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情意比金堅
迴廊冗長,放眼一望不下數百根的楠木柱,每根柱身上鑲嵌了蓮花的圖案,以蓮為托,纏繞著一圈又一圈的燙金花枝,藤蔓繞柱而上,直到沒入純金燈座。蓮花型的燈座上呈放著渾圓瑩澤的夜明珠。
頷首以對,我轉身向殿門走去,邁出門檻時回過頭,隨口問她:「太子妃的名諱可是芙真?真是好聽得緊呢。」
他的唇緩緩貼上杯緣,一口一口慢悠悠喝下整杯酒。金階下歌起舞動,一陣暖香撲面,沒半刻工夫,他的臉上泛出淡淡的桃色。
緞底鞋踩地的聲音逐漸清晰,我低垂的視線中出現一雙白底綉紋的錦靴,那雙腳在身側停了下,隨即走了過去。
夢裡佳人,朱顏換……
「我只是想問問太子妃,既然心裏喜歡著皇世子,又何必非要撿那更高的枝頭攀,一頂世子妃的鳳冠還不夠風光嗎?」
「太子妃殿下的意思呢?」
「愛妃難道就不知給夫君布個菜嗎?我都醉了呢。」他的唇邊盈著抹輕佻的笑,看在我眼裡只覺十分討打。
美麗的王妃,你吃下這份毒,讓我來作催化的溫床,種下那顆叫做恨的種子,總有一天會開花結果。
一門之隔,門裡面是個夢境,由金玉堆疊而成的流光異彩的夢,門外卻是黑暗的迴廊和宮牆上猙獰的金龍。
我點點頭,示意他繼續前進。美麗的太子妃,貴氣逼人的太子府,倒也相得益彰,只是不知這東皋的太子殿下又是個什麼人物?
夜風有些涼了呢。
心裏有個聲音在否認,於是我淺淺地笑了起來,綻出比她更是清冷的笑容。
停步在迴廊下,望著遠處那座燈火通明的金殿,任由夜風扯起銀縷宮紗飛過眼前,我回思著方才那畫上的題詩。
只是,為什麼剛才的那個瞬間,會痛徹心扉?
「本宮要的是天下獨尊,如果不是頂天的榮耀,本宮寧可玉碎,也絕不瓦全。」她的眼裡有睥睨眾生的狂傲,和簡荻時常閃現在眼中的相同。
十二盞琉璃燈在前引路,時光倒錯,讓我恍惚以為回到了幾個時辰之前。只是此刻宮牆上的金龍看去褪了猙獰,可愛不少。
太子妃一雙妙目在我臉上流連,端起那碗蓋盅,嘩啦一下拋到地上。四濺的茶水燙濕了我身上這條新換的銀縷衣,我看看裙擺,再看看她,彎腰拾起一塊碎瓷片放到案上。
我端起桌案上的金樽,仰頭喝下,身旁侍立的僮兒執著玉壺將杯斟滿。
簡荻抬眼望上去,狹長的眼角微動了下,端起面前的酒樽,懶洋洋應了句:「多謝皇兄惦念,只是父皇吩咐下來的功課,不做足了恐有負聖和圖書恩。況且皇兄也是整日公務纏身,弟不敢多擾呢。」
心裏驀地痛了下,我想可能是那杯茶香太過濃郁,停留在記憶里無法抹去。
她看了眼那碗茶,坐到案邊的錦墊上。
「你可聽聞過玉笙公子的名頭?」對視的目光閃爍中,她握住案上的碎瓷片,五指收攏,將指尖血灑在案頭。
「還好,這茶聞著香,可惜品起來味道總差著些,不如家常的慣口兒。」
到了配殿門外,那執燈侍者立了腳,端端正正站在門口彎腰候著,等我正對朱漆雕龍殿門站好,理順了腳下的裙裾,他方才揚起尖細的嗓音念道:「含章宮貴人到。」
緋紅的帷幕攏起,將她的身影藏入深暗。
「阿荻,你那太子哥哥怎麼還不來?」極小聲地附耳問他,這看似親昵的小動作讓金階之下的眾人面上閃過瞭然的神色。
他斜眼看了下對面案桌後端坐的太子妃,在我耳邊低語:「你沒看戲里都是配角等著主角登場嗎?今兒個這場宴席的主角可是太子殿下。你安分著,別給我惹簍子。」
案桌上擺著時鮮的瓜果和花卉,胭脂紅的碟子里盛著平素我愛吃的菜色,掃一眼桌面,知道是他刻意為我預備的。
我瞪過去,他恰好轉過頭和旁人寒暄起來。收回視線,望著對面的太子妃,禮貌地點了個頭示意。
台上亂了陣腳,金殿里的眾人此時都將視線聚焦在金階這端,下面的歌舞也都悄沒了聲息。
正感慨著這滿室的奢華,一個小侍雙手捧過套白裙,展開時從衣料上流過絢目的銀光,原來是條銀縷宮衣。
捨得,從來都是有舍才有得,卻沒有幾個人真能做到。
