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素雪落塵靄
「你挑要緊的答便好。」他口氣平淡地回了句。
「流月荷君,當年馳名天下的兩位絕代美人,流月夫人歿于含章宮的一場火中,而荷君夫人卻困死於東皋太平館宮閣的冷窗下,從此佳人隕落,令世人扼腕。」簡笙迴避了我的目光,依舊看向遠天,「你有沒有聽說過流月荷君?」
「若是君亦清死了,於我來說確實麻煩,沒了他,我便不知接下來該以什麼保全自己的性命。我雖然是含章宮裡的『貴人』,但若非醒月新皇這座靠山,皇世子殿下當年又豈會多看我一眼?他將賭注全部押在公子蘭的身上,這一寶,他押對了,竟是搏了個滿堂紅。」
他恨你奪妻之痛,他恨你霸佔了東皋的太子之名和未來的皇位,你就如此甘心將一切拱手相送?
「既然不語是直爽人,我就不拐彎抹角,直說了吧。我想問姑娘,為何在我太子府訪月的先鋒軍里,會混入了紫宸府一個君姓的男子?他是什麼來歷?又為何值得姑娘如此費心安排?阿荻是否知曉此事?或者,一切只是姑娘的主意?」
簡笙的提議正合我意,我頷首笑道:「玉笙公子以為我是誰?那些冠冕堂皇的國家大事豈是我能妄論的?我眼中從來只看風花雪月,倒也剛好合了公子的心意。」
舉起手中的翠玉杯,指尖微揚,玉杯脫手而落,「咚」一聲砸進水裡,濺起點點漣漪。
我走到軒窗前,探身看向水月閣下的一泓幽潭,東皋的水質極怪,雖然入冬時節卻不結冰,且水中白蓮長開不敗,不知是什麼緣故。
「江偃的展家肯陪他演一出花間戲蝶的鬧劇,這些年我觀望著,他想奪我的太子位,只怕還有些牽強。清吟雖是他安排在東皋四處遊走的眼線,但當家的紅姨卻是本太子的人,後來他接你入府,整日忙於聯絡朝中重臣,夜夜歌舞,別有用心,我一概裝作不知,太子的名頭並非虛叫,我自然也有我的手段。看他折騰得熱鬧,父皇倒曾笑說他精神頭十足,不如趁早生幾個小世子出來收斂下野馬似的性子。」
這個人雅得實在不適合做東皋太子,若他身在山野鄉林,必是個世外高人一樣的隱士。可惜身在帝王家,糟蹋了他這通身的卓然仙骨。
他的嗓音柔得像水,讓我未飲先醉。我摸了下他的眼角,他的眼睫濃密,遮去了清碧如洗的眼瞳。
碧華綠眸微閃,抬手拂了下鬢邊的碎發,一個輕婉的動作,叫人瞧得痴了。
「今日我在這裏見了太子,碧華是不是也該給我句話了?你是向和圖書著他些呢,還是偏著我些,我可是將身家性命賭在碧華大美人身上了。」
一子錯,滿盤皆輸,誰才能最後贏了天下,贏了終局,且看各自的手段罷了!
我別過臉去,他親在我的脖子上,我皺著眉捏住他的臉,用力擰了兩把。
簡笙眼望窗外的流雲,發尾被風捲入長空。
看淡了一切,卻惟獨看不透這個「情」字,誤人誤己,煩惱自惹。
「太子殿下好閑在啊,這個時候還跑來水月閣和美人相伴,難道不知訪月的先鋒軍都已經到了醒月國的王都了?」
是簡荻?還是玉笙公子?亦或是我呢?
