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乘著歌聲的翅膀
第十三章 Green Green
「是指『活動無法得到官方認可,只能秘密集結,無法登記為正式團體』的組織吧?」在我們的制度中,民間結社進行註冊登記是有一定標準的。無法滿足這個標準的便被概括為「非正規組織」。其中有一些僅僅是無法達到註冊標準,但它們的活動依然是被普遍接受和認可的,比如說像知名的「硯友社」那樣的文學結社。但還有一些,是活動內容明顯不會被接受因而無法註冊的團體,這些組織往往對社會產生一定的衝擊,我們言語中的「非正規組織」也以偏向這一意義居多。
「苦痛?」白板上又一次出現了詢問的字跡。
「若是單看它的背景故事,引進我們的國度居然能被視作童謠,已經是一個奇迹了。亮介,這首歌其中四段的歌詞你已經聽你的父親唱過,我可以擔保它們沒有絲毫錯誤。接下來,我要告訴你的是第四段和第五段歌詞。」
「您也是音樂教師嗎?」
「致力於改變現在的教學,旨在從小就讓孩子們學習到完整的歌曲。這個團體一直在進行這樣的運動。」
「或許這就已經說明了你現在的態度吧。」我看著他沉吟道。「音樂課上浮島繪麻演唱《螢之光》,你自己在合唱測試時演唱《紅蜻蜓》。你都是知道這兩首歌其中底細的。雖然,當時主持場面的老師對你們的態度都是理解的,但你們的音樂老師回護了浮島繪麻,梅山老師卻只能委婉地將責任推在你身上,這就造成了你心下的不公吧。『明明是那些人不懂真相,憑什麼是我被傳了外號?』『浮島繪麻你自己明明都唱著和大家不一樣的歌,那你應該也是知情者,憑什麼你也在傳我的外號?』這樣的疑問交織在心中,你對你父母親之前從事的那項運動,態度已經是顯而易見了吧。」
這首童謠名叫《Green Green》,本是由美國的巴里·馬克蓋爾和蘭迪www•hetubook•com.com·斯帕克的一首民謠歌曲。國內的片岡輝先生以這首歌的歌詞為基幹,再加上增補和改訂,便形成了它的日文版歌詞。和原文比較,兩種語言的歌詞意義和敘事內容上大體是相同的,但文中的角色和細節有些變換——例如日文版中出現的「爸爸」,在英文版中對應的其實是「媽媽」。坦誠地說,這首曲詞的詞意非常朦朧,就算是譯者自己,給出的也是類似「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含混應對。
「沒關係,嘉茂小姐你才是著實厲害,三言兩語把這孩子幾年來不想說的話全套出來了。你怎麼稱呼我都行,我完全不會介意的。」
「我本以為爸爸媽媽教給我的都是對的,可是,在說出合唱那件事時,連他們都不再支持我了。」這一次,細川亮介又在白板上寫下了更長的句子。他在心裏依然覺得,自己的父母親最初教給他的才是最正確的。我曾經想到過,一些雛鳥會將第一個看到的活物當做自己的母親。或許,細川亮介身上,這種本能體現得格外明顯。
請問我的爸爸。
這首歌每段的歌詞不長,很快便會行進到下一段。它的文意也不艱深晦澀,就算是細川亮介也能在第一次以樂曲的形式聽到時明白自己的父親在唱些什麼。在這一段中,歌中的「我」終於明白了,世上有無數「苦難與悲傷」,難道這是父親在讓他理解自己和母親的變化嗎?那麼理由是什麼?這一段的歌詞篇幅已經容納不下了,於是細川亮介更加豎起了耳朵,靜等著他的父親唱出下一段的內容。那一頭,大人則是略微遲疑,似乎因為回憶歌詞而耽誤了一下節奏,不過很快地將歌詞補了上來:
「或許他說的沒錯,現在反思一下,我們的確是變化太大了。」這一邊,細川家的大人也低下了頭。「在你看來,我或許是個www.hetubook.com.com一方面言辭輕便、討口饒舌,另一方面又為了孩子很容易投身行動,不惜代價的形象吧?這都是在退出那個團體之後,因為一系列必須做出的改變,進而長久下來形成的。換句話說,我們在退出那個團體之前,並不是這樣的。」
「您說的是『曾經屬於』,也就是說現在,你們並不在這個團體之下吧。」
我面臨一個抉擇。因為我知道,這四段詞並不是《Green Green》的全部,只是它的一二三七段,四五六這三段並沒有被唱出來。但沒有唱出來的緣由也是存在的,因為這些內容便是推測「故事中的爸爸到底遭遇了什麼」的證據。現在我在思考,應不應該把它們告訴細川亮介,一邊是父親的隱瞞,一邊是兒子的求知,我該怎麼做?
