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愛也無言
第十三章 自白
竹生先生默默走向四人齊聚的這一桌。他的目光與喜連川先生相對,似乎是向他詢問了什麼。待到喜連川先生的神色中流露出了允可的意思,他方才走上前,將手中的手提袋打開,把裏面的一個小盒子放在了桌上,接著轉身作勢離開——正在這時,他的目光驀然看到了坐在油木女士內側的翼川女士。竹生先生看到滿面愁容的她,步子彷彿是停頓了一下。不過,他最終搖了搖頭,向在座的那四人鞠躬致意后,又推門離開了咖啡館。
我是一個考古學者。當年,高松冢壁畫的發現,填補了奈良時代考古研究的一片空白,聽說高松冢壁畫郵票的發行便是為了紀念這一事件。我走上考古這條道路后,時常感嘆自己當年還在讀書,沒能參与到這樣一個堪稱碩果的行動中去。考古是一項獨佔性很強的工作。如果你不是一開始就參与的人,很難在中途參与到某項研究中去,別人也不會心甘情願地讓你在他們已有的成就上稍加改動便做出新的成果。在考古這一行幹了四十多年,我這個體會還是有些分量的。
在西庵先生的講述中,翼川女士給我的印象大抵是負面的——放高利貸、斤斤計較、為了得到希望的藏品而不擇手段。但現在,在她的自白中,我同樣聽出了她對自己先前所作所為的悔意。我本以為,她的悔意是針對她強佔那一套表示愛意的珠子而言的,但接下來,新的一個加進對話的人卻讓我感到,事情並非是這樣。
感謝您能夠給予我如此之久的等待。
那一手——指的就是郵票的內行人本鄉升給我支的一招,利用閃光燈造成的視覺模糊將郵票火速掉包。長期從事需要臨摹的考古工作,我在繪畫上也算個內行,知道畫板的夾層可以打開,所以掉包之後藏在哪裡並不需要擔心。我當時一邊畫,一邊便在想是否要真的把
和_圖_書郵票偷偷帶回去。最終,想在考古學界再揚名立萬的慾望戰勝了一切,我將三枚加印版郵票留在了那裡,將原印版藏在畫板的夾層裡帶了出來。
七十年代的相片,色彩和還原都有很大的失真,而現代的高還原相片又因為原貌難以得見而並無多少存世。所以,我的搜尋重點便放在了郵票上,我迫切想得到一套高松冢壁畫原印版的郵票,來將其中壁畫的內容描下來。然而,原印版的郵票在四十年後本就鳳毛麟角,加印版由於使用的是原印版的翻印作為底版,清晰度也不如原版。然而,我在網上搜尋到的幾個願意出手的原印版票源,其票面都有較大面積的郵戳圖案,這對需要臨摹圖案的我來說,無疑是一種損失。
隨著郵票送來的還有一封信。由於這時,郵票的歸屬尚未確定,所以喜連川先生將郵票盒子再次合上,壓在了自己手下。然後,他拆開那封信,向其他三人環舉展示后,讀了起來:
就在這時,本鄉先生的兒子——他說自己的名字是本鄉升——告訴我:住在土浦的菅谷西庵先生手中有一套圖案完好的滾銷原印版郵票。這正是我夢寐以求的版本,而菅谷先生此前也與我有過幾次往來,料來可以得見原印版郵票真容。然而我當時已經因為中暑癥狀在接受治療,在聽我講述了每周要去衛生所接受治療的情況后,他便建議我放棄最難忍受的周日療程,利用那個時段前往。到了周日,我前往土浦並且見到了那幾枚郵票,當時的我實在是心花怒放,希望得到它細細賞玩一番的心情已經超越了我的任何理智。由於我的目的是要分毫不差地把它臨摹下來,我其實在當時畫得很慢,除了不願意出差錯外,還在一直做一項鬥爭:如果到了晚上還沒有臨摹完畢,我該怎麼辦?我要不要使用那一手?
