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有朋自遠方來
第十三章 擇其善者而從之
在棉倉友一郎的分析下,梅麗舍小姐終於認識到了現在待在這裏過於危險。棉倉友一郎最壞的可能是入獄四十年,那麼最好的結果也不會太短了。如果她孤身在這裏待上若干年,對於語言不通的她來說幾乎是無法想象。更何況,除了棉倉友一郎以不惜入獄的代價拼得同歸於盡的一個人外,想暗算她的還有不少人。理智地講,無論如何,她都不應該再在霞浦待下去了。於是,棉倉友一郎先生將她送離霞浦,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而梅麗舍小姐,最終還是將半塊玉佩贈給了心上人棉倉先生。
「棉倉友一郎先生去世已經四十余年,但最早也要到十年前,他的神位才被後人封進了碑石。為什麼之間要遠隔三十年呢?按理說,如果他有意要隱藏自己的神位,他直接囑咐自己的兩名養子,找個合適的契機撤換碑石就可以了,何必要隔了三十年,以至於讓自己的孫輩來操手這件事呢?」這是我在一番思考後發覺的一個疑點。而需要解釋這個疑點,我們應當怎麼做呢?
「梅麗舍小姐,恐怕,我無法接受您的美意。我是個傷員,並且年紀也這麼大了……」
到底是什麼事件呢?她這樣向雨住與三先生詢問。而我們暫且沒有回答,而是將她請上車,回到了茶屋裡,並且又一次集中在了內部不向客人開放的套間里。
「即便是四十年,我也願意等下去。」
「也就是說,我們需要再去一次棉倉家?」
「並不是沒有關係,至於實情,我希望你最好不要知道。」
「從棉倉家的墓園依然有友一郎兩位子輩的神位,以及『後人沒有遺命是絕不會輕易觸動前人的神位』這一點出發,所以我認為,棉倉友一郎先生選擇的時間點是刻意為之的,裏面絕對存在某種理由。所以,再聯繫梅麗舍太太來到日本的時機,我便想向梅麗舍太太詢問和-圖-書一個問題了:『您在棉倉友一郎先生去世近四十年後才來到日本憑弔,起先我們都默認,這是國際間音訊實在難以溝通所導致的,但現在看來,恐怕是棉倉友一郎先生與您有一個另外的約定,而約定的日期后,您才會前來日本。而這時,他已經將神位封進了石碑,並且交代後人不要將真相告訴您,明顯是有意在迴避您吧?』」
擇其善者而從之,這是許多一見鍾情的戀愛之所本,然而善的背後,是否有如同豐玉姬的鱷鮫本質一樣駭人聽聞的事實,卻不是「擇善而從」所能負得起的責任了。但是,碰見了痴情如斯的梅麗舍太太,按照一般人度量的棉倉友一郎,又會作何想呢?
「恐怕還不是再去的時候。如果事情真的像嘉茂同學所說,碑石里埋著友一郎先生的神位,我們就算掌握了這一點,又能從棉倉家人的口中套問出新情報或拿回那塊玉石嗎?」常磐先生搶先說出了對下一步行動成算的懷疑。
「但是現在,儘管嘉茂同學以確鑿的證據證明碑石里埋著東西,但在我們請專業人士來鑒定前,並沒有把握說那裡面就是棉倉友一郎先生的神位吧?」
棉倉友一郎也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自然知道當時梅麗舍小姐願意將這塊玉交給自己代表著什麼。然而,他出於種種原因,包括當時的傳統觀念,社會上對外國人的仇視等等,他無法接受梅麗舍小姐的這番心意,只好藉著某種理由許下一個「合情合理,但又足以讓自己活不到那個時候」的約定。於是,在霞浦的搶奪玉佩事件發生后,棉倉友一郎先生便計上心來,在梅麗舍小姐表述自己的心意時,他做了類似如下的發言:
