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二信人之友
第十三章 悚懼恐惶
「當年那個阻撓法事的農人,他的下頜是方形、錐型還是圓形?」這樣一來,老人只需憑模糊回憶中的感覺來選擇就好了。
比田雖然性格仗義,但他似乎桃花運蹇,一輩子也沒有結婚生子,這是我先前就已掌握的情報。按照我們辦白事的習俗,既然他沒有後嗣來主持,也沒有留下什麼遺願,卻又有不少感念他恩情的至交好友,那他的白事就會由若干友人出頭,大家合計著操辦。就拿入殮一事來說,棺槨定多大型號,放些什麼物品進去,也都是本著「按常規風俗來」的原則,眾人計議來決定。一般來說,選擇的陪葬大抵是平時常穿的衣物,常用或寶愛的器物等等。大家都知道比田曾經師從名畫家,業餘能畫些有一定水準的水彩畫,那將比田常用的畫筆放進去,大家都表示了贊同。
「那個人的顴骨凸出眼眶明顯嗎?」
我打開已經失去光澤的老式搭扣銅鎖,看到的是裝在泡沫包錦包裹中的一支畫筆。得到隔絕空氣的密閉保護,這支畫筆時隔四五十年依然保持著非常完好的品相。我對毛筆自認為有比較深的了解,畫筆雖然與書法用筆不同,但同樣是獸毛製作,一些基本的道理是相通的。加之畫筆由於運筆多方,不用時不加收束,因而毛須上不施膠,任其四散膨脹。我用指尖掠過雜亂的毛絲,感受著它略為扎手的手感,立刻知道了這支畫筆的材質。
「小間倫次極其迫切地想起開比田先生的棺槨,為的是眾人未經他同意,便將一支他常用的畫筆作為陪葬,可見這支筆對他也有很深的意義。小間家的人很大可能不懂繪畫,他家唯一的一幅畫便是比田送給他家的一幅水彩,至今還掛在小間家的中堂。這幅畫的確可能是小間家一段故事的見證,但有必要做到拿了一幅畫,還要把作畫的筆也帶走嗎?」
「這支畫筆有什麼m•hetubook•com•com奇妙的地方嗎?」我對小間倫次非得索要畫筆的行為依然不解。
像這樣,我將一道問答題轉化成了若干道選擇題。雖然比直接詢問多花了不少力氣,但勝在了「沒有讓老畫家陷入思維困擾」,他能夠方便地提取回憶中的信息作答。在最後,我問出了最為決定性的問題:
所以,我還需要從另一個突破口下手,那就是比田。比田的畫作正擺在小間家的中堂里,作為這個樸實的家庭住所中少見的裝飾。而比田本人,似乎也和小間倫次有著深厚的交情。比田與山本弘齋共同師從東國的一位名畫家。這兩人在出師后只將繪畫作為業餘愛好,以至於他倆在藝術界毫無名頭;但他們的師傅可不是無名之輩。這位師傅年高德劭,弟子雖然不多,但相互間也互通聲氣。我利用嘉茂家在文藝界的人脈,尋訪到了一位依然在世的直傳弟子,換言之就是比田的師兄弟。這個人是職業畫師,精擅水彩畫,雖然如今年事已高,但記憶也還健碩。我一說出比田這個姓氏,他也立刻反應了過來。
「那個年代,靠繪畫的本事吃飯可是千難萬難。」這位老畫家陷入了沉思當中。「像他們倆這樣,學了畫畫的本事再去打拚點別的,才是當時最理智的選擇吧。不瞞你說,我們這些人當年就算是學成出師了,也只能到處靠別人賞眼買畫混碗飯吃。像他倆這樣有點收入的,還會時不時周濟我們這些難兄難弟。雖然山本和比田彼此間是不對付,但你讓我說,我也不相信這兩個重感情的人真會去做這種陰損的壞事。」
具體比田做了什麼事情,這位老人雖然能回憶起若干件,但事件細節回憶得並不是很清晰。比如我們聽到,比田曾經為一個客死異鄉的同袍千里尋孤;又聽說他為了珍惜的顏料不遠萬里跑去唐土求m.hetubook•com.com買等等。但這些事情的細節,比如發生在哪一年、在哪個地方發生,這些都已經深埋在了老人的記憶里,難以挖掘。不過,老人卻有一件事情記得非常清楚:
「所以,若是說比田一直在用兔毫筆作畫,那麼畫出來的東西未必就是水彩畫。既然他畫出了水彩畫,那麼未必就是用這支筆。」老畫家是資歷老了,才有這般識見,而比田在出師后不久就這般宣稱,恐怕是他自己放出去的話聲吧!他的同門在當年或許尚未勘破,或許勘破之後也出於同門、或者是被接濟的考慮沒有揭破他的主張。而急公好義的比田放出這般謊言,卻又是為了什麼?