雪落無聲素無色,
「芙真終究是當今太子殿下的正妃,是殿下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不論愛她與否,這也是殿下推脫不了的責任,將一個全心全意愛著自己的女子推于旁人,我是否該說殿下更殘忍呢?」
我淺笑數聲,把玩著手中的翠玉杯:「太子殿下的問題可真多,叫人不知該先答哪句好呢。」
「姑娘專挑這個時候來水月閣,想必要見的人不是伶人呢。」
他頷首,神思卻已飄到遠方,彷彿在追憶著美人未逝的年代。風華無雙,絕勝風流,淺顰輕笑間勾魂攝魄,引人無限遐思。
「芙真……當年與阿荻青梅竹馬,但她是個傲性女子,若不是天下至尊,她便寧死不要,及到後來嫁於我,也算是得償心愿。但我始終愧對於她,比起阿荻來,這世間最恨我的人卻是她。」
「無愛則無恨,阿芙一直看不透,若是她不愛我,又怎會恨我?她恨我千金一擲為伶人,她恨我自大婚後一直冷淡於她。其實,一切錯責都在我,是我無法面對她,無法面對自己。不語,芙真是個很好的女子,你可否替我看顧於她?」他說到最後,語氣竟像是在託孤。
「既然是在這風雅的水月閣里,今兒個咱們且談些風雅之事,朝堂上的那些雜七雜八,丟開手吧?」
君亦清三個字從他口中說出,我心中一凜,面上故作鎮定:「玉笙公子要說的風月真是讓人無從開口,世人皆知我即將是皇世子妃,又怎麼可能下手謀害世子的性命?」
我想了想,如實以告:「那一年來風蓮,我曾在女兒節撿到一隻荷燈,記得裏面寫著兩句話,鏡花水月總是空,玉笙吹醒碧華夢,後來再見到你,心裏大概有了些模子。前幾日在太子府轉了一圈,看到了太子妃殿下,談起名滿風蓮的玉笙公子迷戀流伶,千金一擲造寒湖,太子殿下是真心戀慕你,亦或是在逃避著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個冰山一樣的美人?他給自己造出這麼大個風流的名聲,又是為了成全誰呢?」
「既然殿下今兒個問了,我就和殿下實說了吧,這一切都是我私自的主意。是我一手安排他隨著訪月使團回醒月去,當年他本是皇世子從含章宮裡帶出來的下人,如今皇世子不想再留他了,乾脆打發了乾淨。」
碧華,你有你的路要走,只是會不會成為防礙我的絆腳石,還要看你的抉擇了。
碧華朗聲而笑,驀地抓住我的手腕:「那姑娘可知皇世子殿下為何要你知曉我這個伶人的存在?」
「成全誰?」他挑眉,等我說出下文。
「碧華大美人這是要醉死我嗎?」我將酒杯端到唇邊,笑眼看著他。
「第一次見你,就知道阿荻沒有挑錯人,你這丫頭精乖透在臉上,是個藏不住拙的。他身邊有你,我和當今……我和父親總可放心了,自你進府以後,阿荻像變了個人似的,整日忙於朝政功課,不再招些流伶艷姬養在府里讓人看著不成體統。」他頓了下,眼角的餘光掃過我,抬肘支到頜下,一縷髮絲垂過眼眉。
「天幸你們回到東皋,雖然給了琰昊君三年的備期,卻再無礙於我東皋皇世子的安危。這些,阿荻肯定是心知肚明的,他多年隱忍,又豈會真心相信那琰昊君?你問我賭什麼,我便賭與阿荻血肉至親的兄弟情誼,賭他不會為了皇位昧心取我性命。」
他嘆口氣,眼底眉梢漫過惆悵:「不語對我終究是不能放心的,那夜真實的情況是什麼,你還是不肯說嗎?阿荻手臂上那一劍,是君亦清刺下去的,還是……你呢?」
簡笙,從來作繭自縛的人都是自己啊,你若是看不開,陷入這淤泥中,可知賠上得會是身家性命?
簡笙,你這樣的人,原本不該生在帝王家,你心裏時時刻刻牽挂的皇弟,卻對你恨之如骨!
