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疏影月橫斜
「好吃嗎?要不要再來一塊?」我咯咯笑著,又夾起一塊遞過去。
我抬眼望著他,唇邊不覺挽起絲淺笑。真的只是孤枕難眠嗎?
挑釁地望著簡荻,他從我手裡拿過杯子,示意清瓷再斟滿。杯緣上殘留了桃紅色的胭脂痕迹,他就著那抹殘痕,儼儼喝了滿杯。
做一場浮華絢麗的桃花春夢,是誰的歌醉了星辰?
他的舌尖舔過我的耳垂,將戴在上面的明月鐺撥了下來,我啊了聲,徹底軟在他胸口上。
這個男妖精,女性的天敵,誰來救救我吧!
透過窗格子望出去,院子里的白梅花朵朵挺立在枝頭,梅蕊盈香,薄晶的雪粒映在花瓣上,閃著日華。迴廊下幾個執事搓著雙手,呼出的呵氣全是白霧。
他坐在清瓷方才起身的圓凳上,看我半晌,突然抄手捏住我的下頜,我嘴角上掛著一條青菜被他掰到眼前。
阿荻,在你心裏,可曾有過半分位置容納我?
好,好丫頭……你主子現在身陷狼口囹圄你給我作睜眼瞎?看我回頭怎麼調|教你……嗚,誰把這妖精拉開吧~
春風化水更三分。
片刻工夫,落梅軒里已是熱氣蒸騰,我和清瓷全成了大紅臉,互相看著對方笑起來。
「世子殿下在瀚文閣歇下了,咱們吃咱們的,別管他。」說著,抄起筷子夾了羊肉扔進鍋里。
踏進落梅軒,清瓷看我一個人回來了,眼睛立刻瞪得比桌上的盤子還圓,嘴裏嘟囔著正要抱怨,我一個白眼甩過去。
內心極度掙扎,我奮力保持著表面上的冷靜,嘴上扯出個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公子怎麼才喝了一杯就醉了……嗚。」
「坐下,吃飯,哪來這麼多有的沒的嚼舌頭。」掃她一眼,我指了下身旁的梨花木圓凳。
藏了這些年,想必是累得很吧?
「算起來,我隨殿下到東皋,整整三年多的時間。記得當初在洗天池畔初見,那情景到如今還歷歷在目,時常地讓人回味一番,倒也有趣得很。」
「這世間萬事莫過一個[巧]字,這些年我總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想,為何當初那麼巧在我出了含章宮的當日,就見到舉世聞名的兩位貴公子。為何我在江偃城的花船里能聽到這首我只唱過一次的詞。為何那日在清吟我前腳去見莫憂,殿下立刻就惹來了采草的浪人。為何這些事都趕巧湊到了一起,又巧得這麼耐人尋味呢?」
「殿下要等的人來了,我求殿下的恩典,還望殿下應允,否則多年的玲瓏棋局布得雖精緻,也只怕被人突然覆了盤吧?」
簡荻的身影沒于黑暗中,我走到窗前,驀地轉頭望向他。
「你要的恩典,我不能給。」
腰桿一麻,那刻意壓低的聲音差點酥了我的骨頭,訕訕地看了眼候在一邊裝瞎子的清瓷,再轉回視線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瀲灧面容,腦子裡模糊不清地鑽出個想法,莫非……莫非他在色|誘我嗎?
