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二信人之友
第十二章 豈敢毀傷
這張水彩畫著實有一定水準,至少是我已經難以挑出毛病。在一般的印象里,世代務農的人家不太會有這般頗有境界的藝術創作,但也不能排除有知交贈送等等其他可能。我對這張水彩畫感到奇怪,是緣於它的手法和取景讓我陡然聯想到了之前,山本洋三郎第一次來霞浦,向我展示的那幅山本弘齋的水彩畫——它們的手法宛然如出一轍。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在落款處見到了一枚印章,印文是「比田」。比田是山本弘齋一起學畫的師兄弟,和他在藝術創作的技巧上有若干分歧,進而演變成了人身之間的相互攻訐。這幅畫出現在小間家,足以證明比田和小間倫次是有淵源的。這也進一步驗證了我們之前的猜測,那就是小間倫次的行動都是比田所授意的。當然,在這裏發問確認比田和小間的關係,一來會引起警覺,二來也未必就會得到真實的回答,我並不會自討沒趣。
她的動作也足以證明她手法的熟練:她或是一望火頭,或是一望大鑊子里的豆汁,便判斷出了當前火勢的盛衰。當火頭需要增大時,她或是從身體左側、灶台深處的柴薪堆里拿出一根柴火丟進灶台,或是轉過半個身子,用左腳不斷踩踏設在進柴口右側的鼓風箱;當火頭需要壓低時,她又抄起左手邊的火鉗,將進氣孔壓低少許,又或是起身向左走到灶台深處,抄起水瓢舀一瓢水缸的水倒在鑊子里,減少鑊子里豆汁的沸騰。
初野晴先生的《春夏系列》中,就有一篇500元硬幣堆滿了厚牆之間的夾層的故事。我讀過之後方才恍然,這藏巨款的方式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來的。500元硬幣採用銅鎳或銅鋅鎳合金製造,即便在牆間夾縫裡放上多年也不至於生鏽或長出銅綠。
問題並不是這樣。小間倫次的跛腳毛病,如果說是在1980年深秋,袋田瀑布的和-圖-書事故之後才落下的,那距今就不到四十年;而這位老婦人自稱做豆腐已經做了四十多年,已然超出了這個年限。這說明了什麼呢?說明小間倫次的跛腳,絕不是那次事故落下的。但他卻實打實的,作為那次事故的傷者在袋田醫院施治……?
「咱們這裏的大米脫粒,都是在小間家搞的嗎?」
我裝模作樣地拍了數張照片,然後問了一個我方才便在奇怪的問題:「從老阿姨的動作來看,老阿姨慣用左手。為什麼這個灶台的鼓風爐卻是設置在右手邊的呢?」
依照我之前的設想,如果那一千二百萬元只是一千乃至幾千張紙幣,那隻需要一個中號以上的箱子足以收納;而若是換成500元硬幣,那就是兩萬四千枚。一枚500元硬幣的大小我很熟悉,估算兩千四百枚硬幣,就算進口只設在一處,也會因為打通的牆體而得以在這個夾層中大致滾動得勻稱(畢竟投放只能是一枚一枚丟下,而不能在夾層中一枚枚平整地摞起來)。我事先已從攝影包里拿出了測定風水的磁體陀螺儀,然後開始藉著扶牆解開「鞋套」的機會,先是下蹲解開鞋套的綁結,藉機用暗藏在手中的磁體陀螺儀貼上牆體,感覺手中磁體的變化。並且我需要分別解開左右腳的鞋套,可以分別用左右手,驗證我身體左右側的牆內的情況。在解開鞋套之後,我又藉著扶牆起身的機會,用無名指節暗暗叩擊大概一米二高處的牆體,這是檢測牆內上段是否是真空的手段。
雖說嚴格的邏輯講究,需要先確定牆中有夾層,再探知確認夾層中有硬幣。但我此時並不需要講究這許多,只需連著兩個測試的回應都是積極的,那也足以證明小間倫次將一千二百萬元藏在了牆的夾層里。左右試過磁體陀螺儀的檢測,裏面的堆積的確有相當的高度(正常蹲下時扶m.hetubook•com•com牆的高度也有四十余厘米)。