在我的實地調查過後,我越發覺得小間倫次的行動透著無數的古怪。但小間倫次已然作古,他的家族居住的大宅中還藏有一個似乎尚未被發現的秘密。現在的小間家彷彿對這數十年前的故事一無所知,以一種算是木訥而渾噩的狀態繼續著他們清貧的農人生活。
「先師贈予我們這支畫筆,除了每個徒弟的名字,還有『畫須真心』的師門訓誡。這個訓誡,卻也不是平白無故刻上去的。這支兔毫筆,蘸顏料『繪畫』雖然力不從心,蘸些別的什麼去『毀畫』,倒是一把好手。」老畫家這句話,似乎是在點醒我什麼。
當時參与的人們計議這個波折,都認為這個農人是比田的仇家派來的,意在撞破出殯的吉日吉時,進而也就攪黃了法事。但比田一生仗義,人生又是過客匆匆,但凡是與比田約略相識的人,無一不說著比田的好。數來數去,到頭來只有這個山本弘齋,和比田在藝術一道上不和,進而在人身上也鬧不對付,才有報復他的可能。然而,比田在1981年逝世,山本弘齋在1980年底已然為自己所管理的袋田瀑布發生事故而忙得焦頭爛額,眾人也隱約聽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正被一個鬧著要大賠償的潑皮無賴般的人物纏得脫不開身。所以,山本弘齋雖然在討論中被人提及,卻也沒被這些人實打實的懷疑過。加上最後他被逼無奈賠付巨額賠償,導致全家落拓的結局,這些當年的同門著實也很同情他。
「他的左腳,是不是有點跛,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
「是的,但也不是很嚴重。你居然能知道這個?」
「挺明顯的。」
「應該是方形吧。」老人想了想,回答道。
「也沒什麼奇妙的地方吧。」老畫家顫顫巍巍地站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了一個木盒子。「這就是先師贈給我的畫筆,和比田的那一支差不了多少,你可以看看。」
「不是,他非要從棺里取走一支畫筆。可這支畫筆是比田平日里作畫最喜歡用的筆,我們已經決定把這支筆作為陪葬,他非要取走,又不說出個理由,就非常的無理了。所以我們甚至覺得,他是來破壞法事的。而他的背後,說不定就有山本的指使呢。」
「他啊……太仗義啦……」
從他書房四壁懸挂的畫作來看,他當得上造詣深厚、藝業驚人的評語。加上又時刻注重養生、養氣延年,才讓他有這般得享天年的福分。不過,他的記憶終究是讓歲月帶去了大半,比田這人活在記憶里也過去了近四十年,他也不再葆有對比田的清晰記憶,僅有一個從「人格」上給比田下的論調:比田是個仗義人。
畫筆常用羊毫,取羊毫軟,可供多般施力。可這支筆卻不是羊毫,而是兔毫。兔毫非常硬,寫毛筆字都不易駕馭,作畫需要多樣的手法,自然更加煩難。水彩畫重運用腕力,顏色其次,兔毫筆本就對運腕發力極不友好,自然不適合用來繪畫。比田拿了兔毫筆,若是用這支筆去繪畫,出師之後又只將繪畫作為業餘手段,我很懷疑那幅掛在小間家中堂的比田畫作,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底是否是這支筆所畫出的。
