陛見!賜官儀,同上卿!」六名騎手紛紛下馬,半跪對王鳴鶴行禮:「國使稍後片刻,不時便有官家旗帳來迎。」
朝廷對這種拓殖活動的態度一直在變。
「呵呵,」慣偷笑著說:「我們沒那本事假冒周使,只能偷些小的。」
唐國使團帶到周朝的貢品實效甚微,可是它好像一粒沙子,恰好落在人眼裡,瞬間引得全身劇動。
官員們找不到類似的例子,便只能各抒己見,匿名上書,辯于朝會。
周朝「鎖邊派」在唐國使團入朝之後,便一直四處活動,想要阻礙承認唐國、承認周使,乃至雙方定盟入貢。
大多數拓殖隊的周人活不到第二年夏天,少數人卻不光活下來了,還在當地佔山為王,遙尊周朝為主,位同番君。
明天就是唐國使團覲見陛下的時候了。
「我王鳴鶴豈是見死潰陣的人!」
「這是官家想要開拓之功么?」陳從和-圖-書哲心中權衡著。如果唐國是被周朝通使招致而來的,那就是,周朝官家開拓之功,因循先帝拓邊是情理之中;如果唐國是自己來的,那就說明周朝現在就挺好,反正天朝上國,四海賓服,坐等著別人找上門來便好了。
許多膽大包天的周人皮貨商為了收集皮料,甚至敢組建私軍深入林莽,沿途焚毀番寨、抄掠土人、索要皮革、驅使土人淘洗金沙。海上諸侯們也參加了這種拓殖,他們派出商人和周人的拓殖隊接洽,從對方手中收取皮貨、蜂蠟、黃金、奴隸,同時給拓殖隊售賣成衣、武器、糧食、夏女子、夏音番女。
「若是消遣小弟,便拿了你見官。」小吏笑嘻嘻地說:「唐突官差,你當得起么?」
小吏一邊喊著「國之肱骨」一邊後退,消失在人群之中,消失了。
陳從哲吸了一口氣:「尚在神都。」
從第一天起,王鳴鶴的東西便也無人敢動,住在板鋪的幾個慣偷很慘,他們不光要按捺住自己的手不去偷,還要時刻派人盯著別的販夫走卒,讓他們不要碰王鳴鶴的東西:要知道,住在板鋪的人,來來往往就是一面之緣,第二天就各自散去,很多人是喜歡順手牽羊的。
現在,唐使團的到來,將天下輿圖擴大了何止數倍,唐軍建功立業的故事,更讓無數周人熱血沸騰。
「以後指望你了。」
「見過上差!」兩個差人嚇得眼皮一跳,慌忙行禮:「不知事情急么?」
王鳴鶴卷著鋪蓋,悠悠地走在大街上,昨天走得匆忙,他鋪蓋裏面塞滿了佩劍、匕首、錢袋、綢緞、皮鞭,走在路上,這些東西簌簌地往地上掉落。
王鳴鶴閑極無聊,轉來轉去,彷彿神遊,最後不知道轉到了什麼坊,只看哪裡人多便往哪裡去,漸漸便沒有人認得他了,王鳴鶴走在街上,難得感覺自己像個周人。
走到街上,一群板鋪的小孩這幾天熟悉了王鳴鶴,便跟在他身後拍手,喊著「講講唐王破賊」「殺賊!殺賊!殺賊!」,王鳴鶴回頭揮了揮手趕他們,可這些小孩還是跟了一路,一直到坊口時,才被幾個熟悉的鄰居領回去。
「我們小偷小摸,可不敢問衙門的人,這是誰的意思。」
「宣!」禮官再次呼喊道:「唐使陛見,登玄武台!」
恍惚之間的,陳從哲卻覺得周朝就像是一間宅屋,天子和皇子,就像是屋主父子。
「不逃。」
玄武台上,兩名
hetubook.com.com國侯對唐人行禮如儀,賜給其中十六名唐人官身、勛爵、文書、金銀賞賜,再度行禮,目送陳從哲登台。
衙門的意思是讓掌柜注意王鳴鶴安全和行蹤,掌柜卻以為是衙門讓他儘快找理由趕人。掌柜又警告過板鋪的幾個慣偷和客人:「王先生的東西少了一樣,爪子剁掉,你們以後怕是沒有營生了,哼哼。」
「臣奉命。」
唐國的國書,被陳從哲雙手奉在手上,登上了高台。
「殺頭般急。」皇宮騎手說道,臉色冷淡。
這些官員對唐國使團交口稱讚,自發地將「西唐復國」誇讚成了「中州再造」一般的功績,紛紛上書中樞表示各地有祥瑞降臨。
小吏的嘴像是被馬蜂咬了,口裡的話說到一半,便立刻改口後半句:「可是國之肱骨啊!」
可慶國畢竟只是唐下諸侯,名號和正統,遠遠比不得田氏留下的唐國。一旦唐國內附,那麼這批官員的功業可以說不值一提了。這些曾經將前途拿來豪賭的官員,如今恨不得將唐使團定為「安息人騙朝貢」、「驚世巨騙」。
「哼,」王鳴鶴說:「你不是本來就是官么?還見什麼官。」
王鳴鶴的身後,不知怎麼找過來的小吏一邊嘀嘀咕咕地跟著走,一邊對王鳴鶴說:「王老哥,可是在消遣我?故意把東西丟得到處都是,專等我來撿?」