製作豆腐的廚房,便如我之前在高埠處的觀察,位於主體結構之外,必須穿過大宅方能進入。走進小間家的大宅,我果然意識到了牆體結構的厚實——按正常來說,門框是牆的最厚處,大概是兩倍于門板的厚度,小間家門依然是尋常的木質防盜門,但門框足有四倍于門板的厚度,以至於門框都幾乎形成了一個小型的玄關。
老婦人的回答很是靦腆,彷彿生怕我這個外人聽了不太喜歡。但我卻哪有不喜歡的道理?這回答分明是向我證實了小間倫次的存在啊!這樣的陳設,明顯是為了慣用左手的人而準備,唯獨鼓風箱是設在右腳邊的。慣用手和慣用腳一般都在同一側,極少有手腳不同的反例。這樣的設置只能讓我認為,這個灶台最初的設計者是一個慣用左手,卻因為某種緣故不得不用右腳的人(因為慣用左手的痕迹更多,所以我排除了慣用右側而因故不能使用右手的可能)。加上這又是小間家世代而居的祖宅,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個灶台的設計者,就是慣用左手,卻跛了左腳的小間倫次。
「白米啊。」樸實的農人一手在肩上攏住蛇皮袋,空著的一手便拍了拍袋子平整的位置,讓這一袋分量足夠的糧食發出「沙沙」的聲響。若是糠皮、麵粉等顆粒磨得極小,相互擠壓得毫無空隙的一袋,這一拍下去就是「嘭嘭」的悶響,甚或從編織層中飛出若干嗆人的粉塵;但這悅耳的「沙沙」聲說明蛇皮袋中的內容物自身堅硬,顆粒相互間又留有若干空隙,像是大米、豆類這般。
見識了農家的豆腐,再發動我的語言能力將它諛美一番,這些純樸的農人自然也很是受用。我甚至藉著這個機會,向老婦人打聽「這麼好的手藝,是跟家裡哪個人學的」這樣的問題,得到的m.hetubook.com.com回答果不其然便是「公公小間倫次」。拍照只是名義上的目的,我既然搜尋到了足夠的情報,我也完全可以提出告辭。這告辭也是暗藏了心機的:在進入大宅時,我出於禮貌自然申請了換上室內鞋。儘管他們很客氣地表示「地面也不講求乾淨,沒必要換鞋」,我還是向他們討要了兩個包裝袋作為臨時的鞋套。而到離去時,我就需要扶著牆,解開鞋上的包裝袋。而這「扶牆」的動作,就是驗證這通屋的厚牆裡有無夾藏的絕好機會。
雖然我作出了這個比較靠譜的猜測,但還是需要實地走近小間家的大宅去驗證。機會很快就來:有人忽地推開了鐵柵欄的門,不多時又轉出,肩上扛著一個蛇皮袋——看來小間家和村裡的其他人保持著某種互助的聯繫,這樣沉甸甸的蛇皮袋理當是麵粉、玉米粒、種子一類的小顆粒農產品,小間家理當是擁有這個聚落里加工此種作物的設備吧。
在發展最遲緩的地區,農家依然秉持著最為傳統,也最為可口的豆腐製作方法。廚房裡這麼一套做豆腐的傢伙什都是特地為做豆腐準備的,做飯做菜的灶台另有陳設。這位老婦人便是這樣一個恪守傳統的人,她皮膚的褶皺里有一絲絲的白紋,這是豆汁在她的手上凝固,並留存於皮膚的縫隙當中,足以證明她堅持豆腐製作的年歲之久。我一問方知,她這樣做豆腐已經堅持了四十多年。
不管剛才離開的這位農人是採買還是借物勞作,總歸都給了我一個猜測的方向。我趕忙追上這位離開的農人,向他探問道:「您這是拉的什麼東西啊?」
「是啊,他們家有脫粒機,整個町里的大米,脫粒的活計全由他們家包幹了。」
「我以前學家裡人做豆腐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老婦人慢條斯理地回答著。「那個人是這樣擺放各種傢伙什的,我也就跟著學
和圖書啦。」
「哎呀,站在院子里就能聞到很濃的豆香呢。屋裡是在做豆腐嗎?那麼我能不能拍攝一些做豆腐的場景呢?」
