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二信人之友
第十章 辰宿列張
然而,山本洋三郎的反饋是——查不到。
「所以,你們這許多年來才沒有將比田列入懷疑對象?」
但在我結束與山本洋三郎的會面,在小飯店吃過一餐雞肉蓋飯,又在附近的便利店裡購買了若干囤積的食材后,我卻一改結束會面時的束手無策,重新豎起了信心。在小飯店和便利店的兩樁遭遇,使我更加明了這麼一個道理——我們揆度事物,靠的是「世間常理」,但有的現象的出現,卻並非基於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常理,而是根據具體情況而形成的特殊規則。比如我們奉行物有所值這條世間常理,但小飯店的雞肉蓋飯,蔬菜配菜的成本就是比其他的要壓一截,這就是店家根據自身銷量和逐利的本質,所進行的適宜調整。
「山本先生,當時是以什麼形式將賠償款交付給小間的呢?」
「是的。」
山本弘齋那幅袋田瀑布的風景畫,我雖然不敢判斷它到底值不值一千二百萬元,但至少能確認,畫家本人至少是有不小的繪畫功底的。山本洋三郎則進一步介紹說,他這位弘齋祖父,在擔任袋田瀑布管理者之前,就已經是繪畫一道上的痴迷者,即便是有了另一份收入,也還是執筆不倦。他的畫技是從東國一位出色的畫師那裡學習的,這位畫師也不廣泛收徒,一生門下只有包括山本弘齋在內的十幾個正式弟子。這些弟子之後有的成了職業畫家,有的則像山本弘齋這樣另有生計,繪畫不過業餘雅好。區分職業和業餘,再討論藝術造詣的話,山本弘齋算得上業餘組別里的翹楚。
「這倒是有些意思。既然仇家走得過早,那無論怎樣事前約定,小間倫次都是獨得賠償的贏家。但我們就有些奇怪了——既然小間倫次是賠款的直接收受者,並且我們也沒發現有誰能有分享這筆巨款的理由,那小間家的生活為何還是如此貧苦呢?」
「嘉茂小姐和圖書需要我們去做怎樣的驗證?」
所以,即便是按照常理,在今日已無從翻案的這一千二百萬元的這段冤屈,卻可以從「奇理」找尋突破口。比如,我就在那天晚上這樣展開了思考:小間倫次世代在其他城市務農,為什麼忽然去了袋田,還恰好趕上了這次事故?當年信息交流並不頻繁,世代務農的人家接觸的知識面,也未必足以令他想出「訛詐一千二百萬元」的點子。更重要的是,這一千二百萬元似乎有點巧得過分——山本家引咎退出袋田瀑布的管理崗位,然後變賣家產,將一切賠償殆盡,堪堪就夠這個數目。這簡直像是算準了山本家此時的家業正值一千二百萬一般。
「那麼我們不提其他表現,單提這祖宅。從『翻新了好幾次』這一條上看,至少小間倫次在主持家業的時候,這棟祖宅便是小間家賴以生存並不斷翻新的地方了。所以我納悶的是,他們獨得一千二百萬之後,這棟房子為何不隨著戶主的財力而產生絲毫的改變?」
所以,我這樣向山本洋三郎問道:「在當年,山本家結下了什麼仇人嗎?並且,這樣的仇人也不是世仇,只是一代、一事之仇。」我是這樣想的:這個小間倫次,極有可能只是出面執行具體策略的棋子,而這枚棋子身後的人,才是想出這盤策略的人。這個幕後主使若是山本家的世仇,這復讎計劃所定下的金額,就不該是恰好讓山本家一傾而盡的這個數額,而是要讓這一家的幾代人,都背負上巨額債務的累贅。這樣一想,山本家的一代之仇,便是小間倫次或者他背後存在的幕後人的最可能形象。
「最關鍵的自然是『比田』這位畫家到底是怎樣一個狀況。比田與山本弘齋先生此前是見面就要爭吵的冤家對頭;您又說他們是同門師兄弟,見面的機會很多。如果在這次事件發生后,比田和和-圖-書您祖父的交際忽然有了大的變化,無論是比田來的多了,還是突然來的少了,還是他言辭中更加得意了,還是他不小心讓什麼東西說漏了嘴。這都是可以猜測比田與此事有關的旁證。」