老畫家的意思很明確:山本和比田二人,雖然見面就吵,言辭激烈,但兩人都是人格崇高、光明磊落之人。縱然當面罵起人不留情面,但不會做這種背後傷人的事。另外,這個農人行動激烈,卻又匪夷所思,彷彿那支畫筆是什麼東西的關鍵一般。我不由得想到了小間倫次。不久之前,我剛造訪小間家,這一家人的面部特徵我大抵有所掌握。而這位老畫家在比田的法事上親自出力阻擋農人暴起,與他有近距離的接觸。但他記憶已經開始衰退,雖然對比田的葬禮經過記得還算牢靠,但不能單純去問「請問你是否記得這個人的面部特徵」這般沒有特定答案的問題。這樣只會讓老人開動腦筋去回憶,陷入「記憶中的無數個面孔哪個才是農人」的漩渦無法自拔。所以,這時候就必須換一種問法去問,比如:
可這個農人的反應卻表現得非常激烈。據這位老畫師回憶,當時他的動作非常大,以至於他和另一個同伴要是沒第一時間拉住,這個農人怕是就要直接掀棺材板把畫筆取走了。在大家眾口一詞的指責之下,這位農人方才被控制,眾人隨後找來了警視,告了農人的狀,說他擅闖私人領域。這一頭,僧人也按部就班完成了法事的程序,裝殮比田和陪葬品的棺槨立刻在眾人護送之下拉去了火葬場,隨後在公墓下葬。
眼前這位比田的師兄弟而今已然是耄耋老人,我得虧是抬出了嘉茂家的數位長輩,這幾尊大佛的分量才讓他允諾撥冗見我。我在他的書房裡拜訪了他。雖然這般禮數令我無奈,但交談起來的他倒也沒什麼架子。
吃了一個美味的雞蛋,就要帶走下蛋的母雞,天下絕沒這個道理。問題只能是出在小間倫次知道這支畫筆的某些秘密上。老畫家對這支筆的記憶倒是很充分,他回憶道:「這支畫筆是我們的師https://www.hetubook•com•com傅所贈。比田出師后,業餘繪畫最常用的就是這支筆。當時的畫筆都是木柄,筆上刻有比田他本人的姓名和『畫須真心』的師門訓誡。我們出師之後也都獲贈了各自的畫筆,式樣大同小異,這個我們絕對不會認錯。但區別就在於,我們感念著恩師的授業大德,我們並沒有使用這支筆,但比田家境比較窘迫,沒有餘錢去添購大量的畫具,這一支送上門的畫筆他也就這麼用起來了,並且越用越順手。」
原來如此。水彩畫的顏料易溶於酒精。而在各種獸毛當中,又以兔毫與酒精的相容度最好。水彩畫不比油畫顏料可以層層覆蓋,一旦水彩畫師上色出現失誤,補救的辦法就是用極細的兔毫筆(一般就用寫蠅頭小楷的書法筆)蘸些酒精塗在誤著層上,再用紙巾和蘸水筆將顏料吸走。這支大兔毫筆,無疑便是取「達摩克利斯之劍」之意了:一旦作畫不走心,就必須用這支筆蘸飽酒精,將不用心的畫作統統毀去。
「您與比田先生的師傅,一開始的盤算便是不希望弟子們用這支筆來作畫。」
「這個人是感念比田先生的恩情,所以即便是錯過了入殮,也非要見比田先生最後一面嗎?」
「哦?」這位老畫家眉頭稍動,卻不為我的結論所驚詫。他作為馳名已久且深有造詣的畫師,自然也對畫筆有研究。
「比田不幸去世的時候,大家念著他的情,都去送他一程。僧人正在做法事的時候,忽然有一個農民打扮的人衝進了會場,非要打開棺木。」
畫家也對我這最後一問表現了相當的好奇。我也不願意欺騙這位畫家,於是把至今以來大部分的情報都向畫家做了介紹(隱去的是一千二百萬元的糾紛)。讓思維節奏比較緩的老人家明白我每一步的想法是非常困難的,我只好大略地做說明,並且把所有我思考的部分全部用結論帶過。最後,我將所有的信息整理到一塊,得到的問題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