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時光之匣
第十四章 規旋
三天後的現在,眼前站著憤憤的西條小姐,她似乎認為,自己這麼多年來一直被蒙在鼓裡,甚至不如只介入自己生活三天的外人嘉茂淵子所了解的多。她是一個性子「敢搶敢爭」的人,感覺到這是自己家事,卻反倒不如外人知情的她,便在燃起的競爭意識的驅使下,開始動起了腦筋。現在,她看向我與她父親的憤憤,顯然便帶有她的思考結果在內。
她的言下之意已然甚是明了:她認為,這一切痕迹都表明,西條家的第二個孩子西條清,並非這對父母親生。從身高上講,他與這一家人沒有相似性;而從性格上來講,更是與這一家本來外向、敢爭的氛圍格格不入。所以,西條小姐想表達的意思自也明白不過。
儘管西條小姐自以為解答出了一切問題,可當她一步步,終於走到這個問題面前時,她卻怔住了。因為她無法回答,畢竟她不是現在聰明如斯的她的父親,也不是聰明如許的嘉茂小姐。
西條小姐自己的心中,其實也有一個秘密從未向外人說起,即便是眼前,她百分百承認是聰明人的兩個人,她也有未被暴露的自信。那便是自己對爸爸的感情。從話語中看得出來,嘉茂淵子用以形容「生育自己的男性」,永遠使用「父親」一詞,足以見得她對自己父親的敬重;而自己對爸爸的情感卻絕不是這樣。似乎嘉茂淵子也已經發覺:以她的敏銳,不可能察覺不到自己一直更感恩話俗理不俗,一直拼力照顧自己的媽媽,而比較排斥這種精明狡獪的爸爸吧。
「你看看你們的兩個子女。我也不說自己性格有多麼好,但從小就搶弟弟的玩具,大了隨手拿同桌的文具,去爭社團的資格,到了大學,你們都毫不擔心我在一個人生活的時候受人欺負。相比之下,阿清的性格呢?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吃了虧都往肚子里咽,到了大學,你們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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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活費完全不像給我時那樣利索,每次都非得問長問短,直到他說了好幾遍『沒事了』才肯掛斷,不是嗎?就連我也傳染了你們這操心,時刻抖挂念著他在宇都宮還缺點啥。而且,我們三個人這麼操心,還被嘉茂小姐找出了摺疊衣櫃和鞋架這個我們沒關照到的地方。那麼我要問了,阿清這種悶葫蘆性格,像了你們的哪一點呢?再想一想,這是要有怎樣陰暗的背景,才能形成這種陰暗的性格啊?我想說什麼,你們還不明白嗎?」「我留意到了什麼呢?」我向她問道。
聯想一下,西條清現在在宇都宮讀大學,專攻的是生物。這樣一來,他或許便有了這個家庭所掌握不到的一絲專業技術。於是,他終於有了膽氣向家裡索要這張照片,認為家裡無法察覺他的意圖。在西條小姐看來,西條清這十幾年來,心下早已有了「自己不是爸爸媽媽的親生子」的疑慮,只是苦於知識匱乏和不敢翻動證據而一直沒法求證。現在,他或許掌握了專業的遺傳鑒別知識,手邊也有可能就有尖端的科技設備,所以,他想做的,就是通過這張兒時的照片,複原儘可能原始的狀態。
三天前,瀧川小姐的友人西條小姐,以一杯茶的請客向我尋找一條開啟箱子的竅門。開啟這口箱子雖然讓我在周六花了一天的時間在外奔波,並因此而引發了一系列的故事,不過事情終究以我用一種常人恐怕未有掌握的方法所打開。但是,故事並沒有因此結束。
他鑒定的目的,在西條小姐眼裡看來相當明確,那便是證明自己到底是不是西條家的親生骨血。一方面,有自己年紀幼小時的照片,另一方面,他可以從家裡帶出父母在他出生那個年齡時的照片,這在有收納相冊習慣的家庭中相當易行。他收集了素材,然後利用所學專業m.hetubook•com•com的優勢,對面孔、身材等等信息作精密分析,或許就能得出最終的結論。
