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乘著歌聲的翅膀
第八章 雪絨花
「慎司,你又在外面惹上事了嗎?」
一個住宅小區中,已上了年紀的廣播正播放著樂曲。根據細川家告訴我的消息,下一個目標——新田慎司的家就在這個住宅小區里。最顯著的尋找特徵便是順著小區廣播的聲音找,因為廣播的操控系統就設在他們家的院子前。在小區里,我一邊走著,一邊聆聽著廣播中略帶金屬破音的旋律:
【エーデルワイス~エーデルワイス~かわいい花よ】
新田的家是住宅小區里的一戶,但也在一樓,省去了我攀爬上下的辛苦。一樓也有一個小院落,因而有兩層門戶。我來到新田家的院門前,正打算按門鈴時,卻發現一個小孩正頂著烈日站在院子里。他口中正跟著廣播唱著跑調的《雪絨花》,這恐怕就是廣播里令人遺憾的金屬破音的來頭吧。
【白いつゆに、ぬれて咲く花——】
「這個人肯定不會教給你《雪絨花》的故事吧。你嚮往著這首歌的故事,想念著教給你故事的人,希望有一位走進你家裡的瑪利亞修女,或許這就是你無意識間唱起《雪絨花》的緣由吧。」
「那當然,這小子沒頭沒腦,一天到晚就是幹些嬉皮搗蛋的差勁事,在學校也是弔兒郎當,毫無正經。我真是覺得這傢伙是混不出出息來的。」
「你是誰啊?」
「我們出版的各種譯名擇錄選集里,都是按五十音順序進行排列。《雪絨花》的標題首字是『え』,在最打頭的『あ』行,我可不相信這裏選錄的20首世界名曲可都是『あ』行起頭。或許,你的真意只是不想讓我聽到下一曲吧?」
「你只是瞎猜罷了。」說著,他藉著此時,廣播里《雪絨花》的樂曲告一段落的時機,將手伸向眼前的社區內廣播控制台,打開了光碟驅動器。驅動器上躺著一片噴漆已經磨損得七零八落的碟片,他將這片發熱的碟片取出,用髒兮兮的衣袖擦了擦表面,然後將它和圖書收在旁邊的紙封里。我端詳著紙封,它是用硬紙板自製而成,上面以某種字跡寫著《世界童謠精選20曲》。看來,方才播放的《雪絨花》也是其中的一曲了。看到這裏,我心念陡動,又一次附在他耳邊道:
「那我就問了。慎司同學,我想知道,三年前,你在職員室聽到老師們討論『浮島繪麻的出身』時,為什麼會覺得這是因為細川亮介向老師們告了密?」
「別急,還有問題沒有問完。慎司同學,你是否有這種認知暫且不論,但細川亮介將浮島繪麻的出身告訴你的時候,也曾經特別囑咐過『不要告訴別人』,那你又是為什麼,要將這個秘密告訴浮島繪麻呢?」
《世界童謠精選20曲》。我方才便注意到這個題名的字跡有些不凡,細看之下,果然能當得我一聲驚嘆——或許這便是天賦英才吧。以我品題書法的視角,這一排字當得起卓然不群的批語。再想想方才的那個滿身煙味,言語粗俗的成年人,以「字如其人」的視角去審視,我很難想象他能將這個孩子調|教出一手好字。這也更加堅定了我對這兩人並非親生的判斷。
「哦,是這樣啊。這大熱天的,進屋說話吧?」這個男性的面孔已經讓我感受不到多少好意,因而我直接露出了拒絕的態度。「他就是新田慎司吧?我要問的話只有兩句,不必過度打擾你們的生活了。」
順著音樂聲的指引,我很快找到了正確的目的地。新田慎司這個男孩,因為之前浮島繪麻的講述,給我的印象不是特別好:他因為不寫作業而被老師喊去職員室;聽到老師談論浮島的出身,就自以為是地認為是細川泄密;因為自以為是的判斷,他又自顧自地將「細川告訴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泄露給浮島繪麻;在和浮島繪麻的交談中,又秉著居功意識地不斷賣關子。和這種人進行交流,一開始就給我「不和-圖-書會順利」的預感。