抱歉,年底策劃不如狗。另外祝考研同學金榜題名,再耍三年。
陳從哲一眼看去,發現天子不過五十上下,頭髮花白,微胖;皇子年富力強,臉圓,身材中等。
沉默降臨。
白虎、青龍二台,分別由郡王和親王賜禮,前後留下了八名唐人。
有時候派出艦隊在河口上修築貨棧,可是過不了多久,又將艦隊和貨棧撤回。
陳從哲一愣:「官文國契?」
「媽媽的,誰在放肆,天子腳下沒規矩了么!」兩個街差從街邊酒肆走出,插著腰看著騎馬來者:「到底是誰?看老子今天不打折了你的馬腿!」
皇宮騎手點了點頭,賓士去了。
左右搖擺之中,周人的疆土邊界一直模糊不清,只有在周人徹底修築起永久城鎮后,邊郡長官才會上報朝廷,請求設置新城。
拓殖隊基本上由罪犯、流民、惡少年、破落戶、破產農人組成,這些人在家鄉難以立業,還是大麻煩,周人給他們簡單的鳥銃和糧米,就讓他們乘坐平底船緣著河流北上。
陳從哲率領著六十四名唐人跨越
m.hetubook.com.com六十四級台階,來到了朱雀台上。
周人百姓本來踮著腳看皇家騎手,都在嘖嘖稱奇。聽到小吏一聲鬼號,彷彿人滿為患的小屋裡有人放了悶屁,登時四下逃開,讓出一片空地來。
「好男兒有手有腳,怎麼不做些體面營生。」
前方街市,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聲。
「既無官文國契,」禮官終於悠悠開口:「可有我周人國使,邀唐入周,以為憑據?」
王鳴鶴不屑吃他的東西,收拾了包裹走出了板鋪。
周朝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發生,便派出了商人團前往東北沿海,將皮料貿易官營,同時用這一筆錢維持周人的貨棧不被拋棄。
周天子面帶微笑,帶著一名皇子迎接陳從哲。
「這是誰的意思?」
沿海郡縣的商人則開始籌建「唐貨商號」,當然,他們不是為了遠赴重洋去和西唐做生意,他們只是想要將「唐土」的概念模糊化,方便以後和諸侯國做生意;
「上差!」小吏拉著王鳴鶴走到騎手們的面前:「王鳴鶴這人,可是……」
「稟天子,」陳從哲說:「蔽國是周人國使奉詔,以天朝威信招攬入朝的。」
陳從哲抬頭看了看皇帝和皇子,皇帝雖胖,但臉上頗為黝黑的膚色,不是養尊處優的模樣,皇子年少,更是年富力強的年紀。
可讓人意外的是,最激烈反對的,反倒是當初接引慶國內附的官員。這些人如今位高權重,在周朝功績超然,是周朝瓦解海上諸侯的首批功臣。
「王先生以後有些不好經手的東西都拿來,」慣偷感恩戴德,奉上禮貨食物:「我們折價收,什麼都敢要。」
在這種情況下,周朝軍人唯一的出頭之地,只有西北,每年都有寇邊的草原部落被周人邊軍擊敗,如果僥倖捉住幾個酋長,或者安頓幾個部族,就能讓一兩位校尉獲得晉陞。
「那王老哥送我一場富貴如何?」
禮官將兩條鞭在天空揮動,啪啪打在青石地面上。
從邊郡百般鑽營才調來神都的官員,這個時候都後悔萬分,又開始活動起來,想要調回邊郡。
「你們也要趕我?」王鳴鶴很意外:「我怎麼熬你們了?」
這些人默契地明白,一旦西唐得到承認,諸侯們內附只是早晚問題,同時,西北邊陲沉寂已久的拓邊遠征,將會得到重啟。
小吏不光自己喊,喊站起來,反動周圍一臉驚駭的周人百姓跟著喊。
許多人援引「慶人歸附」的說法,認為「唐人歸國」應和圖書該遵從同例,給予承認,弘揚天威。
這些番君最初會進貢大批毛皮來周朝,皇帝允許他們自由貿易,不少番君藉著毛皮貿易發家巨萬,甚至有番君拋棄了封土,將它們賣給土人,帶著巨大的財富返回周朝定居享樂。
衙門的差人提點過板鋪掌柜,讓他留意王鳴鶴。
周天子和皇子呵呵直笑,笑得陳從哲心底發毛,禮官似乎也不急著解釋。
王鳴鶴愣了一下:「也罷,送你便是。」
很多學者乘機勸說朝廷:「為唐朝修撰國史」,說如今唐國稱臣,可當做唐朝正式結束的一個標記。一時之間,十七個版本的唐書被學者們送到朝廷中遴選。