太子安然落座,眾人緩緩直起腰,跟著坐了下去。抬起頭看向主座上的太子,明明是清雅的一張面容,眼裡卻有些看不清的沉靄,似攏非攏的眉目輕巧轉了個角度,帶到我和簡荻這邊。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抓著他的手指緊了下,他回過頭來看我,嘴角的弧度里滿是醉人的溫柔。
[小橋依舊流水,昨夜畫屏微寒。夢裡佳人朱顏換,晨起梳妝淚垂面。]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也成了無師自通的高手,學會把一切擾亂心緒的東西硬生生擠掉,親自拿把剜肉的刀從心口剜掉血肉,雖然那瞬間能痛得人想死,但是痛過了,傷口愈合了,心裏的病也就好了。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著這邊,目光轉到太子妃臉上時,露出溫和體貼的笑容。柔聲對著冰山美人噓寒問暖,又問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無非是菜色是否合口,愛妃有所清減https://www.hetubook.com.com需當保養。
這個美得奪人眼目的女子,一身寶石般閃著色澤的銀線絞出飛鳳花紋的皓白雪衣,不知是人襯著衣服,或是衣服托著人,遠看起來似乎隨時會化作飛天,飄忽迷離。
他偏著頭想了想,說道:「愛妃素日愛吃什麼,本世子就愛吃什麼。」
換上衣服,早有執事端來清茶,揭開蓋,撲鼻的茶香,是今年春份的絕上品貢茶。
「當今太子殿下的名諱是簡笙,你這麼聰明的人,不用我多說了吧。」
「不喜歡就倒了它,只喝自己慣口的那杯。就好比這金雕玉琢的宮殿,說到底不過是個鳥籠子,眷養著太子殿下的臉面。你不喜歡那茶,可以不喝,若是不喜歡這金絲籠,可怎麼走出去呢?」
夜風劃過衣角,嗚嗚著鑽入了沒于黑暗的長廊,眼角被風颳得有些酸,許是今夜臉上的胭脂塗得厚了些。
深吸口氣,將胸口中那濃烈翻滾的香氣沖淡。面對她的清冷,我是否該表現得更激切些?告訴她別再痴心妄想?告訴她安心地做太子妃未來的東皋皇后?
心裏的痛正慢慢消退,一點一滴被我逼出體外,像是武林高手用真氣療毒,將困擾身體的毒素逼出去,就此一了百了。
「殿下愛吃什麼?儘管吩咐。」舉著筷子伸出去,等著他回應。
她細緻的面容上綻出個微笑,只是笑得冰冷。
閉上眼管它杯里是清水還是黃湯,一仰脖子灌下去,翻腕亮個底,穩穩坐回椅中。
太子殿下今兒個是擺明了灌人,滿嘴場面話,讓人連拒絕的理由都挑不出。還以為他是個飄逸出塵的人物,原來這麼會打官腔。
她做到了,所以她是當今的太子妃,只是她錯愛著我未來的夫君,只該屬於我一個人的阿荻。
等了片刻,那椅中端坐的女子沒有想象中的發怒或衝過來指責我鳩佔鵲巢。她只是安靜地坐在上面,端著高華的氣度,一如初見時的尊貴。
「貴人請這邊走。」
將純金的台階一步步踩在腳下,停步在他的面前,伸出手,與他探來的指尖相碰。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我展開笑容,坐到他的身旁。
「太子妃殿下言重了,竟說這滿殿金輝玉容的是個鳥籠子,卻不知天下有多少人盼著到這籠子里住上一輩子。太子殿下對娘娘恩寵有加,羡煞了那金殿里多少雙權貴眼睛,可都盯在殿下身上呢。」
朦朧夜色中,我就著氤氳燈火看去,隊伍正中走著個白衣華服的女子,一頭青絲盤了極繁複的髮式,攢了只朝陽飛鳳的宮釵。她的側臉極美,高聳的m.hetubook.com•com鼻骨下薄抿著點丹朱唇,目不斜視地走過去,那身影透著說不出的一股子尊貴。
嘗道浮雲能蔽日,
他眼裡夾著絲春意看向我,唇上還沾了一點酒珠。望著他那張芙蓉瀲灧的面孔,我的心抖了抖,彷彿瞬間被人撩起一簇火苗,視線定在眼前這無邊的春色瀰漫里。
情啊愛啊,這些不正是穿腸的毒藥?
