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天地有情
第十三章 春亦千山花吹雪
在以上幾條思維線索的編織下,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一點時間,讓我弄清神社採集榕花到底是為了什麼。我轉頭看向堆放在我書房案頭的,從舊書店買來的參考書,深感有必要再一次前往那所築川書房。
接待這個人留宿后,他們專門請附近人家做飯的原因,自然是怕自己人攜帶的疾病傳染給他。而後,不得不讓這個人同來進食后,他們也用這種手段,讓他第一個添飯,並且不讓他接觸自己人使用過後的餐具,同樣也是出於這種考慮吧。並且,似乎還有一個細節,是這位民俗學者都沒有留意到的……
「物以稀為貴,所以,你們同一個院子里的兩家人便會『搶榕花』,是嗎?」
「沒有啊。」折居同學道。「有這種病的人肯定腿腳不靈便吧?可夜祭神社的人依然能開車、能下地,能到夜祭町的各個地方去,這樣的人肯定沒有這種病吧?」
「我在藥材書中也尋找過關於榕樹的線索,榕樹的子實,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榕花,更多的是被用在治療所謂的『臁瘡』,也就是小腿慢性潰瘍,俗稱『褲口毒』的病症上。折居同學,夜祭神社那裡大量收購榕花,難道是那裡普遍有這種『褲口毒』嗎?」
「為什麼?」
「村裡還有其他大榕樹嗎?」
「這些地上的『果實』,其實就是榕樹的花。你們家裡人把它叫做『搶榕花』而非『搶榕果』,反倒是相當正確的,可見你們家對榕樹有著相當的了解呢。那麼,你們家將榕樹的花收集起來,作用是什麼呢?」
在他第一晚出來散步時,他碰見了洗盤子的人,那時只有一個人在洗滌;他在第二天吃過早飯後,餐盤卻是由兩個人各攜一部離開的。早餐的飯量不如晚餐,卻額外產生了一倍的餐盤,這隻能說明,這餐早飯是特意準備成這樣的。
「從現在的情況看,事實很可能就是這樣。但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更需要弄明白的是,這種病到底是什麼。折居同學,雖然你發現了你的伯祖母有些氣喘咳嗽,但你在一開始只是認為這是老年的正常現象,而沒有意識到是血吸蟲病吧?」
「我也只知道大人們會用榕花泡水喝,其他我也不知道他們會怎麼用了。」
「是啊。我看伯祖父家其他人都更加正常,沒看出他們哪裡有什麼病狀。」
「這就是問題所在。儘管你的伯祖母可能是當年血吸蟲病大規模爆發的受害者,但這裏也是痛下殺手,早在幾十年前就滅絕了這種病。現在這一代人是不可能大規模得這種病了。」
「有雖然有,可大都生長在林中,不好採摘。每到五六月間,榕樹結果的時候,就有人翻過密林找到長在裏面的榕樹,在榕樹下撿榕花,晒乾了在村裡賣。」
這條因果鏈似乎將事情的焦點又轉回了夜祭神社。聽我梳理完情況的折居同學也做出了和我一樣的判斷:「難道說……夜祭神社偷偷把榕花的使用方法告訴了伯祖父家,而這種方法也是將它當做一種葯?嘉茂同學,你之前說夜祭神社其實是偽裝的療養地,伯祖母出自那裡,難道說我的伯祖父家和神社裡的人都得了這種病,所以,最後知道情況的我的爸爸和爺爺,才會心軟而放棄榕樹?」
「當然有啊。夜祭神社每年就會買很多,甚至還會來我家收購呢。」
神社的神主或許就是考慮到,自己這些人早已是疾病攜帶者,不怕交叉感染,於是用這種進食方式來增進彼此間「同病相憐」的親睦感,但這位民俗學者的熱情使他始料未及,不得不半推半就地答允了他見學的請求。於是,他們連夜去各個人家搜羅餐具,終於在第二天,妝成正常的待客模式用餐,僅僅讓米飯保持原樣。並且就算是米飯,他們都還上了
和*圖*書一道保險,就是用那個小技巧,讓這個民俗學者添不上第二份飯。
「這種病是一種很嚴肅的疾病,夜祭神社對健康的外人,是如臨大敵地對待的。」
再回想一下民俗學者所記述的,第二餐的模樣:每人面前一個餐盤,裏面放著菜,所有人輪流到大木桶里盛飯——除了最後這點,和平常的用餐並沒有區別。相比之下,理當更為豐盛的晚餐,卻使用了更少的盤子,這說明什麼?