在這幾和*圖*書枚高松冢壁畫郵票來到我家之後,我曾經欣喜若狂,高興得寢食難安。然而,等這一陣興奮過後,又是濃重的負罪感使我依然難以成眠。在向您傾訴后,您沒有如我預想般奚落或是指責,而是將選擇權還給了我,讓我自己走出我希望的道路。現在,我認為我的良心最終還是贏得了勝利,現在,請聽一聽我在良心之下所坦白的罪惡吧:
——根據喜連川先生後來的講述,那便是三枚原印版的高松冢郵票。真正真銘的真品,放在兩塊包著黑色軟布的硬紙板做成的墊子之間。而且,從蓋戳的方式來看,兩枚黑色,一枚藍色,都沒有出現郵局和時地的信息。這就是這四人都過目過,其中兩人還曾經擁有過的那一套高松冢郵票。
這時,儘管帶著傘,卻依然渾身不少被驟雨淋濕的一個人出現在了咖啡廳門口。他便是本鄉先生,那個精於算計的老郵政。此時的他,眼神中完全沒有平日里的精幹,反倒是帶著歉意和淚容。他看到了座位上的翼川女士,便像是有萬千句話欲言又止一樣,露出百感交集的表情。而翼川女士看到他時,便像她的女兒聽到郵票失竊的衝擊性事實一般,也驚厥了過去。
他是笠間的竹生先生。之前,喜連川先生的描述和我在新聞報道附帶的照片所看到的情形都已讓我銘記了他那副臃腫的身材,現在實地一看,視覺衝擊依然非同小可。只見他同樣是滿頭大汗,提著一個黑色的手提袋出現在相關當事人齊聚一堂的咖啡館。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迎,反受其殃。這麼一個好機會放在我面前,我肯定不能放過。於是,我便在笠間重啟了對高松冢壁畫的研究,第一步就是發表一些初步成果來確立陣地。然而在這之前,我更為迫切需要的,是高松冢壁畫的實際圖樣。四十年後的現在,高松和圖書冢壁畫原物已經被妥善保護,我已經從考古機構中退出,不再擁有申請進入的資質。所以,我唯一的方法便是搜集照片和圖片,從中還原高松冢壁畫的原貌。
「謹奉喜連川弘先生:
雖然喜連川先生的話是這麼說,但裝有郵票的盒子依然被他壓在手肘下,顯然不是他嘴裏的「回到了西庵先生手裡」。西庵先生自己也該心知肚明,郵票便是那個本鄉升偽托為業務員送來的,充其量不過是讓自己代為保管一陣,儘管動機尚不明確,但這郵票終究是要交還給翼川家的某個人的。喜連川先生的話,似乎是在探問西庵先生的意見,這套郵票到底應該交還給翼川女士,還是應該交還給那位應該持有它的本鄉升?
我在考古一道上雖然有一些名聲,可都是些小打小鬧,我心中一直想主導一個像高松冢壁畫那樣的大項目。一個多月前,有一個人報著本鄉正志之子的名義前來笠間求見。本鄉正志是茨城這裡有名的郵票行業工作者,我在尋求高松冢原印版郵票的時候便登門拜訪過,雖然沒有得到有價值的情報,但他對郵票的見解還是讓我由衷感嘆業內人士的專業。他現在在鹿島為爭取郵政行業人員的退休待遇保障而奔走,我也知趣地沒有叨擾太多。至於這次拜會,自稱本鄉先生之子的人為我帶來的是這樣一條情報:說是高松冢壁畫的研究其實完全停留在發現的階段,這個項目其實被擱置了。
空虛和落寞很快奪去了我『再干一番事業』的雄心壯志,取而代之襲來的是我盜竊了他人財物這個事實所產生的罪惡感。我心知,自己的掉包計之後肯定要被西庵先生識破,然而越發拖得久了,擔心被識破的憂慮便越大,更是越發地不敢與他再次見面了。這時,是喜連川先生找上了我,告訴了我另一個事實:西庵先生的高松冢郵票失竊https://m.hetubook.com.com了。這讓我感到很奇怪:對郵票下手肯定是衝著高價的原印版去的,現在原印版郵票在我手裡,這樣豈不是陰差陽錯地讓另一個盜賊撲了個空嗎?