他的話未完,我端起酒樽,朗聲說道:「這第三杯酒,我替皇世子敬太子殿下。」
心裏咯噔一下,看著那一顆顆溜圓的夜明珠,我的腳再也挪不動道,身後的提燈宮人小心翼翼地提醒了句,我不情願地繼續前進。
滿眼所見不是金就是銀,珊瑚樹盆景立在條案上,枝杈上掛著數不盡的瑪瑙珠串。被裹進那層層疊疊的紗幕中,透出點點絳紅的珠華。
沒來由地剜他一眼,他挑下眉,有些委屈地回看著我。心裏告誡自己無視他那種眼神,此人裝無辜小白兔的本事最是拿手。
隨便夾起塊蟹黃桂花藕,在太子和太子妃的眼皮子底下塞進他的嘴裏。他滿足地嚼來嚼去,彷彿那塊藕片有多麼值得回味。
凝神望著他,心裏愣是漏跳了下,這太子好貴雅的氣度,微微挽起的和煦笑容讓整個人看起來柔如春風,竟是一身與世無爭的神貌。
不遠處拐出來幾盞琉璃燈,數了數攏共十六盞,走在隊伍最前面的引路侍者停下腳步,恭敬地等候對面的來人先過去。
張開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索性閉上。
將賞玩的視線從畫上移到她的臉上,一樣的眉眼,只是眉宇間少了份畫中的純真,多了些冷厲狠決。
「今日一睹貴人風采,方知含章宮柔蘭閣確乃神仙宮閣,這第一杯,敬貴人。」太子的嗓音優雅出塵,和他的人極配。
銀藍色的禮袍尾擺拖到了身後很遠的地方,雀藍織錦時時隱現在腳前,這一身無可挑剔的儀錶和姿態,也只是為了得到他的矚目。
目光盯著那片碎瓷,我點點頭:「太子妃殿下無須提醒,我知道分寸,自然不敢多存奢望。」
台下的曲子換了調,一陣霓裳羽衣蹁躚喚回我的神志,掩飾著拿起筷子夾了口菜,吃到嘴裏卻渾然不知味道。他的手從桌案下伸過來,拽住我衣袖的一角。
偏過頭去打量簡荻,真真是和太子孑然不同的兩個人。那雙眼梢上挑的鳳眸總像含著無限春色,瞧著誰都帶了三分桃花三分情意,讓人就是無酒也要自醉在那雙眼眸凝視下,天生成的風流胚子!
隨她端起酒杯凌空虛敬,淺抿了口,指尖略偏,一杯瓊漿盡數灑在裙子上。我啊了聲,和*圖*書太子關切地目光隔著桌案睇過來。簡荻看了看傾在桌上的金樽,又看看我濕了大半的禮服,眉頭慢慢皺起。
金碧輝煌的太子府,那金階之上的華服美冠。
「阿荻,你我兄弟多日未見,上個月見你還是在太謁閣的書房,你又走得匆忙了。趁著今兒個家宴,明裡說是為了見見未來的弟媳婦,其實也是為了你我敘些無關國事的兄弟情誼。」
十二盞琉璃燈後排過十二個金衣宮人,金碧輝煌的太子府,比起紫宸府來更顯得貴氣逼人。燈光影影綽綽地攏著斑駁光點,牆壁上塗繪的紋理似是一條攀峰踞勢的金龍,翻雲覆雨中騰躍在整條迴廊的宮牆上,龍爪前探,彷彿是時刻預備著想要抓誰一下子。
如果她愛的人不是簡荻,或者她今日的身份只是東皋的皇世子妃,都會讓我無限仰慕。我欣賞這樣的女子,知道自己需要什麼,也明白什麼叫捨得。
太子妃頷首默默領受,淺酌了口酒,我放下筷子,冷不防抬起頭時,正對上太子妃深邃的目光,那眼裡有些什麼一閃而過。
撥開雲霧見青天。
太子妃起身走過來,牽起我的手對太子說道:「世子妃的衣裙污了,我帶她去換條新的。」說完,拉著我緩步繞出金殿去。
冰雪秀美的太子妃,目下無塵地端坐在金殿之上,讓人瞧了自愧形穢。
門緩緩開啟,隨著那一聲通報,我慢挪腳步走進這場夢中。
燭光散亂,碎瓷片被大紅的帳幔投下艷麗的光芒,雖然殘破不堪,卻依舊耀眼。
那時的江花落了他滿頭滿肩,他回眸一笑,剎那間奪去我全副心神。
我抬頭望著牆上的掛軸,那是副工筆細膩的美人賞荷圖。美人一張妍麗的臉龐凝神望著水中的白蓮,畫旁題著幾句詩,下面眷著芙真兩個字。