「這一點我也無法知曉了。恐怕,還是得問他。」
「あの時、パパと約束したことを守った。こぶしをかため、胸をはり、僕は立っていた。」而第五段是「その朝、パパは出かけた遠い旅路へ、二度と帰ってこないと、僕にもわかった。」歌曲中的「我」想起了和「爸爸」的約定時,擺出一副堅毅的樣子挺胸握拳;而他之所以堅毅的理由,是已經明白「爸爸」已經永遠不會回來。對應到你的身上,則是你的父親退出了他口中的非正當組織,並且永遠和過去「訣別」。你的爸爸在退出非正當組織的前後驟變,但他在現在最重視的,不還是你嗎?他的語言伶俐、但在你的角度上他卻從來沒有吝惜自己的行動。比如,各處找人尋求幫助的是他,應我的要求,去聯絡梅山老師和遠赴北茨城的也是他。你的父母親都是有固定職業的人,加入的是一個非正規組織,他們之所以退出的顧忌,也只能是你了吧?
「ある朝、ぼくはざめて、そして知ったさ、この世に辛い悲しいhttps://www.hetubook.com.com事が、有ってことを。」
細川亮介低下了頭,手在遲疑一陣后拿起了筆,隨後在白板上寫下了「爸爸媽媽都變了」這幾個字。或許,是指這一對夫妻在退出那個非正式團體前後的比較吧。我將詢問的目光又投向了細川亮介的父親。
「那可得改稱您為教授了。」
「我們啊,姑且算是教書的吧。不過,我們教的東西不在課本上,而是在歌曲中。」
當然,還有他兒子不予理解的目光。
「その時、パパは言ったさ、ぼくを胸にだき、辛く悲しい時にも、泣くんじゃないと。」
「這樣的團體只是一個兼職身份吧。那麼,您和您的夫人是從事什麼職業的呢?」
「這些並不是這首歌的全部,但我一樣認為,你的爸爸不應該把所有歌詞告訴你。因為,這與他的命運太過相似,他不願透露給你他在背後所遭遇的苦痛。」
「算是吧,不過我們是大學裏面向科研的人員,從事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之前的童謠這一塊的研究,說是給人教書的,似乎也不太合適呢。」
因為不再堅持某一信條,所以立場變得圓滑,可以隨機應變;因為不再隸屬於一個組織,所以必須為了新的壓力而曲意逢迎。或許唯一沒有變的,便是口舌上磨練的機會——之前是進行運動時說服旁人接受自己的觀點;之後則是尋找各種借口和託辭。但就算這一點也依然是有變的:之前可以慷慨陳詞,激揚文字;現在只能搬弄辭藻,文過飾非。細川家這位大人低下的頭,或許便是因為背後隱約可見的,本來完全不會加諸己身的擔子吧。
「是的,這個團體現在已經解散了。每一次行動之後,就有一些人覺得,團體里定下的目標根本不可能實現,於是便喪氣地退出了。我和亮介的媽媽算是堅持得比較久的了,但也最終看清了,所謂的『理想』不過是沙上樓閣,終究是過現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生活更有意義。」
「是的。我和亮介的媽媽,就曾經同屬於一個這樣的團體。」
我有些好奇。《螢之光》「八洲之內」和「八洲之外」唱法的差異能夠體現出隱藏的出身差異,這樣的知識是常人不會具備的。我家有關於童謠的各種研究資料,我知曉這些也算特例情況了,細川亮介是從哪裡知道這些的呢?我向他詢問時,他卻寫了這樣一行字:
「這就是全部嗎?」