「家教與文化。」
「你說的什麼啊?我不知道。」
這回,他再也掩飾不了眼神中的慌張,低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顯然,新田慎司沒有料到,今天面見的人接連看破了他無數本來藏在心中的想法。停放下一曲,只是他提防常人的做法。這次,他的心中隱約生出了「讓她聽到下一曲,或許她便能告訴我一切」的想法。講道理,這首歌他自己也只能聽個曲調,因為它是用外文演唱的。於是,他默默地將光碟取出,放回驅動器里,熟練地將樂曲再次調到《雪絨花》。在「エーデルワイス~エーデルワイス~あかるく匂え」的結束音后,我聽到的是……。
「那在這裏說也行。小姐,慎司肯定又是闖了什麼禍讓你找上門來吧?沒關係,儘管告訴我,我對付他可有一套了,保證讓你滿意。」
「我想向他提幾個問題。」
「還裝!人家都具體到你的同學身上了,有名有姓,你還不認?」這個暴躁的家長雖然易怒,但對情況卻也有些辨別能力。我說的兩個名字他都能反應過來,也證明了,他的確是新田慎司的監護人,至少在細川亮介事件中的各方聯絡,他都是認真出席了的。見這家長作勢欲打,我急忙開口打斷他的動作:
言辭擠兌之下,這位大人只好允許慎司拿鑰匙打開了外門,自己回進了屋裡。我帶著他走到廣播附近,藉著高音量音樂聲的掩護,湊在他耳邊道:「你是為了報復才向浮島繪麻告了細川亮介的密吧?」
《雪絨花》也是這般,理查德先生的詞算不得富麗絢爛,頂多當得起「中正清新」的評價。但音樂劇影片賦予的意義,讓這首曲子變得厚重且知名了許多。在傳播手段還不甚發達的六七十年代,我們已經可以聽到本土歌手演唱日譯的《雪絨花》。它甚至還被選錄進一些地方的音樂教材,可見其和_圖_書流布之廣。
「你並沒有告訴我誰是新田慎司,我為何要告訴你呢?」
聽完這些,新田慎司沉默不語。而我則順手拿起了他放在桌上的,裝有碟片的《世界童謠精選20曲》硬紙封來觀看。他的手起先按在盤面上,似乎不願我觀看它的詳細,但在我用手按上他的手背,並將它輕推開時,他再也無力拒絕。
《雪絨花》作為《音樂之聲》的插曲,它本身也被賦予了音樂劇故事的厚重:《音樂之聲》講述的是一位修女成為家庭教師,用音樂驅散一個失恃家庭里的冷漠,並且最後融入這個家庭的故事。故事的最後,更是以這個家庭舉家逃離象徵暴力的納粹魔爪來表達對「以暴易暴」行徑的不齒。知道這個故事的家庭,是絕不可能以動輒拳腳相加的方式對待家庭中的子女的。
「您是新田先生吧?雖然這是很冒昧的請求,能不能讓我和慎司同學單獨對話呢?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孩子,我想,如果我耐心地靜聽下去,充分表明對他的尊重,應該能聽到我需要的信息。我很感謝新田先生的幫助。」
儘管顯得刺耳的破音對欣賞音樂是一種干擾,但我還是能從旋律中辨別,這是美國民謠《雪絨花》,此時演唱的是它的日譯歌詞。它的作詞者是理查德·羅傑斯,原本是作為電影音樂劇《音樂之聲》的插曲使用。這首歌以「奧地利民歌」的理念創作,被用在「祝福即將面臨危難的祖國」的場景里。有一句漢詩說,但有庭花痛,詞庸理亦通。意思是說,一旦一篇文學作品被賦予了時代與使命的厚重,即便它的文辭算不得第一流水準,它依然能在文壇中佔有一席之地。
「其實,那個自稱你父親的人,並不是你的父親吧?」
「慎司?你又在外面鬧什麼幺蛾子?」似乎是聽到門外的話語聲,內門突然打開,走出一個同樣不修邊幅的中年男性,透著一身煙味,年紀m.hetubook.com•com和在浮島家看到的那位主婦卻差不多。他看到門外站著的我,眼珠子一轉,似乎明白了什麼。