她將染了血的瓷片丟到地上,美麗的眼眸深不見底。
正胡思亂想著,又有一聲通報遠遠地從殿外傳了進來,隨著那一聲漫過一聲的『太子殿下駕到』,所有人站起來恭身等候著太子進殿,絲綢絹緞的悉簌聲不絕於耳。
太子妃清冷的聲音響徹大殿,我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恭身行禮。
我用手肘撞他一下,輕聲問道:「怎麼,這就醉了?」
殿內喧嘩的聲音頓時偃旗息鼓,門未開,已經能感覺到從那金殿里泛濫出來的撲面的壓力。人人伸直了脖子專等著看我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讓那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二皇子鍾情至斯。
她輕輕頷首,算是回了禮,白皙的臉上一雙黑曜眼眸轉到了金殿的某個角落,不知是看著什麼。我垂下眼睫,卻在偶爾抬眼時偷偷m.hetubook.com.com打量她,她的臉精緻,彷彿天生雕琢出來的五官,髮髻上盤著高昂的金冠鳳喙垂下明珠,在她的額前晃過。
太子笑著點了點頭,眸底一點流光閃過,將酒杯放回案上。
「承蒙貴人青眼有加,是皇弟的福氣,這第三杯酒……」
「願賀我東皋與醒月兩國締萬世流芳之好,這第二杯,還請貴人滿飲。」太子皓白的五指又舉起酒杯湊到唇邊輕點,我跟了第二杯,挑了下眉梢,昂首看他。
「這位是……」
我不知道她帶我到了哪裡,只是眼前的這座宮殿實在有些華麗得過份,殿門邊純金點藍的立瓶里插著幾根孔雀翎毛,窗下的鳳尾榻上搭下繽紛的流蘇絲,一整塊純白的皮毛鋪在上面。大紅的帳幔遮去燈火,湖綠色的紗簾被夜風挽動,在房裡翻飛搖曳。
邁過高高的門檻,將孔雀藍織錦的裙擺提起又放下,抬起頭迎上意料中的萬眾注目。我挺直脊樑,踩著穩健的腳步走向高台之上的那個人,他的臉瑩亮在萬盞燈火下,眼中專註的神采彷彿是只為等候我的出現。
「你倒瞧得仔細,難怪能讓皇世子這麼痴情,原來是有顆玲瓏心。」她頓了下,續道,「可你也得明白,當年若不是本宮執意嫁於太子殿下,這世子妃的鳳冠可還輪不到你頭上。」
「太子妃為何今日對我說這些話,莫非只是為了試探我與世子殿下的情意?」
與世無爭的太子殿下,清冷狂傲的太子妃,多麼矛盾的組合。這金殿此刻看來,果然是個華麗的鳥籠,關著一隻美麗的金絲雀,還有她深埋心底的愛情。
曾幾何時,在春暖花開的江岸邊,他遠目眺望著江水,柔聲念出。
剛問出口,身前那伶俐的侍者略過身子,恭敬回道:「這是咱們東皋的太子妃,極得太子殿下的眷寵。」
難道是我已經中了毒卻不直知?
「哦?」
「你喜歡這茶嗎?」
「玉笙公子千金一擲為伶人,轟動了王都,被傳為佳話。」撿了緊要的說,太子妃自然是聰明人。
金衣紫里的宮人在前面執燈引路,手裡提的琉璃芙蓉燈在墨磚上投下澄黃的光暈,宛轉曲折的迴廊一路延伸到視線看不到的地方。
我低下頭,心裏暗自慶幸著今兒個沒戴一腦袋釵子在頭上,否則等太子他老人家磨蹭進殿時,估摸著我也五體投地了。
簡荻暗暗拉了下我的袖子,我擺手,示意他無妨。
瞧,這毒藥開始見效了,她沉靜的面龐不再波瀾不驚,卻閃過厭惡的神采。
「太子妃殿下說這鳥籠子眷養著太子殿下的臉面,我卻瞧太子是真心地愛著殿下您呢。」
這毒,是什麼時候自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