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虛筆見真容
第八章 未多遮得上樓人
竹森出現的位置,便是我之前所推測的,設有屋外照明,並且院門鎖孔整潔的這一家。這戶人家沒有掛出姓氏門牌,但我看到竹森時,她出現在這一家的院外,自顧自地掏出鑰匙開門走了進去,這自然說明了我的驗證是正確的。儘管我確信了竹森的住址,但她的作息似乎與我想象的不太一樣:因為我在看到竹森這個返家過程的時候,居然是我因為前一天的學生會工作沒處理完而不得不提早到校的日子。
於是,她便得以換上霓裳羽衣,加上夜場流光溢彩的包裝,無異於是讓竹森這位灰姑娘穿上了夢想中的水晶鞋。這也是她為什麼以一副身心俱疲的狀態空手出現在家門口,但衣服卻還齊整的道理——衣服已然和身心剝離了。千金一刻之時,動作難免激烈,手上這臨時的顏料自然就有了磨損。鉛華褪盡,她又不得不換回灰姑娘的裝束,以這樣一個落寞的姿態回到家裡,也順道出現在了我面前。
無論是怎樣的結果,這樣的陷阱是淺是深,她作為新入行的底層,終究是要換下自己灰姑娘的裝束,為自己置辦妝容,走上店門口招徠恩客。這時候的她,必然是濃妝艷抹,衣著光鮮。而這時候,不正是確認她左後肩有無胎記的機會嗎?
這些高危場所自然不見於陽光,加上恩客所在大抵是晚后才有閑暇,所以大多是在華燈已上之後方才奏響笙歌。然而這個行當也最為直接地需求著人手,雖然不時有著溫香軟玉或者玉暖香寒,但也終於會在時日遷延中變得瘞玉埋香或是香消玉殞。所以這個行當里也非常歡迎這些青年女性進行「體驗」,也就是竹森手上這個數字的由來。
這樣一來,我自己卻也不必再費神奔波了。我甚至可以把這些推斷告訴老警視,並請他轉告渡邊夫妻,進一步確認的機會現在就到來了。
這就讓確認胎記和_圖_書是否存在變得很是困難。若是她自始至終就沒有一套合適的裝扮,又怎樣指望她穿出一套能讓我們看到左後肩部位的衣服出來呢?她是女性,也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置換衣物……
我將這些思考告訴了老警視,他對我的推斷也表示了相當的贊同。當然,警視進行思考的方式比我要嚴謹得多,他們可不會憑藉我在竹森家門前打的一個照面就做出這樣明確的推斷。故而,老警視把這些信息以「我的猜測」的名義轉告給了渡邊夫婦,於是,一場成年人世界的搜索就此展開:
渡邊夫婦在和我們興奮地陳述這個發現時,我和老警視卻異口同聲,且非常迫切地要求他們不能立即上前相認。因為在霞浦的這兩人都立即想到,渡邊夫婦意求親子相認的心情非常急切,但他們現在身在外地,沒有後援,面對的又是暗世界的人群,很有可能其中藏有蠻橫暴戾之人。一旦在這時出現,無異於攪了水商賣的生意,這自然會讓店方警覺甚至刻意橫加干預。所以,我們一致要求渡邊夫婦,寧可等竹森再幹完這一天,她回到自家附近之後再正式地出現在她面前。
但這也不是絕對情況,比如有一種辦法能讓她自覺卸除防備,那就是在醫院里。我也知道,之前她因暴食而暈厥,被巡邏警送去醫院,醫院在為她進行檢查並安排她休息的時候,這個機會就可以很方便地確認她是否長有那塊胎記。不過,當時在場的人們誰也沒有被告知這個隱秘的任務,等於說是白白錯失了一個大好機會。