柴火要從屋外運進來,卻堆在了堆放更費事的灶台深處,老婦人的左手邊,這隻能解釋為老婦人取柴慣用左手。此外,她拿火鉗撥弄進氣孔,從水缸里舀水也是用左手,這可以認為老婦人本就是慣用左手的人。同時,她又不厭其煩地特地轉半個身子,用左腳去踩踏鼓風箱,這說明她也慣用左腳(慣用腳的踩踏力氣更大一些)。我也確認了她起身走向水瓢的過程,她的行動利落,沒有任何腿腳行動不便的徵兆。所以我才會發出這樣的疑問——既然老婦人已經做了這麼幾十年豆腐,灶台的擺設總該就著老婦人的習慣來。她寧可四十多年來每一次鼓風都要轉半個身,也不肯讓家裡的青壯勞力花個半小時改一下鼓風箱的位置一勞永逸,這著實是過於令人費解。
就好比買西瓜時敲敲西瓜的表皮,有經驗的人們便能辨別這個西瓜中間囊肉是否豐|滿,是否有潰爛瀦水的空洞。兩萬四千枚硬幣放在這繞宅一周的厚牆夾層中,也不至於摞到一米二的高度。所以我敲一敲這個估計好的高度,就能從聲音上辨別牆體內是否有夾層空間。磁力能吸引鎳,而500元硬幣無論何種材質,都有鎳成分,必然會作出反應。這就是用磁體陀螺儀檢驗「夾層內有無硬幣」的辦法。
我雖然在心下理過了這些算盤,但在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跟著小間家引導的人穿過大宅主建築,來到屋後作一排的單層廂房。其中有一間外設了煙囪,越靠近這裏豆香也越發濃郁,這應當就是廚房了。灶台之下,一位年紀甚大的老婦人正在伺候火頭,鑊子里是煮得正沸的豆汁。她見我這生人進來,抬起了滿是皺紋的臉,靦腆地笑了笑,轉而又將頭埋進了火光與炊煙當中。
我問清楚www.hetubook.com.com這條信息后,便有了借故進入小間家的由頭——我假託是附近學校的學生,在周末來到這個鄉間小村進行攝影採風,聽鄰人說起這裡有包辦整個町內農活的事情,所以想來拍攝幾張農事工作中的情景。
進入大廳,它的房間結構果然和我在屋外高埠處所估計的差不多,和之前近距離觀測的一家也大抵相若,只有陳設上的區別。小間家作為收支堪堪平衡的清苦農家,傢具的置辦也以實用簡潔為主,並沒有贅余而狼犺的物事。但中堂的懸挂還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在先前近距離看過的那一家,中堂懸挂的是一個十字畫像,表明這是一戶信教家庭,但小間家的中堂掛著一幅水彩畫,令人總感覺有些似曾相識。
的確,小間家裡正在製作手工豆腐。這些農家人有著長期堅持的勤儉家風,在青壯勞力從事農耕作為主要生計的同時,家裡年老年幼的人們也在尋找各種補貼家用的機會。比如小間家年長的老婦人,便在炊爨之間製作手工豆腐並挑到臨近的集鎮上售賣,做一天,賣一天。
看來即便是四十年後,這筆賠償款還在小間家的大宅中靜靜躺著,宅中的一切人等似乎也完全不知道這回事的模樣。小間倫次在大腿受傷,落下了跛腳的後遺症之後,也沒再下地幹活,而是轉行干起了做豆腐的營生……不對。
這個聚落里的人家相互之間都挺和睦,每家各自置辦所有的大型農具自然破費,所以採取這種一家置辦一點,需要的時候集中到某一家開工的模式很是妥當。當然,小間家也有可能辦經銷產業,這一袋東西是他們家經銷的某種化肥、良種什麼的,也是很自然的。
小間家不虞有他,答應了我的請求。但他們同時也說明了這樣一點,就是「當前,脫粒的高峰已經過去,現在並沒有什麼大規模的農活可供拍攝」。不過我剛站進他們家裡的院子,就又想好了下一步的說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