我起身下床,在黑暗中摸索慢行到書案旁,划亮了火石,點燃一隻白蠟,將燈罩扣回去,燭光影動,傾瀉下滿室凄清的冷光。
「如果就這樣繼續下去,或許我能得到[幸福]吧?裝成個睜眼的傻子,任憑殿下安排演出這戲碼。只是我閉起眼騙得了旁人,卻還是騙不過自己。」
眼角掃過他纖細如玉的指尖,那裡曾有與我十指緊扣的溫柔。
紅顏枯骨,他是紅顏枯骨,嗚,就算是一把枯骨也好美……
羊肉上飄起絲絲白煙,他遲疑了下,張開嘴含住,被燙地噝一聲倒抽了口冷氣。
「何不讓我猜上一猜,猜對了,求殿下賞我個恩典。」
滿樹梨白香染塵,
我抬眼看向蒼白的窗紙,上面晃動著猙獰樹影,夜風颯颯而鳴,滿室肅殺之氣隱動。
將他的手拉開,我緩緩坐起身,他的眼在黑暗中瞧不真切,只覺得那裡面似有兩團光,幽深得讓人沉溺。
人隨音至,簡荻一挑帘子走了進來,清瓷堪堪站起身,低眉順目地叫了聲殿下。我又是一筷子肥肉下肚,連眼角都沒抬起半分。
心裏哀號著,目光https://m.hetubook.com.com下意識地望向清瓷,她端著酒壺眼睛瞅著窗外,對當前這片春色無邊竟是視而不見。
夜幕恆遠,散布著無盡星辰。
「阿荻!」忍無可忍地吼了句。
耳邊傳來他有些紊亂的呼吸聲,眼下我和他這貼在一起的姿勢實在是曖昧得過頭,不敢再亂動,生怕惹出他的火來。
神思瞬間歸位,背上寒毛倒聳,我一把揪住他的領口,一字一字大聲喝道:「我、恨、桃、花!」
下面的話沒說完,被他突然含住我耳垂的動作硬生生打斷。耳朵上一陣麻,心跳得更厲害了些,像是被人用指尖搔了下。
席面擺好了,鍋子也架起來了,水燒滾,肉碼盤,她楞是死活不讓我下筷子。說什麼世子整日為大婚之事操勞,姑娘好歹也該表示下慰問親自請世子過來擁爐賞梅。
他抓住我的手,齜牙咧嘴地低吼:「夠了,再鬧我可要罰你了。」
「白日里不是說好了陪我?」他湊過來,一呼一吸間盡數灑在我的臉上,「今夜月色正好,本世子孤枕難眠……」
「哦?」我挑眉,斜眼看他,「殿下打算怎麼個罰法?」
這世間,真的有絕情忘愛的靈丹妙藥?終究是你太過自欺欺人,或者是我不夠入戲。
「規矩也是人創的……嗚,我說讓你坐就坐,哪來這麼多廢話?」被羊肉燙了嘴,話都說不利落了。
回頭的剎那,將目光鎖在他的臉上,如此陌生的一張面容,陌生得彷彿我們從不曾相識。
清瓷站在一邊看我半晌,試探著問道:「是不是殿下最近不在府里,沒空陪著姑娘,生氣了?」
還記得那個時候的自己,豆蔻年華,與他針鋒相對,竟是誰也不讓誰多討了半分好去。
阿荻,你終究還是作出了選擇不是嗎?
「年華瞬息彈指,想不到我不僅掙不過命,連這情字,也越發看不透了。」
倒不如說是,有備而來更適宜吧……
阿荻,曾經是桃花般艷麗無匹的少年,曾經是將我擁入懷裡肆意溫存的男子和*圖*書,終於露出了最真實的面目。
一時間全身的血液都上了頭,梅花香芬被房裡的熱氣熾得濃郁熏人,竟是撩起些微若有若無的情|色氣息。
「殿下說得對,今夜的月色確實很好。」
他挑眉,逸出冷清的笑容。
阿荻,在你心裏,這江山和情愛,究竟哪個更重?
鬱悶嘆口氣,我轉身走下閣去,反正這人整日在山珍海味堆里翻騰,也不差我們這口子涮肉,還是讓他繼續睡吧。
一雙勾魂的桃花眼在面前晃過,狎著絲笑謔,他的手伸過來攬在我的腰上,將我拉進懷裡。我扭了下想離他遠點,他的手臂收回半分,摟得我更緊了。
聽府里的執事稟告,這人照例是和那些朝中大員們酒色犬馬,夜夜笙歌不斷,難怪了累到隨便找個地方窩著就能睡著。
厄,抵制男色,抵制男色,這男色好厲害……
清瓷搖頭:「我怎麼敢和姑娘同桌而食,姑娘可是咱們紫宸府未來的世子妃殿下,從來沒這個規矩和下人同起同坐。」
東皋國君的賜婚聖旨徹底敲碎了紫宸府表面冰封的沉寂,順帶著震出一群又一群賀喜的送禮的鑽營的閑著沒事打聽小道消息的。
古柏枝椏下,少年笑得愜意開懷,因為捉弄了我而洋洋得意。日曦流轉,他明媚的笑容逐漸湮滅在桃花落英之間。
「殿下今夜留我在紫蕪軒,是在等誰呢?」
情或愛,是穿腸的毒藥,只是我早已吃下解毒的仙草,才保住性命。
白梅花樹下,君亦清手握長劍,逆風而立。
一聲聲迴響耳畔的繾綣愛語,在桃花菲靡中如流雲四散……
想不透,惟有此刻這真實的痛楚,沉重得讓人無力承受。