山本洋三郎在當事的那一年雖是個小少爺,但也不是完全的懵懂無知。加之他後來也隨著自家人飽嘗顛沛流離,家人之間的談論,自也會討論「是誰讓咱們山本家落得如此地步」。幾十年來,「仇怨」這個可能性早已挑明,他也逐漸掌握了家族的歷史背景。他點了點頭,承認了這個猜測:「我的祖父,山本弘齋的確有這麼一個不對付的人。但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執,只存在於藝術之道,卻不像是會延伸到現實中的模樣。」
「嘉茂小姐,你的意思是?」
「那小間倫次就必然要去兌現這一筆巨款了。見票即付的支票,金融機構不會懷疑;但其後,小間倫次因為通用紙鈔的更新換代,一定還會去金融機構,而他統共需要兌換如此多的紙鈔,必然會引起注意。」
「這麼想的話,的確是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就算是這一段設想里,也還有很多細節沒有講明。比如比田和小間倫次之間,對於一千二百萬的賠償款如何分成;比如比田是靠什麼捕捉到小間倫次可資利用等等。所以,即便是這個最容易想到的答案,也必須進行實證才可以之為信。」
那麼,我們要怎樣追尋巨款的下落呢?當時,交割證明實打實地表面款項確實移交給了他,突破口還要在他這裏追尋。小間龍次得到款項后,要麼當即開戶存入銀行,要麼將它換成了固定資產,要麼就是兌換成現鈔藏下來。前兩種,存入銀行的利息四十年下來非常可觀,但會留下銀行記錄;固定資產的話則會在置業時被鄉人目睹;所以現金是世代務農的這些人最穩妥的選擇。當年只能使用現金或支票交付和-圖-書,一千二百張萬元紙鈔的體積也大不到哪裡去,非常容易就能藏下來。而支票也有支取時限,一般來說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終歸要兌付現金。四十年過去,當時的紙鈔也早已更新換代,退出了流通的第一線,小間倫次也不可能傻到守著一筆巨款變成廢紙。
「這個的話好說。在事情發生之後,我們自家人也時常計議,比田和我們家有仇這一節我們也想到了,所以也想到了『有可能是比田搗鬼』這個可能。然而,比田在1981年初,也就是那一千二百萬賠償還在庭審期間的時候就去世了。這是祖父在他的老師和師兄那裡打聽到的。」
「小間倫次並沒有將一千二百萬元拿到手。」這是我最後的結論。
「您不久前才去了小間家打探。我依然記得您所說的,那個世代農家的居住環境:田地僅是薄田,產出剛夠溫飽,住在面積不小卻不斷翻新的陳舊祖宅,用錢有些慳吝,寧可把手頭上的閑錢借給鄰居,也不給自家摔斷腿的小孩買骨頭燉湯補充營養。這些情況,與您的記憶是否相合?」
「是啊,他比我們家混得還要慘。他和祖父差不多年紀的人,祖父那時候都有我這個孫子了,他還連個老婆都沒找到,他在袋田瀑布事故的不久后已經翹了辮子,就算之前有什麼計劃,最後的收益不也都歸了小間倫次嗎?」
山本家先前是袋田瀑布這個旅遊景點的管理機構負責人。旅遊景點迎來送往,待人無數,主持工作的負責人自然要八面玲瓏,不敢得罪任何一個人。長年以來,山本弘齋的確保持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謹慎主持接待工作,袋田瀑布作為名景點,前來的權貴無數,山本弘齋這個接待負責人身上的擔子也看得出,足有相當的分量。他能夠長期盤踞這個位置,證明他的確有出色的經理之才。這樣一個八面玲瓏的人自然不會結下和-圖-書什麼世代深仇。至於山本洋三郎說到的這個「一代之仇」,則是他在丹青一道上產生的分歧。
