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曹操
(四)那條河
這支斥候小隊走出很遠,才意識到獵戶所說的「這座山」不是哪一個山頭,而是祁連山。
天亮了,那片荒原也該從漫長的睡夢中醒來了。
水底的石子怎麼會那樣圓潤呢?他們昏頭漲腦,用血淋淋的手捧出來給夏侯將軍看,夏侯將軍坐在岸邊,將同樣血淋淋的兩隻腳搭在石灘上,很是欣慰地看了他們一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它鋪開了一條崎嶇艱險,最終卻通往水草豐茂的平原之路。
但祁連山連綿,高處逾千丈,他們來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地方,已經感到心慌氣悶,身體不適,哪怕是隨便指一座山峰,又豈會容易攀登呢?
但他不能在中途拋下他的主公, 所以他又回來了。
但然後呢?
曹操忽然轉過頭,於是劉曄的話噎在了喉嚨里。
騎兵們握著地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來到了什麼地方,天都是一樣的天,山都是一樣的山,春天將至未至,草也還沒長出來,人困馬乏地走了一路,還有人滾落了山,摔斷了腿。
主公親自耕種是很好,很提振士氣,也能再安撫羌胡各部族十數日,讓他們跟著他傻乎乎地開荒翻地。
他們也不能真走到獵戶所說的淡水湖那裡,挖出口子,引水進南川穀水,灌溉武威郡的平原,因為那個「大湖」是青海湖。
涼州這樣的苦寒之地,白日里太陽曬著,一副不烤焦大地誓不罷休的模樣,夜裡卻又立刻上了一層霜,冷得連鴞鳥也哆哆嗦嗦地噤了聲。
「都睡了兩個時辰,怎麼還不足夠?」郭嘉笑道,「爾視我為耄耋老人耶?」
而另一股力量則屬於和_圖_書更高遠,更冰冷的世界,它在對他說——你一個沉痾難起的虛弱之人,憑什麼活著走完這三千里路呢?忍受著將要到來的死亡,卻依舊不肯罷手,這世上豈有比你更加愚魯之人?
山是禿的,有稀稀落落的樹,密密麻麻的石,因此很容易看清。
「先生睡下還不足兩個時辰。」
「主公勸農之物,一應備好。」劉曄的聲音停了停,裏面摻了些不確定,「只是主公亦當三思,自古有狡兔三窟之……」
但那幾日里,斥候們手腳並用地爬上一座座山峰,極目遠眺,想要尋一處水源的經歷,郭嘉是知道的。
「可先生如此辛苦——」
可是這些外來人很堅定地執行了「明公的命令」,將一大片荒原燒了個精光,濃煙滾滾,火光衝天。依舊糾結曹公到底信不信五雷真君的羌人們就更加狐疑不安,他們看一看被火燒過的地,再看一看火光后的曹公,不明白他將路走得這樣絕,要是不下雨,河裡也沒有水,他該怎麼辦呢?
現在他們的同袍受了傷,卻得不到救治,而主公交給他們的任務也將以失敗告終。
這世上是沒有靈丹妙藥的, 神醫扁鵲要是見到不知珍重保養自己的病人,也會一套三連告辭走人,何況山藥這東西原本就稱不上是靈丹妙藥呢?
有人一手牽馬,一手搭涼棚,努力按著身邊獵戶所說的方向去望。
但這卷地圖很不一樣。
哪怕是一千八百年後的人,也不會想要將青海湖的水引到祁連山以東,那實在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大工程。
三千里星霜雨雪的旅途hetubook.com.com中,有無數比他更加年輕,更加健壯的人倒下,他坐在顛簸的軺車上,四面的寒風透過油布鑽進來,他坐在被雨水打濕的席子上,車輪跳一跳,他的五臟六腑也跟著跳一跳,他很想下車走一段路,可每每一掀簾,那景象又將他震懾住了。
那都是些很好很忠心的勸告。
有人將火把放低,抵在新芽將生未生的荒草叢裡,乾草叢立刻迸開幾個火星,緊接著就是火舌舔舐乾草的噼噼剝剝。而後那火蔓延開,煙也升了起來。
獵戶說,翻過這座山,就有一個大湖呢!那湖水可清,旁邊落滿了水鳥,只是水嘗起來有些咸,但大湖旁邊又有幾座小湖,其中的湖水是淡的,可以喝呢!