「這我就不知道了,說起來,他們在這一點上也是守口如瓶的呢。難不成,他們真的像嘉茂同學你推測的那樣,都是患了某種疾病的人?」
「公墓啊……有是有,不過不是由神社管理,是由村民會管理的。」
「可是,榕花這種東西個頭又小,又不是什麼名貴樹種,它的價值又在哪裡呢?」
思維推進到這裏,又再次陷入了僵局。我不是醫生,不懂望聞問切,更是沒法從外貌中看出一個人到底身患何種疾病。若不是我恰巧看到書上曾有「夜祭町消滅盛行的血吸蟲病」的報道,我連折居同學伯祖母的病症都無法斷定。這種病到底有何徵兆呢?我低頭思索著。忽然間,我回憶起了數年前,那位熱愛旅行的民俗學者在夜祭神社留宿一夜時的情形。
「我們這裏流傳一個土方子:用榕樹的花泡熱水飲用,可以祛病養生。」
「也不是物以稀為貴啦。我們家那株榕樹很大,每次掉下的榕花也非常多。圍欄還沒有立起來的時候,我們在榕樹下撿一天都撿不完的。但在當時,我爸爸跟我說,地上的榕花一時撿不到,還可以等會再撿;可落在別人手裡的榕花,你不去搶,那就真正不屬於你了。我認為他話中的意思,就是讓我從哥哥手裡搶榕花,同時看到他也在搶我手裡的,於是我就沒有客氣,只要有榕花掉落的日子,哪怕只是一顆,我都會和他爭起來。」
hetubook.com.com「所以,還要加上這一條:5.神社在收集榕花,與神社關係密切的大折居家在這件事上並不退讓,很可能隱情與之有關。」
「這就很難說了。我想,還是再給我一點時間吧。如果『他們共同患有某種疾病』的猜測成立,那麼目前,我們得知的信息有這樣一些:
自然是他們並沒有向這位民俗學家展示真正的風俗——不僅是飯,就連菜也是盛在同一個盤裡,由各人自由夾取的。儘管這種習慣在酒店裡也不罕見,並且在這種情況下都會提供公用筷,但在神社這種固定人群的「偽家居環境」中,還是不太正常的。
這樣想來,這種病讓神社方面如此的嚴陣以待,看來是非常嚴重了。但是,他們在表象上卻沒有表現出任何患病的跡象,這又讓我有些摸不著頭腦。重病卻無表徵,這樣的病情我可知道得並不多啊。但是,還有一個思路給了我方向。
「折居同學,夜祭神社有沒有管理著公墓?」
「這說的很是。或許神社那邊知道另一種利用榕花的方法吧。不過話說回來,折居同學,這恰巧也是我在你家發現的疑點。現在,讓我們把已知的情況都梳理一下吧……」
從介紹榕樹的書本上可以很容易地得到如下的知識:我們印象中那種鮮艷多彩的花卉,榕樹是絕對無法開出的。它在生物學分類上屬於桑科,也就是說,和桑樹、無花果樹這些樹木算是近親。就像這些樹木「果實為花」一樣,折居同學說的,掉在地上像是「果實」的東西便是榕樹的花。榕樹屬於隱頭花序,各方向生長的花托在頂端愈合在一起,形成閉合空間,內部卻生出無數花朵,傳粉的小蟲通過花托頂留出的隧道進出。
【折居家有兩個分家,按長幼之序,稱作大折居家和折居同學所屬的小折居家。】
折居同學介紹說,搶榕花,就是在榕樹結出那種類似果子的時和-圖-書期,亦即9-10月份里,會有一粒粒的「果實」掉落在地上。折居家擁有一棵大榕樹,每到這個時段,家人都會拿著笸籮,從草地上撿起沒有砸爛的一粒粒「果實」放在裏面。
「榕花在這個地方也有行市嗎?」
