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水月浣鏡花
下墜之勢極劇,雲封霧繞中千年寒潭陡然現在眼前。風中隱約傳來簡荻的一聲呼喚,我還未及聽清,已經噗嗵一頭扎進寒潭中。
他一身狼狽地將我拽到潭邊,我翻身滾上岸,他半卧到我的身邊。山風一帶而過,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牙關開始咯咯作響。封丹的發梢上很快結出層薄霜,他說了聲得罪,伸手又將我緊護進胸懷,奮力躍身縱回雪閣。
「我不知道還要怎麼做,才能留住你。是啊,我選了江山,就不該再奢求江山之外的人或事,但我不是草木,難過的時候我也會疼,開心時會笑,受了傷,我也會流血流淚,我不是草木啊……」
我怨恨過他的薄情,仇視過他的利用,也曾親手將他推上皇位。但我從沒有去深思過在這張椅子上面,壓著千斤的重擔。
話出口,他便是默認了,我點點頭。
潭水震蕩波動中,直覺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將我攔腰抱住拖出了水面。入水出水,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我睜開眼,嘔地一聲將噎在嘴裏的潭水咳了出去。
我將冷艷貼得更近半分,劍刃欺入他的肉中,擠出一縷血痕。
無塵甩開馬鞭,凌空唰一聲抽下去,車輪轆轆聲中,我將窗帷放了下去:「我的為人,寧為玉碎不與瓦全。」
蘇沫俯到我的耳邊,小聲贊道:「姐姐這一招真絕,他往東,咱們往西,就算三日後他拿到解藥,也別想再追上咱們了。」
封丹看我幾眼,又看看昏迷不醒的簡荻,我哼了聲,他不敢耽擱轉身跑出雪閣。
我正和蘇沫鬧得不可開交,山麓上響起馬蹄聲,一騎快馬頃刻間奔到車前。蘇沫挑起車帷,和無塵並肩坐到車轅上。
我倒轉冷艷,用劍托敲在他的腦門上,嗔道:「什麼時候還有心胡扯?你來得正好,等下追兵來了,由你去抵擋。」
「如此說來,我倒要謝謝你這一路暗中保護,隨時準備救我於水火之中了?」我沖他微微一笑,力貫指尖。
「姐姐如果一定要感謝我,阿蘇也只好欣然領受了。」他得意洋洋地說道,完全沒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注意到我的動靜。
他怔怔地看著我,我的話說完,指甲驀地掐進他的臉,劃下幾條血痕。殷紅的血絲滲透出來,他的肩膀一沉身子滾下九龍椅。
「一日復一日,我就這麼每天都在問自己。知道了又有何用呢?你性子這麼烈,肯定是不願意再和我回去了。」
我淡淡一笑,催他道:「你明白還耽擱什麼,走吧。」
捨得,捨得,沒有舍哪有得?