簡荻依舊鎮日里神龍見首不見尾地忙碌,見他最多的時候是在瀚文閣藏書房,他趴在案上淺眠,偶爾嘴裏哼唧些模糊不清的字眼。
今兒個和清瓷預備下銅爐子打算涮鍋吃,早八百年前就開始和她念叨來念叨去,終於念得她跑去廚房裡弄來無數新鮮菜色和羊肉,說是等雪化了,在落梅軒的迴廊下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賞花邊解讒。
「如何?殿下可有話說?」
夜涼如水,心涼如水。
窗格上糊著厚密的漿紙,卻哪裡去看那美好的月色?唇邊的笑越發濃了,我捋了下散亂在肩頭的長發。
他和緩開口,說出的話冷若冰霜,割過我的鼓膜,劃開我心頭的血肉。這陣陣漫過心底的抽搐,許是就叫做痛……卻也痛得徹底,痛得讓人清醒。
他就不嫌硌了脖子么?這麼冷的天還睡在玉石上,等下醒了又該嚷著頭疼。我站在房門口望著他的發頂,他肩膀略微動了下,可能是睡得不舒服了。
「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曾經我想過悖天而行,卻終究掙不過一個[命]字。」
他笑得極度無賴,一頭按住我的頭頂,大腿橫過來貼在我的腿側,完全變身成了八爪魚。
肉很鮮嫩,唇齒留香,清瓷笑嘻嘻地側著身子坐下,立刻抄起筷子白菜丟到鍋里。
溫燙過的酒漿滾進嘴裏,微香中透著辣爽,酒勁直通到腦門。我吐口氣,將杯底量給他看。
我夾起煮熟的羊肉,放到碗里蘸好調料,這府里的廚子手藝真不賴,肉切得薄透,小料滋味也調得地道。
「過了今夜,殿下又會將我置於何地?我不敢想……」
悠長地嘆口氣,該來的,終究是要來,想躲也躲不過。
這小丫頭,早就瞧出她讒了,還和我裝嘴硬呢。
「丫頭,還記得上次醉酒那夜的事嗎?」他的臉上滿是奸計得逞的微笑,「我又醉了,今兒晚上陪我吧?」說完,飛快在我唇上啄了口。
她話說完,我差點掰斷了手裡的筷子。簡荻那傢伙天天外面吃喝玩樂也能算是操勞?這府里府外什麼事讓他費心過,早巴巴地有人把想到的想不到的都安排好了。
推開密閉的軒窗,朔風瞬息撲面,拽起我滿頭的長發,飄蕩在靜夜冷月之下。
豐雪化水,從梅樹的枝頭滴下,落了走過樹下的人一頭一肩。
簡荻貼到我的耳根下,沉著嗓子說道:「丫頭,我想你了……」
「哧~我當是什麼難事。」招手讓清瓷斟了杯天祿,捧起www.hetubook.com.com來,湊到唇邊一飲而盡。
白梅開得正是好光景,瀚文閣的窗紙擋不住梅花香氣,一陣陣透進房裡。軒廳正中放置著青玉案,簡荻歪了脖子正伏在上面睡得香甜。
他的手劃過眼前時,我注意到他的唇邊染上一抹胭脂色,許是杯子上沾下來的,羊肉鍋冒著熱氣,不知是酒上頭還是屋裡太熱,我突然覺得臉上燒得厲害,心裏突突亂跳起來。
「春花哪堪幾度霜,秋月誰與共寒光。願君莫為妾身悲,紅顏如月有盈缺。」隨口唱了幾句詞,他冷眼看著我。
「噗!」很沒形象的一聲悶笑。
小謝,你究竟是害了我,還是救了我。
吃得正在愜意時,門外響起潤朗的嗓音,伴著腳步聲邊走邊笑道:「好大的一股子膻氣味啊,我這清雅的落梅軒如今個兒被你們糟蹋成了啖肉割腥的地方了,你還背著我搗鼓了些什麼,統統招了吧!」
原來這燈火也是知人心的活物,竟能襯出我此刻的心境。
他彎翹的眉眼流光一閃,沖我笑道:「罰你,喝酒。」
「殿下的戲演得過了,竟讓我時常恍惚分不清,有時會騙著自己說,或許你是真心待我,或許在你眼裡,我會比太子的那頂皇冠更重些。可惜是我錯了,你的溫柔給的並不是我。當著紫宸府和天下人的面前,你獨寵我一人,你為我在銅雀樓前跪了一夜……」頓了下,我仰起頭,眼裡有些不知明的東西正拼了命想往外涌,那又是什麼呢?是不是放任它們流出來,這心裏的酸澀就會減輕?
月影橫斜,靜夜時分,紫蕪軒的窗棱下一對身影正自糾纏不休。簡荻拉著我的衣袖磨來磨去,就是不肯鬆手,我用力拽,他拉回去,順手將我按倒在床榻上。
他斜倚在菱紋花枕畔,披散的青絲如瀑,鳳眸中稀疏寒光閃爍,嘴角的紋路是我從未見的凌厲。
「殿下要吃羊肉嗎?」看著他笑到扭曲的面容,我平靜地拍掉他的手,平靜的將滿盤子羊肉倒進鍋里。沸水突突地滾動,肉片很快變了色,我夾出一塊蘸了調料,送到簡荻的面前,「來,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