「嘉茂小姐,在回答你的問題前,請允許我先問一個問題。你知道『非正規組織』嗎?」
歌詞已經到了第二段,我也跟著他所唱出的旋律,在心中默默回憶著這首歌的故事。雖然在書上看到過這一篇歌詞,知道它的創作背景,但我也無法對這首歌的背景給出確定的答案。然而一些大致方向是肯定的。通過對歌詞的猜測,可以大致將歌曲鎖定在一些範圍之內。比如一個猜測便是,這首歌里的父親即將被徵召,奔赴南北戰爭的前線,這是他與兒子的離別。細川亮介的父親現在才只四十歲不到,自然不可能參与戰爭。所以,他在這時拿出這首童謠,定然有別的理由。
「いつか、ぼくもこどもと語り合うだろう、この世に生きる喜び、そして悲しみのことを。」
也無怪他們的兒子會知曉各種童謠背後的故事了。但是,對於這樣的主張,我個人的意見還是不贊同的。我們傳世的童謠中,大部分的確存在不適合教授給「兒童」的內容,有的是某些歌詞,有的是背景故事。如果把這些不適合的部分強壓在兒童的心上,無異於讓他們過早的背上難以背負的壓力。人的成長終歸是有階段的,在每個階段,壓上去的擔子不應該太重。適重與否,大抵以社會上的平均認知為算。我算是個過早地接觸了不少沉重故事的人,以至於現在在旁人眼中看來顯得陰暗和多疑。對此也有反思的我,便認為「不合時宜和*圖*書的沉重」是不必要的。
我又將這個問題向當事人細川亮介問了一遍。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低著頭坐在那裡。
「這是一個怎樣的團體呢?」
於是,我轉向了細川先生。「《螢之光》里一字之差所代表的意義之深厚,亮介在小學里是不可能學到的。他現在將問題交給了您,看來您也是對童謠深有研究的人,亮介對童謠的理解自然是出於您的指點了。他在還沒到十歲的時候,就知道《紅蜻蜓》說的是窮孩子,《螢之光》有著更為辛酸的版本,我想知道,您是在什麼機緣下決定,將這些故事教給年紀還小的亮介呢?」
這就結束了?完全略過中間的理由和故事,只有這麼四段嗎?大失所望的細川亮介用目光上下打量著父親。「這最後一段是什麼意思?莫名其妙地,我以後就會變得和你一樣,還要繼續把這樣的『糊弄』延續給下一代嗎?」他將這般疑問的眼神射向他的父親。隨後在小白板上寫下了一段話,但這段話是遞給我的。
《Green Green》還有它的第六段:「やがて、月日が過ぎゆき、僕は知るだろう、パパの言ってたことばのほんとの意味を。」現在,你長到能明白的真意的年歲了嗎?
我所做的一切,目的是讓細川亮介重新開口。那麼為此,我該偏向的是……
「這個問題我們還是先擱一下吧。剛才,亮介面對我的問題,在小白板上寫的是『向您詢問』,而您回答了這樣一個背景。我要問的是,現在的細川亮介,對你們曾經熱衷的這種運動,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態度呢?」
「ある日パパと二人で語り合ったさ、この世に生きる喜びそして悲しみの事を。」
「亮介,我現在教你一首歌吧。」細川亮介的父親突然想到了一首應該在這個時候拿出的童謠。儘管此時,他的兒子已經「失語」,可他依然拿過兒子面前的白板,在上面寫下並唱出了那首歌的第一句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