手腳僵硬冰涼,我沒有力氣抬手抹去臉上的水,勉強看向面前,入眼是封丹焦慮的臉色,他的滿頭濕發早已經披散,沾在臉頰兩側掛下滴滴答答的水珠,嘴裏呼出的氣也是濃白一片。
我扭頭望向身後,眼角掃過無塵時,與他會心而笑。
我的心中空無一物,彷彿已經失去了任何感覺,只是反反覆復地念著他的名字。
「蘇沫,你我心知肚明,若不是你一路牽引,我也不會入望舒山莊再見他。以他的性子,定會用無塵的性命威逼我,到最後魚死網破。只有我毀了凝晶雪,無塵才有一線生機,這些,你都算計好了吧?」
「嘿嘿,姐姐怎麼說,怎麼是了。」
簡荻合身滾落在玉階上,錦衣玄袖鋪地展開,袖上花飾如落櫻墜地。封丹足下輕點瞬息間竄了過來,我伏在地上,從腰側抽出斷劍,抵上他的頸畔。
「你負氣走了,這麼長時間,我雖然派人到處找你,卻又怕真的找到你時,你依舊不願意原諒我。有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勤政殿里,看著窗外的那角天,我會忍不住自問,是否願意探知到你的下落。」
牙齒上下撞擊的聲音輕輕迴響在偌大的雪閣中,他終於嘆了口氣,伸出雙臂將我抱了起來。
雪閣外,封丹備下一輛馬車,我晃了下手中冷艷,示意他退後。
我趴在地上,赫赫喘著粗氣,剛從寒潭裡被人澇上來,又被閣中的暖香裹住,我全身一下冷一下熱,四肢抽搐地厲害。
他艱澀地頷首,唇角輕動:「你在這裏將養幾日,過後我派人送你下山。」
https://www.hetubook•com•com「無塵,撐得住嗎?」
封丹站在外廊下,我與他視線交會,說道:「你家主上的性子,想必你深知,你儘管調集人馬追殺我們,黃泉路上有他相伴,也值了。」
他的眼中劃下淚水,滾落在衣襟上。回手攥住衣襟,他狠命一扯,撕下了半形錦緞:「我欠你的,一併還給你,不許忘了我!」
「世間本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是我奢求了,我放了你,這一次我放手。」
車行至忘途川腳下,無塵突然勒住韁繩,馬聲嘶鳴,大車停了下來。我將簡荻摟入懷中,握著冷艷的手腕微微顫抖。
封丹神色間一窒,臉上透出狠絕。
「他既然答應送你下山,你又何必出手傷他呢?姐姐的心也太狠了些。」蘇沫看看簡荻,滿臉的不置可否。
「不語,如果生命可以重來,回到你我初見的那天,我還是公子荻,你還是含章宮裡愛惹禍的小丫頭,不知道有多好……」
「阿荻,緣分……盡了。」
阿荻,阿荻,阿荻……
「什麼?」
封丹恭身回道:「不敢,求姑娘瞧昔日情面,莫要傷了主上。」
剛入長窗,封丹已經無力再支撐,我和他雙雙滾倒在玉階上,他貼地滾了幾下停了,隨即起身退到一邊。
封丹神色間略作遲疑,立刻退後數步,望著我急道:「姑娘,你……你看在主上一片痴心,千萬別害他性命!」
「何況我本就比你看去年輕貌美得多,莫非姐姐是嫉妒阿蘇嗎?」蘇沫說不了兩句便開始不正經。我也無力與他爭辯,索性隨他稱呼,「我確實早就等在望舒山莊,你跳下寒潭時,若不是他讓人出手救你,我早就泄露形跡下水澇你去了。」
馬蹄聲動,封丹在背後大喊了一聲:「主上對姑娘用情至深,姑娘真捨得如此待他嗎!?」
封丹毫不猶豫地跳下馬,蘇沫和無塵跳下車,解下了拴在車轅上的索套,將拉車的馬拽開。
封丹脫下外袍鋪到地上,將簡荻恭敬地橫放在上面,轉身對我說道:「姑娘已經成功脫險,我守約只身前來,www.hetubook.com.com還望姑娘賜我解藥。」
「丫頭,鬧夠了嗎?」
「誒呀呀,我是不是打擾到姐姐和故人親熱了?」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無塵的身後,潭水順著我的發梢滴落腳下,身上的衣服透濕冰冷,我每向前邁一步都覺分外沉重,玉階上一路蜿蜒拖沓出淋漓的水痕。
他的眸光點點似辰星閃爍,我挽起笑容凝視著他。
我掙了下手臂,感覺已經沒有之前的僵硬,費力地抬起胳膊,我將手拂在他的臉畔。
我鑽進車廂,將簡荻也拖了進去,挑開窗帷,我叫了句:「封丹。」
東皋的百代基業,黎民的富足安康,都靠他一肩承擔。他終究已不再是嫣嫣笑語的少年,他身而為一個男人,有滿腔的執著和鵬程抱負。
我看了眼車外,揚聲說道:「封丹,你家主上此刻完好無損,就在車裡躺著,你將馬留下,我就把人留下。」
趁他疏神的工夫,我彈指神通又是一個爆栗敲在他的頭上,他嘴裏哀號,四仰八叉地倒在車廂里。
「那日你給我的迷|葯,被我藏在指甲里,今日若不是他過分威逼,我原本不想下此狠手。他逼我跳下寒潭,所幸我入水時間不長,沒有被水沖凈甲縫裡的葯沫,玄黃毒聖親手調治的迷|葯,只怕是一丁點兒也夠他睡上幾天了。」
而這些,都曾是被我刻意忽視的東西。
「丫頭,今日過後,你我再見面時就是敵人。這些,你都不後悔嗎?」他盯著我問道,我渾渾噩噩地點頭,他的手蓋在我的額頭上,食指輕輕摩挲著我額心的淚痣,「曾聽人說過,這裏面封存的是前世的記憶。如果有下輩子,你還記得阿荻,好嗎?不要忘了我。」
「你還好意思說?若不是你一手安排,我會被逼得跳寒潭嗎!?」
我該繼續怨下去嗎?