「這沒有關係!我眼中的棉倉先生就是最好的!」
「可是,我已經是戴罪之身了。在為您奪回玉佩的時候,和對方發生了一些肢體衝和*圖*書突,然後,讓對方受了傷,現在我必須等待判決的結果。」
「讓我們整理一下整個故事的時間線吧。首先,在戰爭爆發后,單身的棉倉友一郎被徵召參軍,並在戰場上受了傷。戰後,他在廣島的療養院接受了約有十五年的長期療養,期間回過不少次霞浦,在這過程中收養了兩個兒子。在療養的末期,他和梅麗舍太太相識,並且發生了讓梅麗舍太太感念於他,贈給他玉佩的事件。二人在霞浦分別,梅麗舍太太回到了阿根廷,然後近幾天才重回霞浦;而棉倉友一郎先生在分別的八九年後便去世了,他去世時距今約四十年。棉倉友一郎的兩個養子分別繼承了家業,但約在十五年前,這兩個養子也同時去世。棉倉家現在的代表者棉倉敦達和棉倉勇夫,在最近遵照前人的遺囑,更換了墓園的墓石。」
「既然你知道了這一節,為什麼沒有接著往下想呢?」
話說到這裏,我們幾個人心中都有一絲隱約的感覺——梅麗舍太太因為棉倉友一郎的保護而情愫暗生。但因為某種原因,最大的可能自然是國籍與身份,棉倉友一郎終歸沒有接受她。不過,這個最容易脫口而出的答案卻禁不住一個檢驗:一個跨越大洋的四十年之約,怎麼看也不是愛情了。而且,從現在的實情看,梅麗舍太太似乎是來檢驗約定是否踐行的,而棉倉友一郎顯然是有愧於她而恥于與她見面。
分隔四十年的原因不是愛情,那麼也只有從他們兩人在廣島和霞浦所經歷的兩起事件去尋找端倪了。我思考了一番,便對千鳥父女和雨住與三先生道出了我心中所想。而他們三人誇張的神情和難以置信的語調,儘管梅麗舍太太依然不通日語,但她足以感覺出我正在說明一個戲劇性很強的事件。
「那他的兩個兒子其實都是收養的嗎?」千鳥同學問。
「恐怕您和_圖_書不能等到了。我的律師告訴我,如果是最壞的可能,我必須在監獄里度過四十年時光。以我的年紀,恐怕已經不能活著走出監獄了吧。」
前輩贈送一塊玉佩給後輩,在我們的文化中,往往寓意著希望後輩以物銘志,保持玉器一般純潔無瑕,又溫潤恬淡的品格。但是,將兩塊成對的玉佩拆開,由沒有師承關係的平輩各執一半,這樣的方式無疑便是約定或期許,並且往往帶有愛意的成分。
「這還不明白嗎?當兩塊分隔之後,還有著定情信物般意義的玉佩時隔四十年又拼合在了一起,這說明什麼?梅麗舍太太執著地要在四十年後拼合這塊玉佩,這說明了她在阿根廷過著怎樣的生活,應該不難想象得到了吧?」
「沒錯。」我也表示贊同。「我認為我們應該做的,是通過這個新發現,試著能否思考出棉倉友一郎先生終究不肯將玉佩主動歸還給梅麗舍太太的原因。」
「梅麗舍太太,接下來我們想對一個猜測進行檢驗,請允許我們再看一眼屬於您的半塊玉佩吧。」
「貼倒一塊郵票,就算真的拆散了一對情人,總不至於讓人千里迢迢追到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報這個仇吧?解釋的機會有的是,他能追到霞浦,就是和我一樣的霞浦人啊!您不懂我們的語言,更別談方言和口音了。但他們一開口,我早就預料到他們是我的同鄉。當時,搶奪您玉佩的只有一個人,我對付的也只有那一個。但想暗算您的人有一夥,保護您的人只有我一個。梅麗舍小姐,我在監獄里是沒法保護您的。所以,請您還是回到您的祖國,躲開這裏的危險吧!」
在墓園,我們通過一些新發現證實了之前的猜測:棉倉友一郎這一輩,下葬在這裏的只有他一人,當時的觀念並不容許女性離婚,他的神位很有可能被埋在了新的碑石里,後人草率使用先人的m•hetubook.com.com碑石在我們的文化中很不受待見,所以這應當是出自棉倉友一郎先生的本意……
