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呂布
(十五)歸鄉(完)
他們看到了比夕陽更加濃烈,更加血腥,更加寂靜的戰場。
他還可以仔細地看一眼這個可怕的對手,說幾句也許會被載入漢家史冊的話。
蔡琰聽了很久,直到她構思出一篇詩賦,才終於悄悄將車簾放下。
三次!
那個為首的金冠金甲的武將如天神下凡,在人群中衝殺突刺,不知疲倦!於是烏桓的勇士們彷彿短暫地不再是個人,不再是很多很多的人了。
他們是沒有那個高瞻遠矚如匈奴人一般,提前討得大漢的金印!可他們至少懂得了好好說話的道理,一夜之間,大漢又變回原來的那個大漢了!讓馬兒快一些!再快一些!一定要比別個部族先抵達雒陽,一定要先獻上自己的禮物呀!
那些持之以恆地覬覦漢土的異族忽然又懂得畏懼了,他們幾乎稱得上是爭先恐後地將自己的子侄,甚至是自己,塞進去往雒陽的馬車裡。
直到樓班又一次抬起了頭,他才吃驚地發現,呂布已經死了。
他們嘰嘰喳喳地問,嘰嘰喳喳地答,那位溫侯呂布曾二弒其父,可又立下了這樣的功勞,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他們就那樣在他面前飛濺起一蓬蓬的血,再在被鮮血浸潤得泥濘的土地上重重落地。
所以他沒有老,他還能打完這一仗。
一次!
呂布也跟他們睡在一起, 也這麼裹著毛氈,跟這群臭烘烘的騎兵分享著彼此的體溫, 於是自然不會睡得太舒服,晨起時腰酸背痛也就是很尋常的事了。
恐懼而羞愧的熱淚順著面頰掃落
m.hetubook.com•com進鬍子里,聲音也變得哽咽模糊。
這是一場何等可怕的戰爭!這是一個何等可怕的敵人!
他沒有帳篷,急行軍是沒有帳篷那樣沉重的東西的, 這些騎兵會用馬匹隔離出一片遮風的空地,再將隨行帶上的毛毯裹住自己, 最後一個擠著一個, 睡在這片陌生的荒漠上。
他們變成了秋風裡麥穗飽滿的麥田,任由農人揮舞鐮刀,一片片將他們割倒,默然無聲。
十一次!
當張郃、張超,以及關羽的兵馬星夜兼程地趕到時,炎漢的紅旗席捲天地,將烏桓人一張張頹然的臉映得更加慘白。
於是呂布嘴裏那些顆牙齒也開始疼——那倒不是吃蜜糖吃的,而是早年與鮮卑人交鋒,被銅殳掃到面頰時受的傷。
他是不是老了?
這很正常, 他是個征戰多年的武將, 再怎麼勇武, 身上也留下大大小小無數傷疤, 其中一些痊癒了,還有一些同他年歲漸長的損耗一起,堆積在他的體內。養尊處優時,它們也乖覺地暫不做聲,但到了風餐露宿,日夜兼程三百里時,它們便一起發作起來。
就算他們逃進沙漠里也沒有什麼用了。
當那個渾身浴血的男人手持兩把短戟,一步步走向烏桓人的大纛時,丘力居之子樓班的腦子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不,不不不,那絕不是凡人,那原本就是從赤山下來的殺神!
這中軍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晰明白,這慘白的陽光,這轟然倒塌的柵欄,這殷紅的血,hetubook•com.com他都看得分明。只有那個鎧甲上插滿箭矢的武將的臉,他看不清。
在烏桓中軍營中,筋疲力盡之前,呂布一直是這樣篤定的。
十次!
呂布死了,這支并州突騎的主將,劉備的前軍都督,大漢的并州刺史,名滿天下的溫侯,戰死在了這座軍營里。
夕陽西下時,首先趕到的是高順的一萬步兵,他趕路很急,想要儘快接應呂布,因此士兵們趕到柳城時,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的——這絕對不算是高順眼中合適的戰鬥狀態,但他沒有辦法,他的士兵們也做好了迎接一場烈度超前的血戰的準備。
可面前的將軍逆光而立,手拄短戟,對這個跪拜在他面前的敵酋毫無反應。
他只是怕了!他只是膽氣被呂布打沒了!他怕了!
他應當帶著自己的力士衝上去,如他的兄長一般,即使死也要死得壯烈慷慨。
但樓班看不清呂布的相貌。
可他們的膽氣已經不在這了。
十二次!
烏桓大單于樓班、諸部眾的頭人與長老、冀州的世家豪強,以及那位漏網之魚,袁紹的二公子袁熙,他們披麻戴孝,恭敬而肅然地跪在營門兩側,跪在并州人流盡的英雄血里。
那些環佩聲已經漸漸地消了,冀州的世家豪強們早就蒼白著一張臉,悄悄後退到陰影里了。
兩次!