我咯咯笑了幾聲,說道:「為了成全我和碧華你這天下第一大美人啊!」
心中一點靈光閃過,我脫口而出:「清吟小築的紅姨,是太子殿下的人吧!?」
直到簡笙的身影消失不見,我仍舊未改笑顏,水面的漣漪早已褪去。碧華從帷幕後走出來,緩步走到我的面前。我抬手拉住他的衣袖,他就勢靠向我的肩頭。
「話說得明了,太子就該知道我無力看顧任何人,我連自己的性命尚且難以保全,何況于身外之人。若說看顧太子妃殿下,那該是太子的責任才是,怎麼反而推到我的身上,真正可笑!」
「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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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把這些話告訴你,因為你是他身邊最親近的人,卻也是離他最遠的那個。這些年我們兄弟彼此猜忌,相互防備,他不累,我累,若是他只要我這頂太子冠,我讓與他便是,但是他的心裏裝了恨,那恨讓他將身邊所有人都看作敵人。是我和父皇,當年虧欠了他的,虧欠了荷君夫人,他若要,將這一切還給他就是。」「心愿?太子殿下說的心愿,是指太子妃殿下呢?還是太子殿下您頭頂的金冠?」
「不語可知當年追殺你們的匪人,是櫟煬國的刺客?華容公子……不,該稱作櫟煬國君才是,在阿荻途經亂界時派出殺手,一為試探他的底細,二也是做了破釜沉舟的打算,若是當日你們不幸遇害,則他必然立時籌劃對東皋發兵,雖然倉促,也別無選擇。」
「不過,紫宸府好歹也算咱們東皋的皇世子府,前幾日竟鬧出了刺客,還是個女刺客。折騰了一晚上,整個太醫院里的御醫全給挖了出來,來往傳報的宮侍足足調動了幾十人。父皇的荷宣閣一夜燈火通明,誰要是敢說出關係著世子安危的半個『不』字,立時就讓拖出去剁了。」
碧華,你是簡荻下在太子身邊的一顆隱棋,卻也是顆能夠成就我的覆子。這一場豪賭,局中有東皋的皇權,有太子殿下,有皇世子,有你,有我,還有萬千黎民的生死存亡。
「那一夜,如果君亦清動手傷人,他確實難逃一死,可是太子殿下以為皇世子就會因此放過我嗎?不論是君亦清出手,或者是我,亦或是某個你我都不知道的人,皇世子殿下要的無非是『遇刺』這個借口。而太子殿下這趟醒月國是註定了要去的,這是皇世子早就布好的局,你想躲也躲不過。」
簡笙不動聲色地看我半晌,說道:「酒倒也不忙喝,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還望不語賜教。」
「雖然我多少也知道這是個賭不贏的局,卻還是願意一試。」
我細眼看去,他一身天青如洗的長袍,頭不冠帶,腰無束玉,褪盡金華端顯清雅,淡泊一如天際的流雲。
「謀害性命總還不至於,只是會害得他無法動身前去醒月國,會讓本太子做了他的替身去觀禮。」他望著我,字句珠璣,「阿荻對你心軟了,他為了你放過君亦清,將自己推到萬劫不復的險境。他待你終究是不同的,若是那夜,他執意要君亦清動手,再除之後快,你可還有後路?君亦清回醒月究竟是什麼目的,恐怕只有你最清楚。」
「話還是當面說清楚了比較好,也好和*圖*書叫我了了一樁心愿。」
「噗嗤!」話音落,他被逗笑,臉上顯著兩道紅引子,「若說色,我可比不得姑娘,從來都是姑娘想摸便摸,要抱就抱,今兒個碧華不過是反其道而行,怎麼就成了急色的?若說跟誰學的,還是姑娘教得好呢。」
「玉笙公子也當曉得,碧華的入幕之賓只有紫宸府花不語,卻從來沒有過世子妃這號人物。」我與他相視一笑,彼此明了於心。
你就任他所為,束手待斃嗎?
被他將了一軍,原來這大美人不僅人長得漂亮,還有張刁嘴。
「公子儘管問便是,哪裡談得上賜教。」
他懇切的目光望向我,我卻無法開口。如今天下三分,醒月經年戰亂,國力早已是毀敗不堪,櫟煬如猛虎盤踞西北,隨時覬覦著天下稱霸,東皋雖富庶,卻不尚武。風吹行雲散,這天,變了呢……
「世子妃玩笑了,水月閣里並無太子,有的只是迷戀流伶的玉笙公子。」
碧華將玉壺放回桌上,走到簾幕前輕輕掀開一角,卻沒有立刻走進去。他回頭與我相視片刻,突然會心一笑,簾影翩揚間他的身影隱於幕後。
「碧華大美人千金難求一見,比起我要等的人,可金貴得多了。」不置可否地說完,我滿飲杯中酒,「你這麼乖覺的人,還不快替我通報一聲呢!」
多麼犀利的目光,多麼深遠的謀略,簡笙,你的皇弟,可是心心念念地要殺你取而代之呢!