從她的神色來看,她至少不是前一天正常作息,當晚又這樣鬧騰的——她這吃餐飽飯都能噎昏過去的體能絕不至於讓她顛倒作息忙碌20小時還能以這樣精神勝利者的姿態回到家裡的。再加上她的鞋幫攜帶都沾著灰黑,衣服上卻還乾淨,這是和圖書「走了遠路卻並非往返兩程」的表現。於是我更可以大胆猜測,這是她懼怕被熟人認出,選擇了更遠處城市(比如土浦和筑波)的紅樓青坊,也因此在找尋時多走了許多冤枉路,弄得鞋底滿是灰黑。不過,她的體驗入店似乎令三方面都比較滿意,甚或是她藉此作出了更正式的決定,故而這店家甚至讓驢仔用機動車將她送回了霞浦住處,大車開不進住宅區的小巷,所以這最後一段路看不到車輛的蹤影。
因為,她若是正式地加入水商賣這個行當,就不會有體驗時的那種上賓待遇了。她必須從最底層做起,換句話說,也就是自己拋頭露面站到街上。以她大學畢業、了無社會經歷,平日里打交道的又都是與自己處境相近的皮相淺薄之徒,面對遊走于暗世界的老奸巨猾,她哪裡能識破這糖衣下的陷阱?恐怕,她已經被誘騙得簽下了條件芳香誘人,但執行起來卻必須順著荊棘前行的玫瑰契約,這個笑容轉瞬間就要變成酸楚了吧。
「竹森信子……不,渡邊汐美,我們是你的爸爸媽媽啊!」
——題出白居易《喜小樓西新柳抽條》
我在四五十戶獨立住宅的群落中,鎖定了其中最可能是關鍵人物竹森信子住處的一家。儘管我的方向不算非常精準,但也不至於過於不著邊際。在確定這個地方之後,下一步的工作就是等待竹森出門,確認她身上是否有渡邊夫婦所說的赤紅色胎記了。
這一天,我早上六點鐘便出了家門,在六點過十分左右來到住宅區,看到了竹森。這時的她面容憔悴,彷彿通宵都沒有片刻休息,但她的神情中似乎卻沒有流露出因為憔悴而衍生的苦悶,反倒讓外人看起來,這張臉孔還是偏高興一些。若是要籠統地形容一下,竹森信子的這個面貌倒像是一種慘笑,宛如是一個體力透支卻堅持著跑完了42公里
和*圖*書
馬拉松的選手一般。現在是初夏季節,衣裳穿得很素淡,若是竹森穿了露肩裝一類的裝扮出來,我們立刻就能確認她左肩後背上有沒有那塊胎記。但顯然,竹森並不是這種穿著自由的女性,她的穿衣品味在奈惠看來屬於「土味」那一撥。比如說,我見到她在小飯店作為慶生主角的那次,她只是穿著淺黃色汗衫深棕色八分褲;再比如她參与會餐暈厥,巡邏警把她送往醫院那次,著裝又是普通的白襯衣加黑緊身褲。要說這兩身行頭也不是什麼名牌,依我看不過是千元店裡就能買到的大路貨。並且這些裝束也都偏向保守,並沒有絲毫向外人展示美韻的意味。
渡邊夫婦也不是急躁冒進之人。見我們說的在理,他們也答應了這個計劃。於是,等竹森又一次以疲憊的神態走進住宅區的小巷時,卻發現前面有一對陌生的中年男女攔在自己面前。
首先是老警視這邊,他聯絡了竹森所在獨立住宅區的片區巡邏警,關照他緊盯破曉到清晨時分的街道監控,觀察竹森是否頻繁在這個時段返家。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後,這就確認了她已然開始長期從事這項工作。接下來,渡邊夫妻兵分兩路,分別在臨近的土浦與筑波這些規模更大的城市裡晝伏夜出,前往鱗次櫛比的繁華街上觀察著每一個店前久佇的神待女子。若是竹森當真心大,只是在霞浦的舞榭歌台駐身卻也無妨,霞浦這頭也自有老警視動用他自己的關係,去找尋霞浦的花街柳巷。渡邊夫妻還生怕自己找得不仔細,或者說對外地城市的不熟悉會有所遺漏,甚爾發動了自家的若干親族一併來到這座城市找尋,看來他們對這個近在咫尺的可能性有相當的執著。