此時,窗外已然下起了雨。夏季的夕立雨聲響巨大,完全掩蓋了竹生先生離去的腳步聲和屋內人的低聲議論。喜連川先生看了看西庵先生,又看了看對坐的翼川女士母女,用眼神呼喚起他們三人的注意。然後打開盒子,將內容物放在了他們眼前。
略去之後的信文慣例格式,這封帶有自悔意義的書信便到此為止。喜連川先生低聲讀完這封信,在座的其餘三人都陷入了沉思。顯然,本鄉家是這三個人都異常熟悉的姓氏,雖然第四個聽眾,也就是我對它並沒有接觸,但我既然為喜連川先生支了這些招數,自然也對事情有了一番大體的了解。
「喜連川先生。」低著頭的油木女士道。「我覺得,是我的不對,在媽媽告訴了我這套郵票的意義之後,我也很後悔,自己不該將這套郵票送給當時要出國的他。西庵先生,現在郵票也回來了,如果,您能將它賜還給媽媽的話……我會……感激不盡,願意盡一切可能地……報答您的……」
「西庵先生。」喜連川先生在給予了三人自認為足夠時間的沉默之後,用話音重新吸引了這三個人的注意力。「竹生先生在信中,說的是把郵票交還到您手上,現在我們可以說已經做到了這一步。然而,竹生先生到底還是沒有完全了解這套郵票背後的故事,那麼,現在郵票在西庵先生手上,西庵先生您又打算怎麼做呢?」
她不住地搖著頭,彷彿背後還真的藏有許許多多的故事一般。她甚至一手掩面,另一手搭在桌上做著外推的動作,這分明是潛意識中不願意再接下這套郵票的反應。的確,這套郵票的背後還有很多故事,這些故事她是不會說出口https://m.hetubook.com.com的,所以我們需要一個將詳情告知我們的人。
恍然大悟之後,我在悔恨的同時又產生了新的掙扎:要怎樣才能將郵票還給西庵先生?這時,喜連川先生又向我提了一個建議:只要他的聯繫方式不變,他都會一直等下去,只要我將郵票交給他,他便會不著痕迹地交還到它應該回到的人手裡。在一番掙扎之後,我終於提筆寫下了這些令我負疚的過往,並且也從中真正感受到了解脫。喜連川先生,請您代我把郵票還給西庵先生吧!」
然而,在我到家細心臨摹完這三枚郵票上的圖案后,我在感嘆本鄉家急公好義又智計百出,這次真是蒙他們家相助良多時,突然感覺到了一陣空虛:四十年來,難道真沒有任何人在高松冢壁畫上做出考古成就嗎?考古學成果發表的平台相對封閉和局地,那這樣的話,本鄉升又憑什麼敢下此斷言呢?我慌忙去了茨城各市的圖書館,甚至還去了更為權威的東京。一查之下,果然高松冢壁畫研究已然有不少成果在各大我不知其名的學刊上發表。
然而喜連川先生告訴我說,事實並不是這樣,這正是將加印版郵票取走的人所希望看到的局面,甚至這后一個盜賊,很有可能便是本鄉升。喜連川先生當時給我的解釋是:本鄉升希望得到原印版的郵票。然而西庵先生是行家,自己冒著風險在他手下調包,被識破的概率太大,所以用了這樣一手火中取栗之計。由於我自己不是足夠分辨出原印版和加印版的內行,如果我能將郵票取到手,本鄉升再以其他名義造訪我家,在我眼前掉包,那自然要比在西庵先生眼下掉包要容易的多了。
「有子……」翼川女士一反常態地接過了她女兒的話,但卻是以更為低沉的一種語調。「剛才,喜連川先生說,竹生先生沒有完全了解這套郵票背後的故事。其實,你們也沒有完全了解,真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