簡笙雖說不談國事,但話里話外還是離不開宮闈之間,長篇大論下來,也不知他渴不渴,恐怕這接下來的才是正題。
一陣靴響,金絲錦緞的雲底靴出現在視線中,我轉了轉手中的翠玉杯,倚向身後的雕花憑欄。
「如果我說,我要君亦清回醒月借兵進犯東皋邊境,太子殿下可信?」我站起身,伸手推開雕欄上的軒窗。冬日里冷洌乾淨的空氣灌進房裡,將滿宇濃香沖淡,讓人瞬間神清氣爽,「太子殿下又在這玲瓏中扮演著什麼角色?你在賭什麼,將身家性命都賠上,值得嗎?」
我放下手中的翠玉杯,杯中美酒暖燙,碧華走到桌前,拿起冰晶玉壺,再為我斟滿醉仙。
剎那間將目光睇過去,我冷眼看著簡笙,透出菲薄,帶出質問。
我聽他說完,介面道:「玉笙公子,酒冷了,這玉壺就是挨不住風吹。」
花開無艷人無心。
簡笙的話砸在我的心頭,三年日夜相對,我不是沒想過簡荻是否曾對我動情,只是每念及此,硬生生就此打住。
他懶懶地靠向身後的錦緞綾羅堆,又懶懶地扯出個笑來,一副討打和_圖_書嘴臉:「姑娘是從什麼時候就發現,玉笙公子的真實心意了呢?」
簡笙,我終日半醉半醒,你卻清醒著沉醉,你與我,究竟是誰更苦些?
「阿荻如今的性子也好得多了,記得以前他若是吃了半點虧,也必要十倍地討回來才罷休。」簡笙高深莫測地點了句,不再開口。
這雙眼裡,看的又是誰呢?
「你啊,別得了便宜還賣乖,這些年太子在你身上花的錢還少了?十里寒湖都給你造出來了,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嗤了一聲,我拍開他摸在臉上的色爪。
靠在雕欄邊看著他,我綻出會心一笑。
「和誰學的這麼不正經?以前看著倒還規矩老實,原來也是個急色的。」
誰人不愛惜性命?誰人不多為自己著想?
玉笙公子,你真的對太子妃殿下,本分情意都無嗎?若是沒有,為何牽挂?為何放不下?
素雪落館閣,紅梅映瑞,梅間有佳人回眸顧盼。
人無情愛,則無喜亦無憂,我不想當那個作繭自縛的人。無邊風月,有人沉醉有人醒,我寧願在痛中清醒,不願在麻木中沉醉。
我掃他一眼,唇角微挑:「殿下在紫宸府里,只怕也沒少布置眼線呢。既然殿下一切都已明晰,何必再來問我。」
「自然是為了……讓我在半夢半醒時,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為了,怕我太過沉醉東風,忘了桃花易落的道理。」
我抬起頭,恰好與太子笙的目光相遇,他微微一笑,安然坐到我的身邊。好個簡笙,倒是絲毫沒有太子的架子。
「殿下請看,這玉杯入水,分明只濺起一點水波,卻帶出了無數漣漪。一個圈外更有一個圈,環環相扣,牽連不斷。殿下可知這玲瓏的道理是局中隱局,步步驚心?」
「那姑娘也早該知道,他並非真心為我,伶人無心只愛財,拿身子換銀子,有什麼錯了?」他的手改摸為摟,攬在我的腰上,一雙擦著胭脂的唇探了過來。
我睇他一眼,這位東皋太子外相看來平和,內里與簡荻只怕也相去不遠。淡泊高遠的性子,伶俐透頂的心思。
暖閣的地上支了炭盆,裏面濃熾著香炭,燎起陣陣混了香料的煙氣,嗆得人有些頭疼。香熏銀繡球掛在懸樑上,被熱氣吹得左右亂晃,滿屋子飄著絲絛流蘇穗子,看得人頭更暈了。
他唇角一絲苦笑,淡去了眉宇間秀雅的氣度。
你看那九重宮閣,雕樑畫棟,裏面又湮滅了多少真情,多少恩怨?
「姑娘可真是拿著別人的東西糟蹋不心疼,好好一個翠玉凍霜杯,又沒了。」他薄嗔的口吻盪過我的耳畔,酥得人沒了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