他看到許多影子沿河而上,聽它們在霧氣中的竊竊私語, 那其中有嘲笑, 有關心, 但大多數影子是冰冷的, 無聲無息,穿過他的身體, 飄飄蕩蕩地繼續向著光輝的泰山而去時,也一併帶走他周身的溫度。
他看到了那條寂靜而黑暗的長河,那是他從未恐懼, 從未重視,也從未抵達過的河流, 他甚至曾經期待那一天, 與他的舊友們重逢歡宴。
「我信元讓,」他說道,「也信奉孝。」
陸廉當然是沒有這方面能耐的,郭嘉不再服用石葯,只是因為他意識到劉備無可阻攔的崛起速度,以及主公基業即將面臨的危機。
他們帶回了許多東西,比如晒傷的臉,磨破的雙手和雙足,同袍的屍體,以及一份清晰的山川河流走勢圖。
他們就這麼在寒風與狼嚎中度過了一夜,其中擊退過和-圖-書數次狼群的攻擊,但到天亮時,有人受了傷,還有兩匹換乘的駑馬受驚,逃了出去,已是不知去向。
郭嘉站在只屬於他自己的河邊,意外地接到了這卷地圖,這對他來說也是一件新奇的事。畢竟百姓如何生活是荀彧來操心的事,他也好,荀攸劉曄也好,他們所關心,所精通的就只有如何輔佐主公征戰四方,用馬蹄將敵寇的頭骨踩在腳下。當他回頭時,並不意外看到的只有一條血路。
為郭嘉點起燈燭的僕役是不知道的,他只覺得睡到一半不得不起來幹活有點煩。
郭嘉坐在車裡,同時感受到了兩股力量在撕扯著他,一股屬於人的世界,屬於他的同袍,他的同僚,他的主公,他們那樣執著地希望他能夠活下去。
他們只是人生地不熟,而這裏又實在太過荒涼,找不到更多的村莊和嚮導。
這也許就是命運與他開的一個玩笑:當他決心小心保養自己,輔佐主公在涼州創立一番事業時, 他又開始頻繁地夢到那條河流。
獵戶一輩子沒見過地圖,對距離也沒有那麼清晰的概念,可夏侯惇有,這些從溫暖的黃河南岸一路來到祁連山下的騎兵也有。
看他這個垂死病中驚坐起,今天還要加班去的架勢,僕役忍不住就勸了一句。
他坐起來,心跳得還很快,但胸口依舊煩悶得很,頭上明明出了一層汗,一掀開床帳,又立刻打了個寒顫。
——奉孝,速歸!速歸!
騎兵早就下馬了,牽著馬匹在泥濘的山路上一腳深一腳淺,那些文士披著蓑衣,也咬著牙在泥里跋涉。
夏侯將軍說他們走昏了頭,https://m•hetubook.com.com不如爬上山頂,四面看一看,反正那些山峰並不險峻。
曹操踩在還散發著焦糊氣味的地上,左腳換右腳了一下,又迅速退回到隔離帶後面,「短褐可備好了?」
「咱們在山裡走了這樣久,不知此水名何,淵源何處,更不知距離南川穀水究竟幾里,夠不夠一郡生民耕種之用?」
比如說那條河距離南川穀水最近處也有十數里,其中山路崎嶇艱難,想引過來談何容易?郭嘉的計劃會不會出錯?夏侯惇的工程又會不會出錯?那河水引過來,夠不夠武威百姓所用?若是其中一處出了錯,羌人立刻就會陷入動亂,更會令失去信譽的主公也陷入險境之中。
有值夜的僕役聽到聲響,隔著門小聲詢問后,立刻進來為先生剔亮燈燭,又加了些油,再撥一撥炭。做這些事時,郭嘉也沒閑著,他磨墨。
他披著袍子下地,摸摸窗下案前的席子,有點嫌棄地又回身搬了被子鋪上。這次再摸摸,就不那麼冰手了。
郭嘉就是從這拉扯聲中驚醒的。
天暗了,他們就在山裡生火,聽四周的野狼嚎叫,人是不少,足有七八個,但狼更多些,而且飢腸轆轆,目露凶光。
自從馬陵山之戰後, 郭嘉在生活習慣上是收斂了一些的, 他不再那麼頻繁地酗酒放縱, 留戀勾欄, 甚至貼身服侍他的人說,郎君連方士給的石葯都不吃了!那可是極貴重的葯,吃過後飄飄欲仙不說,吃久了甚至就能飛升成仙的!誰能想到陸廉有那樣大的能耐呢!
待斥候連滾帶爬地來到河邊,喝一口比冰雪還要寒冷的河水時,河底無數粒細碎和_圖_書圓潤的石子像是隱藏在冰雪下的寶藏,在刺眼的陽光下散發著幽幽藍光。
「你知這卷地圖如何得來么?」
一邊磨墨,一邊將沒做完的工程計劃打開。
如果讓他們現在開始小規模攻伐——死一點人吧?作壁上觀,令他們自己削弱一點實力,讓他們不要將目光都集中在主公身上,對主公來說,是不是更穩妥些?
曹操像是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又像是根本什麼都沒想,只是在欣賞這片被草木灰滋潤過的土地。
郭嘉的視線已經不在僕役身上了,他看向那張掛在案旁的地圖。
那是怎樣的一支長隊啊,昏暗的群山,肆虐的狂風,寂靜的人群。誰也不會開口,因為只要一開口,夾雜著雪片的疾風驟雨就會鑽進嘴裏,砸在牙齒上,舌頭上。
在羌胡還不曾拿出小陸將軍的雕像前,夏侯惇便領著斥候進了山,可直到「曹公到底誠不誠心,要是誠心,怎麼光打了雷?要是不誠心,怎麼咱們這些誠心的人供奉,連雲彩都不見一片?」的話題沸沸揚揚地流傳在姑臧城中,這群騎兵才終於回來。
他們最後在一座不知名的山峰後面發現了蜿蜒而過的一條河。
於是有騎兵氣得拔刀出鞘,想要殺了那個嚮導,卻被夏侯惇喝止。
這裏許多人是不燒荒的,哪怕就要開始種地了,他們依舊是不燒荒的。他們很有理由,說隨便刨刨就好,不要燒荒哇!你們這些外來人不知道草的好,我們可是知道的!那草割下來可以堆茅屋,刨出根可以放嘴裏嚼了吃,你們現在燒了它,不下雨又怎麼辦呢?
「這附近,」他環視了一圈,「上山的路你可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