這就像小飯店裡的雞肉蓋飯。當其他合理的解釋都無能為力時,就只能認為雞肉配菜蓋飯的成本硬是被店家扣減了一截;同理,當一切都表明小間倫次沒有因為那一千二百萬元賠償款獲利時,那就只能認為他並未拿到這筆賠償款。
「支票。」
山本弘齋遭遇的奇變,業已過去了四十年。並且當時的事態發展,全都是合乎當時的法律程序的。使得今日非但追訴沒有理由,且已過了合法的追訴時限。在我們大致探索了當年的故事之後,今日的當事人山本洋三郎卻依然沒有熄滅伸張屈辱的火焰。然而當時,我誠也沒有任何可以重新質疑當年合法程序的手段。
「既然比田其人已經作古,這就是我們現在最需要弄清的問題。」
任何一個人,哪怕是慳吝如夏洛克,切實的擁有巨款后,總歸會改善自己的生活的。更何況,這一家人借錢給鄰居卻不給孩子買營養品,也絕不是一味的慳吝。換句話說,這一千二百萬元雖然實打實的到了小間家(有交割證明為據),但這一家人的生活,四十年來卻像是完全沒有這筆巨款存在一樣。這就是足以引起我們重視的地方。
「所以,只消查到可疑的,1981年的大額存款記錄,或者1984年的大額兌換記錄,基本就鎖定了小間龍次處理這筆款項的軌跡了。」
與山本弘齋在業餘組別有一爭之實力的還有一人。這位姓比田的業餘水彩畫師與山本弘齋共同受業于知名畫師,卻在繪畫的技法和理念的主次之爭上產生了分歧。我不懂繪畫,只能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說明分歧——比如水彩顏料需要用水調開,儘管是同時同地描繪同一件器物的時候,這兩人也會分別使用不同的顏料、調和不同比例的水分。其他大大和-圖-書小小的分歧也是不可勝數。這些藝術領域的分歧讓他們在創作的同時就沒少了相互的指摘和攻訐;他們的師傅又不善調處這樣的爭端,導致爭執愈演愈烈,進而將這般的爭端帶到了生活中。兩人間的鬥嘴越發的升級,卻是誰也說服不了誰。再加上兩人都是揮毫潑墨的文化人,動手是不至於了,所以這唇槍舌劍的交兵,就這麼讓山本弘齋與比田畫師結下了很深的梁子。
我出的主意便是:請山本洋三郎再次動用在警視的人脈,在小間倫次的城市附近搜索金融機構的存款記錄和紙鈔兌換記錄。存款記錄能夠理解,而紙鈔兌換記錄則是因為各版紙鈔宣布發行和廢止都是我們可以很快查詢到的信息(比如現今的諭吉萬元券發行於04年,而下一版預定是澀澤榮一的萬元券則要到2024年前後)。離事故最近的一次萬元券更迭,便是1984年的票面重製,萬元券的正面人物由聖德太子換成了福澤諭吉。票面主要人物的變動意味著前一種票面將迅速被取代,這自然會引發大量持有舊鈔票的人的換購行動。再加上,銀行這些金融機構的信息保存時間是非常長的,大額、可疑的信息更是要永久保存。在1984年左右換購一千二百萬元紙鈔,這個信息如果存在,一定會被保留到今日。並且金融機構已經完全實現了舊信息的電子化,也不再需要警視興師動眾地去翻閱布滿灰塵的紙質資料了。
「那我家的錢到哪裡去了?」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推斷,嘉茂小姐。」山本洋三郎道:「那這一段故事的經過就是這樣的:比田和我的祖父有讎隙,他看到了袋田瀑布踩踏事故的消息,於是在傷者中間找到了肯合作的小間倫次,然後小間倫次按照比田的教導,獲得了我家一千二百萬元的巨額賠償,然後在判決生效並執行后,再由他潛回袋田法院,將判決文書用詭計燒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