所以他似乎真的老了,他想,他該如公台所言,早歸故鄉。
但他也不再準備直視那個人了。
烏桓士兵——先自中軍內營始,而後如北方的寒風吹過,一排排和*圖*書,一片片,滿面頹然地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將軍天威!在下……在下……」
遼東的太陽起得很早, 但呂布比它起得更早, 他被身體每一個部分的酸疼, 尤其是臂膀與腰間的痛楚叫醒, 而後從馬鞍下摘了一個小小的水囊,十分珍稀地喝一口被馬兒的體溫捂得溫熱的水。那時恰有風襲來, 鑽進他張開的嘴裏。
他扔下手中的武器,在無數烏桓人的注視中,跪在了地上。
他們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於是就在呂布第十三次突擊,終於衝進樓班的中軍營時,樓班忽然發現,他握劍的手在微微顫抖。
那個人果然停了下來,似乎在等他將話說完。
他是不是打不贏這一仗了?
他已經打了兩年的仗,一步步將烏桓人從河東逼退到遼東,哪怕是陸懸魚聽到戰報都要驚呼呀!這戰線何其之長!生生從山西太原一路打到遼寧朝陽!
無數異族使節蜂擁進雒陽的景象是很壯觀的,黔首販夫會駐足觀看,世家的貴女也會讓馬車停下來,悄悄掀開帘子瞧一瞧,聽一聽人群里對著一切,以及創造這一切的人的議論聲。
這個念頭捲起了一陣狂風!
并州人騎在馬上,擎起旗幟,烏桓人排成長隊,如河流般按照旗幟的引導,緩緩將屍首搬到戰場邊緣,於是露出中心的血池,如同心滿意足的饕餮大口。
當然呂布很快將這種愚蠢的念頭壓下去了。
一切都與他預料的沒有什麼不同。
可巨浪一次次拍打著他的軍營,越來越向前,越來越向前!www.hetubook.com•com
當他如黑色的洪水一般,自丘陵上咆哮賓士進敵營時,烏桓人以為只要挺過這一次,下一次,最多再有一次突擊就夠了!
這些不適一起找上來,就在距離柳城百里之外的地方,這就不免令呂布有些迷信了。
他周圍親兵的軀體也在微微地顫抖。
樓班卻不是這樣想的,甚至可以說,任何一個烏桓人都不會這樣想!
不是什麼見到鷹抓著蛇,又或者蛇吃了雛鳥之類的神諭,他只是臂與腰的關節有些疼。
他的一顆心懸在半空中,他急切而亢奮地等待著并州突騎在數次沖陣后陣線鬆散,不得不退出戰場重整的那一刻!
但在狂風之後,樓班依舊頹然地坐在了地上,沒有下達任何新的命令。
樓班渾身都顫抖起來!
緊接著是他的親信們,他們不僅牽來了他的馬,不僅要身側的長牌手隨時待命,他們甚至已經小聲吩咐人告知城內,要大單于的親眷妻兒悄悄準備一下——準備一下,隨時就跑!
烏桓人已經跪下。
但當大漢士兵們翻過最後一座山坡,還來不及下山時,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們。
難道烏桓人沒有騎兵嗎?難道他們不曾見過騎兵突擊嗎?!他們知道騎兵來去如風,雖然強大,但也格外惜命。他們尤其知道在營中布置了大量拒馬之後,這些騎兵只要衝擊數次,速度與人數都會降下來,最後連他們的陣線也開始逐漸變散,逐漸有人掉隊,逐漸有人倉惶地調轉馬頭,離開戰場,在短暫的休整與可能的替換坐騎之後,他們才會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軍官的新一波指引下重新加入戰鬥。
呂布已經離他越來越近了。
那是他的兄長交到他手中的烏桓兒郎啊!那些吃著肉,揮著刀的雄赳赳的兒郎們涕淚橫流,抱頭鼠竄,那是他重整旗鼓,再立基業的夢啊!
樓班乾巴巴地,說了幾句話。
這是不是冥冥之中什麼東西在勸阻他?比如說哪一位神君,比如說一直號稱會打雷但始終沒打給他看的小陸?比如公台先生?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就站在中軍營的大纛下,看著遠處的馬頭在人群里嘶鳴咆哮,看著那些人如巨浪一般忽而沖向前,忽而又退後。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此情此景,他怎麼可能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樓班早就算計到了!只要并州人逃開,只要并州人逃開!他們四面八方都會是已經提槊上馬,憤懣激昂的烏桓勇士!那些勇士會活剝了他們!他們一個都逃不掉!
那是他的兒郎啊!
——他們的膽氣已經喪盡了。
他們永遠都無法戰勝這個人,躲避這個人,擺脫這個人。
柳城大捷的消息傳遍了四面八方。
那天早上醒來時, 呂布是感到了一些很微妙的預兆的。
雒陽已進盛夏,滿城陽光,街頭有兵卒細心挑了幾個沙果,準備捧回去給未過門的妻子品嘗。聽說朝廷將要裁撤軍隊,正好,正好,可以卸甲歸鄉。
但他已經揮不動手戟,舉不動鉤鑲。
他們的人都在這裏,他們綉滿日月星辰的旗幟也在這裏。
高順站在山上,很久不曾開口,直到有士兵詢問他時,他才如夢初醒地點一點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