「以阿清的性子,就算他最後發現了這個事實,或許自己也不會說出來吧。當然,事情已經發展到這樣,我也不會主動向他說。但我一直對你和媽媽感到奇怪:你們在年輕時不和我說也就罷了,但我也長得這麼大了,為什麼不把一切的前因後果告訴我?為什麼收養阿清,為什麼不給他好臉色,為什麼在大了的時候不把真相也告訴他?」
「咳咳……澈。你說了這麼多,那我問一個簡單的問題吧。你覺得,你知道真相后,又打算多做些什麼呢?回過頭再看看,我們可曾有什麼沒有做到的嗎?」
西條小姐對她父親的情感,一言以蔽之,就是這樣複雜。儘管父親後來在創意行業站穩了腳跟,並且收入超過了藥劑師,她依然很不認可父親當年的行險。用她的話說,那就是這樣的:「萬一你被創意公司炒魷魚怎麼辦?你當了那麼多年藥劑師,平時就沒看出你有多麼聰明,為什麼要在那個時候進入那種風險行業?你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
「那嘉茂小姐,你這樣聰明,換你來回答也一樣啊?為什麼收養,原因不就是親戚意外去世,又或者受到什麼推拖不得的拜託了吧。我六歲,正是從幼兒園畢業上小學的年紀,這個時候可不適合再添一個孩子吧。從我有印象開始,你們對阿清一直是生搬硬套對我的照顧,完全沒有傾注感情,所以才將他養成了這樣一個悶葫蘆的性格吧!還有,不給他好臉色,是不是怕他也變成和我一樣的性格,爭來爭去,鬧得家裡雞犬不寧呢?就算你們是這個考慮,那就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吧。為什麼到了大了,還是不告訴我和阿清真相?」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認為一件看起來驚天動地的大事已經顯而易見和圖書,而我們卻像是有意在遮掩著她一般。見我們沒有接話,她又向前一步,向著她的父親:
「還在裝嗎?這幾天,我把嘉茂小姐尤其留意到的細節回想了一遍,我發現自己蠢得實在是不能再蠢,要是我早注意到這些,就算你不說,我還能看不到嗎?」
「首先就是你第一次來到我家時留意到的鞋子尺碼。我雖然沒有爸爸年輕時那麼壯實的身材,但我們這一代人營養更好,比上一代人的身材大上一圈是普遍現象吧?所以,已經到了壯年,開始步入老年的爸爸媽媽,還有仍然是年輕女性的我,我們三個人的鞋子尺碼相近是可以理解的吧?但阿清也已經到了大學的年齡,怎麼說也過了高速生長的青春期,他若是身材和當年的爸爸那樣結實的男子漢,為什麼還穿著這種尺碼的鞋子?這說明了什麼?」
回首西條清的幼兒園、小學、國中和高中,西條澈不禁被這一問問得啞口無言。她也知道,由於弟弟沉默寡言的性子,父母親不得不額外費上許多口舌,才能從他身上問到和自己主動說出等量的情報;阿清的吃穿住行,父母也只有比她操心得更多。她原以為,自己也在幫忙操心,說明父母親便有沒照顧到的地方,現在想來,實在是阿清的性格,比自己需要關照的地方多了太多太多,就算添上了自己,依然還有疏漏。
「爸爸,我一直有一個問題。媽媽沒讀過書,但她講話做事向來是話俗理不俗。你記得她為了幾千元工資的差錯,把地位比她高的財會負責人堵在辦公室里一下午的故事嗎?再說到你身上,你剛進入創意公司,到現在成為創意總監,其間也參与了不少次創意設計吧?你時常在家裡和我們說過創意公司的工作,我聽得最多的詞就是『頭腦風暴』和『碰撞』。這種會議上,肯定是爭個面紅耳赤才是道理,悶葫蘆是沒有用的吧?」