「浮島繪麻已經向我說了,你是在沒寫作業,被老師喊去職員室的那天告密的。那天,你充分向浮島繪麻賣關子擺姿態,為了讓自己下得來台,所以才刻意把兩件事混在了一起。煞有介事地說給浮島繪麻。我想,你沒有寫作業的事情,之前如果有所發生,老師恐怕不會單單把你喊去職員室那麼簡單,你的父親恐怕也會接到聯絡趕過來。他方才對細川亮介事件的反應很激烈,如果他知道起因是你沒做作業這一節,他肯定也會在言語中透露相應的情報。然而他並沒有。這應該就是你的初犯吧。而你初犯便是不寫作業這樣嚴重的情節,在你的情理上就不太說得過去了,所以我的猜想是,你一向都是找細川亮介要作業來抄,因為那天他沒有答應,導致你被訓話,所以你才結合了這個理由報復他。」
「他能把秘密告訴我,憑什麼我不能把秘密告訴別人?」
「他在告訴你的時候,有說過『這是秘密』嗎?在他的認知里,這件事可以是『在你們三個人中分享無所謂,但說出去不行』的保密程度,你為何又要破壞他的這份默契呢?」我這一問,讓他頓時語塞。但他的眼珠一轉,便道:「誰讓他當時不說呢?我們四個人關係那麼好,告訴我們卻不讓我們告訴浮島繪麻,這樣的特殊情況他早該明說啊。」
新田慎司的臉色一怔,但很快又裝作若無其事:「才沒有的事。」
「您是慎司的父親嗎?」
我這番推論,在旁觀者眼中看來很牽強。但既然是對付一個小孩,說話間自也不用打十全十美的算盤,只需揆度「孩子心性」的想法就好。說話時,我時刻注意新田慎司表情上的變化來修正我的語言。最終得出了這樣一套足以讓他眉頭顫動的發言。
「什麼問題?」
沒有等這個和-圖-書看起來桀驁不馴的男孩子回答,我的話已經搶在了頭裡。「不是這樣的,我是冒昧造訪的。聽說新田慎司同學住在這裏,我有一些事情想向他詢問。」
作業都時常忽略的新田慎司,卻極其小心地愛護著廣播里的光碟,清潔它的表面,然後用自製的盒子包裝它。看來,他的情感就是在這些音樂里得到寄託的吧。一首《雪絨花》的時間里站在太陽底下,皮膚並不會滲出如此多的汗珠,所以他罰站的時間已久;在太陽底下,人會越站越委頓,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跟著唱出的《雪絨花》,定然是他十分珍視的一首歌。
「請問,你是新田慎司同學嗎?」被毫不禮貌地發問的我倒也沒有生氣。畢竟這個年歲的男孩,禮貌的觀念恐怕還沒有多少。
「是又怎麼樣?你有什麼事?」
「能不能再讓我聽一聽這盤光碟呢?」
我原本對新田慎司的印象是厭惡,但在看到這番情境之後反倒生出了一些同情。適才新田慎司站在太陽底下,料來便是他父親讓他在外面罰站了。這個滿身煙味、不懂溫情教育的人,自然難以將新田引導到正確的道路上。由此,他在外面做出某些出格的舉動,或許也是他的叛逆心理所致吧。
「剛才那就是最後一曲了。廣播連續放兩遍不太好。」
這個小孩約莫十一二歲,正是新田慎司現在應當的年紀。他一臉的不屑,似乎是因為什麼不得已的原因而不得不在院子里曬太陽。此時依然是陽光毒辣的下午,他的皮膚上早就滲出了汗珠。但是,第二道門卻沒有絲毫打開的跡象。並且這個孩子一身不修邊幅的短袖衫模樣,渾然不像有打開裏面那一道門躲進陰涼的能耐。一陣靜默之後,他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窺視著他。於是他走到外門前,大喇喇地看著門外的人,依然用不屑的眼梢問道:
「還在狡辯!」旁邊的家長又升起了怒火。有這樣一個人存在,我實在難以向他問出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