這段苦情劇一般的故事足以讓見慣了這種情節的人泛起雞皮疙瘩,但對於親歷者來說,這種劇情依然能讓她的感情掀起極大|波瀾。眼看著梅麗舍太太在雨住與三同聲的傳譯之下,面色越來越難以制御,我隨即放輕了將這齣劇本念完的語調,在依然留有餘韻的時機走了出去。
「嘉茂同學——」千鳥同學似乎是在她父親的授意下追了出來。「我說,棉倉老先生不願意與梅麗舍太太見面的理由嘉茂同學已經解釋清楚了,但玉佩呢?為什麼他刻意囑咐後人,不要向梅麗舍太太透露玉佩的存在呢?」
古代神話中,火遠理命因為使用不習慣的海釣魚鉤,失手將其掉落海中。他在海邊哭泣,得到了鹽椎神的指導,乘著湯津香木來到了海神宮中。海神的女兒豐玉姬的婢女看見一個英俊的男子默然乘著香木到來,便用玉杯盛著水獻給他解渴。然而,失去釣鉤的他無心飲水,竟將這杯水用來洗滌自己的玉佩。孰料,玉佩一碰見玉杯,便牢牢粘合,再也分不開。婢女非常詫異,便報告給了豐玉姬。豐玉姬看到火遠理命,也因為他的容顏而一見鍾情。在稟報海神綿津見后,海神便做主讓他們婚配,並讓火遠理命在海神宮盤桓了三年。
「贈玉……西方人是不贈玉的,所以送您玉佩的前輩無疑是東方人。您的前輩在送給您這塊玉的時候,定然會因為您不懂玉的文化而為您做一些說明。所以,我相信,在送玉給棉倉友一郎先生時,您心裏是知道這代表著什麼的。」
「這……會是怎樣的結果?不,不管怎樣我都會等的!」
「想什麼?」
「難道梅麗舍太太和棉倉友一郎先生兩人之間,還有什麼我們依然不知道的約定嗎?」
「棉倉友一郎先生沒有娶妻,至https://m•hetubook.com•com少明面上是這樣。」這是我們得出的結論。
「沒……沒關係!」
一隻釣鉤,牽引出了一段看似一見鍾情的佳話,這與棉倉友一郎與梅麗舍太太的故事也有相通之處。然而,豐玉姬與火遠理命結合之後,還發生了火遠理命持海神賜予的潮盈珠與潮干珠向斤斤計較的兄長復讎,以及火遠理命離開后豐玉姬懷孕,遭到其懷疑並最終導致豐玉姬與他斷絕往來的可悲後果。相比之下,棉倉友一郎先生用計策斷絕來往,才是最終的明智之選吧。
「這倒是沒問題,你們要檢驗什麼猜測啊?」她儘管一路上大惑不解,但這幾天來,隨著和我們的相處,她似乎也明白了我是這群人里的決策擔當,也似乎正朝著事情真相的角度發展。在我的請求下,她還是從包里掏出手絹,打開層層包裹,露出了藏在其中的半塊玉佩。
梅麗舍小姐經過歲月滄桑,成為了梅麗舍太太,她經過了四十年,重新回到霞浦。這時,縱然棉倉友一郎先生為她解釋了真正原因的一半,可畢竟還沒有解釋另一半。四十年的時光,足以令當時所有對梅麗舍太太有敵意的人垂垂老矣。然而,四十年後,他終究因為有愧於她的愛情,選擇了避開她。即便是自己已經去世,也囑咐後人,將自己的神位藏在石碑里,不讓她見到。
「很有可能。」
「還能是什麼實情?不就是廣島的人追著我到霞浦來了嗎?這種事想一想就能明白,我第一次來這裏,不可能有人平白無故闖進您的店裡,專挑我這樣一個外國人下手吧!」
「其實,還有一種辦法。剛才的僧人先生不是說,棉倉家這塊碑石放置供品的石級,樣式是近十年才出現的嗎?按照線索,十年前棉倉家的兩位父輩也已經去世,說明給家墓更換碑石的一定是棉倉敦達或者棉倉勇夫。也就是說,這裏面埋著什麼,他們兩人中至少有一人能夠確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