「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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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恐怕你的父親是無法回答的……」等等……現在聰明如斯,而當藥劑師的時候,西條小姐卻也沒看出他有多麼靈光乍現。這麼說來,難道是進入創意公司之後,他才變得如此聰明的?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
「為什麼露出這個表情對著我們啊?」她的父親佯裝不知地向她問道。而在我這個自認為的明白人眼中,這個父親自己是真相的知情人,更是在二十余年的朝夕相處中,清楚地掌握到自己的女兒能夠將事實理解到哪一步,推測到哪一步。
她又回想起嘉茂淵子對自己做出過的說明:那是她的父親為弟弟挑選生日禮物,從他的一個眼神就能讀出他的喜好,又通過偷梁換柱的計策為他在敵視他的人面前保全了禮物,這份智謀,無論如何,是自己無法擁有的。說起來,自己曾經向嘉茂小姐說起過兩次弟弟受到欺負的事例,一次是他幼兒園時做橡皮泥時,嘉茂淵子認為,那時缺乏一個知道真相,能夠為西條清聲張正義的明智之士;而第二次,在爸爸帶著他去買禮物的時候,本以為爸爸沒有盡到保護弟弟的職責,但嘉茂淵子看穿的真相卻是:爸爸實則已經完成了保護弟弟的禮物,和對品行不端的少年人出手報復這兩招,其行動似乎已經在自己的預想之上。
之前便有提及,常年生活在一起,外貌和性格特徵都會不自覺地互相影響,就像那個分子擴散的試驗——將物理性質極其穩定的兩種金屬,金片與銅片靠在一起,五年後分開,金和銅已經互相滲透到了對方當中——一樣,知道十余年來彼此的性格已經互相影響,作為原始材料已經並不適宜的他,選擇了可能拿到的最早素材——便是那張照片。這應當是西條清能夠回憶起的,確認留存的最久遠的照片了。照片上是他的小學二年級,按照一般學齡算是八歲,按照我所學的一些相面知識和*圖*書,這正是各人骨相初顯的時候,西條清在生物學上對其作鑒定,自然是合適不過。
因為察覺到這口箱子,和箱子里照片的異常,我藉著配玩具鑰匙的時間,圍繞西條家做了些外圍的打探。但我所見聞,所分析到的的事情之深,讓我覺得遠超一杯茶錢之所值。這一家人,有的性格敏銳,有的愚鈍質樸,有的沉默寡言,但也有一家人共同的性格特徵。在箱子開啟之後,所發生的一系列故事里,我又了解到這個家庭中的一些隱私。故事的線索是箱子里的一張要求寄去宇都宮的照片——照片上記載的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事。但這些故事背後,又蘊含著怎樣的故事呢?
「你說這些是想表達什麼?」
之所以產生這樣的想法,原因來自於西條清六歲,自己進入國中的那個雙重關鍵時期。那時,兩個子女同時升學,家庭里的學費壓力和各種開支都在增長。媽媽沒讀過書,能找到這份工作,累死累活地干,已經很不容易;而這時,自己的爸爸卻突然宣布放棄當時保得家庭溫飽的藥劑師工作,轉而去了所謂的創意公司從零開始。西條澈試著和周圍的同學打聽了一下對創意公司的看法,得到的結論一致認為,那是一個風險高,收入不穩定的行業。所以西條小姐非常反感這種事到臨頭還要劍走偏鋒的爸爸,就連國中入學時的面談,還有之後無數次的三方見面,她都是讓媽媽陪著自己。
「你們是擔心我年紀小的時候鬧脾氣,所以才一直沒有告訴我嗎?行吧,這我可以理解,也不怪你們。但阿清呢?他這種有苦不說的性格,你們像這樣保持沉默,對他就真的好嗎?我想,他之所以受到欺負也一聲不吭,就是因為年紀小的時候經歷了什麼變故才會這樣的吧。過了這麼十多年,他也該察覺出端倪來了吧?我想,他之所以第一次如此迫切地要我寄去這張照片,絕對是因為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