「啊,你說的沒錯。我們說『搶榕花』,實際上是搶榕樹掉在地上一粒粒的果子一樣的東西。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這個東西為什麼叫『搶榕花』。但家裡人就是這樣告訴我的。」
「1.大折居家的孩子有意躲著你,卻唯獨在搶榕花上毫不退讓;2.夜祭町的榕花會被神社大量收購,但大折居家家境比小折居家好,因此不是金錢上的考量;3.榕花存在某種更少人知道的秘密用途,最有可能知情的是夜祭神社;4.大折居家和夜祭神社關係密切,他們家的女方最長輩就是出自神社,並且極有可能患有血吸蟲病;5.小折居家本來也對榕樹表現出強烈的爭奪意願,卻在最後關頭忽然軟化,大折居家毫不客氣地取走了完整的榕樹所有權,其中必然有促成這一驟變的外因。」
「那麼,神社的人去世后是如何下葬的呢?」
這一思路之下,果然讓我發現了一點突破口。我注意到的是那個與折居同學同歲卻稍大的堂哥,他的行動表現出了一些異常:折居同學敘述了他的幾個方面:其一,折居同學現在對他是百分之百的好意,想必過去也不會有太大惡意;但他在與折居同學共同生活和學習的時日里,表現出「刻意躲避折居同學」的模樣。其二,唯獨在「搶榕花」這件事上,他和折居同學是互相爭奪的關係,而且折居同學使用了「經常」一詞來描述頻率。若是貫徹刻意躲避的方針,何必「經常」地和折居同學發生爭吵呢?這其中,是否藏有其他一些不可告人的苦衷呢?
「1.這種疾病在表象上難以看出;2.這種疾病有傳染性,卻有可靠和圖書的切斷傳染的手段,否則神社不可能放入那位民俗學家,也不可能在日常頻繁地與村民接觸,但這種病不忌諱交叉傳染;3.這種病非常嚴肅,神社對這種病諱莫如深,如臨大敵;4.患這種疾病去世的人被嚴加管控,神社刻意防止外人接觸到這些人……」
榕樹的花朵,看起來更像是果實。如果不是有一定知識的人,肯定是不會知道它其實恰恰是「榕花」的。就像將錯就錯地說出了「無花果」一詞一樣,能夠正確地傳下「搶榕花」的名稱,創始並傳下它的定然有有知識的人。加上之前我所了解的文化背景,夜祭町的文化水平並不高,所以,就算是折居家的「搶榕花」,背後,也定然有壟斷夜祭町文化的,夜祭神社的影子。
回首想來,折居同學委託我的課題是「爭取榕樹的歸屬權」,但我向她打聽的種種,卻以夜祭神社的情節為多。這樣會不會讓她在心下覺得「我反倒成了嘉茂淵子的情報探子?」意識到這一節,我又將榕樹的情節、折居家的情節重新梳理出來,打算在其中尋找一些能夠挖掘線索的地方再向折居同學開口探問。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位民俗學者記載在文章中的一個個細節:他在第一餐晚飯時,注意到自己所食用的調味醬從未出現在洗滌的地方。而神社以「自己的進餐風俗怪異,有可能讓他不快,所以請附近的人家另外做了他的飯菜,在他食用后又送回人家」的理由來解釋。當他表示出對民俗的極高熱情后,神主捱不過他,只好在第二天允許他同來進食。然而在那天,他第一個添飯,然後在神社眾人的使詐下,他沒能添上第二碗飯。結合「神社裡的人可能是某種疾病的攜帶者」這一猜測,他們的做法不就不言自明了嗎?
「折居同學,『搶榕花』到底是怎樣的行動呢?在我的記憶里,榕樹可開不出我們一般印象中的那種『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