周朝的板鋪這幾十年的時間基本沒有發生過變化:客人每天租賃一張木板,午後下定錢,晚上店家幫忙把這塊木板安置在廂房裡任意角落,客人到了,一個幫閑小廝會帶著客人去他自己的板床,枕具自備。王鳴鶴其實可以去睡更好的宿屋,不過在板鋪里會很清凈,盯梢王鳴鶴的人大多嫌棄這裏,不願意在這裏住。
沿海郡縣都非常期待,尤其是當地主官,他們知道冊封西唐很快就會引起海上諸侯的震蕩,到時候,諸侯國談判商貿往來、靖寧海匪,甚至是內附,都有可能與他們首先聯繫。
有時候會派出一兩百名士兵接管一座海港,過了幾年又匆匆冊封一兩位「番校尉」后將當地拋棄。
在周朝皇帝齋戒的時間裏面,幾位「鎖邊派」的官員被放了外任,調入了新的衙司,周朝皇帝已經表明了態度。
陳從哲心裏愕然,這是在詢問他,唐國「究竟是自行歸國,還是周朝開拓,奉詔入朝」。
「是又如何?」王鳴鶴昨天被從板鋪趕走,心中很不痛快,覺得是這個小吏辦事不利,酒也吃了、肉也吃了,居然連個住的地方都不穩妥。
「如此,便顧不得禮性了。上差自去調撥人手,我們腳程度慢,耽誤不起。」兩個街差為宮中來客指點前後兩個街口,說兩處巡亭各在什麼地方,讓他們去尋找巡差一起尋人。
四聖台上,不光唐國使團成員一臉茫然,周圍周朝貴戚也是連連擺手,表示他們毫不知情。
「王老哥不逃?」
小吏聽完愣了一下,愈發笑得像個核桃,臉上皺紋都出來了:「借您吉言,我若是得濟做了官,納你做我家投效。不收你奉錢,你愛住多久都行。」
「宣!」禮官高亢的聲音喊叫著:「唐使陛見,登朱雀台!」
幾天後,一個hetubook.com.com小偷拎了一提豬頭肉、一壺酒、兩包糕點,專門過來找到王鳴鶴:「王老哥,您去別處住吧!我們幾兄弟被你熬死了。」
王鳴鶴站在人群之中,一時之間有些恍惚,竟沒回應皇家騎手,而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開。
王鳴鶴的身邊,那個小吏也是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沒有開口喊叫,他等到皇家騎手和巡差都離開后,才對王鳴鶴說:「王老哥,多半唐使覲見完畢了,現在官家要拿你了。你先跑,半個時辰后我去報官,能跑多遠看命。」
「禁中有令,尋王鳴鶴!」六名身著錦袍的皇家騎手喘著氣,勒著馬韁繩,對差人說。
王鳴鶴聽完,以為是小吏頂不住上面的壓力,想著不給他添麻煩,便當即收了包袱:「也罷,我換個地方便是了。」
朝堂之爭,自然無法綿延到市井,百姓只覺得唐國使團悠悠走了三個月才到神都,稍稍慢了一些,可是他們不知道,路上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有一群騎兵攔住唐國使團,讓他們原地返回。至於周使的命運,已經在朝中被議論了無數次,大多數官員都默契地選擇了迴避周使,給予禮貌性地接待,但卻絕不敢和他有任何瓜葛:畢竟,唐國不被承認一天,周使的身份就極為危險,誰也說不準唐國這塊石頭會激起怎樣的風波,若是引得周朝內部動蕩,那就要慎之又慎,不要牽扯上干係。
許多周朝西北邊境的軍人甚至上書,希望能夠白身赴唐,用盡一生本領,為夏民開拓疆土;
另外一批人,則主要由武官和邊郡長官們組成。
周人百姓發現沒了危險,紛紛靠近過來,準備看一看這王鳴鶴是何等樣人。
周人辯禮,最初幾乎撕裂的周人朝堂。
唐國使團開得這個頭,給沿海官員打開了一扇過去跟本不敢想象的道路。
「既如此,周使何在?」禮官問道。
小吏叫喊不久后,六名皇家騎手得了信,勒轉馬頭回來查看,他們見到小吏拽住王鳴鶴,彼此低聲商議了起來。一名騎手絕塵而去,剩下五名看著王鳴鶴。
「我們兄弟三人,原先每天都是兩人做活,一人睡覺。您來了,我們只能一人出去,一人睡覺,剩下一個人要留著幫您看包袱。這樣下去,入不敷出了。」
兩名柴姓縣公恭候在這裏,他們賜給了其中三十二名唐人同周官身、同周勛爵、金銀賞賜若干。
神都內,有許多外地官員往來如梭,街市上,許多人交頭接耳,打聽著這次冊封西唐的細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