我每天上學大約都在固定的時間經過竹森家所在的住宅區。但放學時卻有多種可能:放學后什麼事都不做直接回家;輕和_圖_書鬆地解決學生會的任務,稍稍耽擱一會;遇上必須去溝通協調的工作任務,解決之後往往也到了其他社團活動結束的適合;被麻煩事纏得難以脫身,非得捱到靜校時間才得以離開。這四種離校時間也對應不同的,我經過竹森家門口的時間,所以我對目睹竹森的行跡還是有相當的期待的。最後,我終於在非常特殊的情況下,親眼看到了竹森在她家門口的又一次出現。
我從這裏最終肯定,竹森昨天晚上,定然是去了燈紅酒綠之處,並且以她這個精神狀態,顯然是在這個地方有了醉生夢死、流連忘返的記憶。夤夜不歸,衣裳乾淨,唯有腳下灰黑。這顯然是她在別處另換了衣服的明證。再加上她手上的那個數字並非揮之不去的永久刺青,那就只能是她作為臨時受規制的獻身者所被授予的識別符號了。
這也是能解釋在外部大城市的晚班工作打烊后,竹森何以能在六點一刻便出現在霞浦自家門前的唯一可能性。並且從竹森返回自家時的神情來看,她也非常滿意這種工作給自己帶來的收入,甚至沒有擦去臨時烙印上的痕迹。我覺得這也能說明,她即將把這種工作當成自己的營生。
面容笑歸笑矣,她的衣衫還是一如既往的廉價而「土氣」:灰色的長袖運動外套,內襯一件顯型的貼身短衣;青而泛白的普通牛仔褲被刻意做舊戳洞,彷彿落後了幾個時代的潮流;大碼運動鞋的白色鞋幫和鞋帶都沾滿灰塵,彷彿剛從被風刮過的土灰路上走了一遭;她身上也沒帶什麼大包小包,隨身必帶的手機也不過是緊緊攥在右手裡,手機殼上固定了一個圓形鐵環,她的鑰匙串也固定在這上面。我憑著對骨相的熟悉和模擬畫像,加上這個住址,我十分肯定眼前的這個人就是與模擬畫像如出一轍的竹森。但我們也都知道,若不是身有要事或者工作性質,正常
和_圖_書情況下可沒人會是這麼一幅疲態在清晨回到自己家。
醫院雖然在晚上接受急診,但她倒也不像去醫院回來的模樣(病狀與疲累的無力感是兩種表現,更何況她前不久才在醫院有過令自己難堪的往事,更加不可能是)。她背上沒有出汗,排除了早上晨練,那麼疲累的原因就該從其他部位去尋找了。於是,我藉著她把左手舉起一些,讓右手指尖掠過垂下的幾片鑰匙的時候,著意看了看她的手掌和手腕。似乎時運也在幫我——她在摸鑰匙、對準鎖孔、開鎖的過程中,似乎是因為精神恍惚,還失手把手機連著鑰匙整個落在了地上。她不得不彎下腰撿起,露出了腰背處的一抹皮膚。在腕部,我有了個發現:她的右手外側,大約是腕關節再往小臂有個紅色的噴印數字,並且已經被擦去了若干;而腰部的白皙之上,更有若干充血而顯出的紅斑。
但竹森並不是個耐得住寂寞的人。她大學畢業后無業至今的身份,在家裡啃老帶來的家庭壓力,從事那些計日取酬的微薄收入和她本人的吃穿用度花費的不匹配等等,這些負面的擔子加在她身上,無疑是倒逼著她做出某些行動,所以我相信機會總還是有的。我在每周一至周五步行上學,若是稍稍變換一下路線,倒也可以從這個住宅區的巷子里穿過,並且也不會遠多少。於是我決定接下來的日子先採取這種方式看看能否偶遇竹森,順帶著檢驗我之前的猜測。
面對大魚撒下的密網自然可以期待收穫。其中一名渡邊夫妻的親戚很快傳回了消息,他在土浦的一家店外看到了攬生意的竹森,並且確認了她左後背上的胎記。渡邊夫婦又驚又喜,為求穩妥,他們沒有當即上前,而是這兩夫妻次日再到附近的暗處,親眼確認過一遍。在兩夫妻加一名親戚三人確認過後,這才肯定,竹森確然是渡邊夫婦六歲上走失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