無心去來悟塵緣。
他抬頭時,臉上的笑容燦若春花,惟有眼角上幾點淚光隱然。
我和他的視線澆鑄糾纏,他脫下身上的錦裘將我裹住,我靠在他的胸口,一聲漫過一聲的心跳從那裡傳出。
蘇沫揉著腦門,憤憤不平地瞪我一眼:「姐姐一見和圖書面就支使人賣命,怎麼見得我就是個當盾牌的命!」
是誰負過誰,誰又欠了誰的債,算得清嗎……
蘇沫身子靠向車壁,悠哉開口:「以我現在的樣貌,你若是左一聲老前輩右一聲老毒物,定會無端惹人猜疑。我叫你姐姐,那是為了掩人耳目,何況……」
「凝晶雪毀了,世間能挽我性命的辦法,惟有重回醒月去討那剩下的半顆解藥。阿蘇,你是公子蘭派來尋我的嗎?」
潭水極寒入骨,意識在剎那工夫被凍得麻木,腦海里只剩下一個模糊的念頭,我不想死……
「你去備下馬車,我和無塵公子立刻就要離開,如果你敢輕舉妄動,別怪我一刀葬送了東皋的萬里河山。」
蘇沫無聲地看我半晌,突然裂嘴而笑:「嘿!我到今日方才懂了,為什麼他執意要把你找回去,你果然值得……」
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盯著我此刻狼狽的樣子,彷彿在耐心地等我開口求他,我極力仰起頭,讓他看清我的堅持。
靴底觸地的聲音刺進鼓膜,簡荻走到我的身邊,俯下身蹲在我的面前。
天下又有幾人能明白這個道理?
我將斷劍從簡荻的脖子上移開,看向玉階下的無塵。
無塵氣喘連連地將簡荻推上車梁,我手中刃鋒絲毫不敢離開簡荻的脖頸,生怕封丹趁機暴起傷人。以他的身手,我和無塵莫可與敵,何況此刻蘇沫不在身邊,若是被他搶了先機,我倆惟有血濺望舒的下場。
我看了眼簡荻平靜的容顏,對封丹說道:「我與你家主上早就恩斷義絕,三日後解藥自會有人送去東皋,你最好即日起帶他啟程回去,否則時日過了,只怕這葯有損他性命。」
「退下!再上前一步,我就刺下去。」
「阿荻,有句話,我想告訴你。」我緩口氣,續道,「如果女人只有裝得天真,不看不想,才能得到幸福,我不會輸給任何人。」
我不由地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如果我不出手,他雖然會饒過我,只怕不會放過無塵。論年歲,我該叫你一聲老前輩才對,你這人可真怪,明明那麼老了,還喜歡叫我姐姐。你怎和圖書麼知道他已經答應送我下山?你是不是早就候在望舒山莊了?」
「每個人都有一份執著,丫頭,這東皋的萬里江山萬千黎民就是我的執著。我想做明君,想要東皋的百姓家家戶戶都過得平安富足,我這樣算是錯了嗎?」
「其實我……從來沒想過要把你拴在身邊。你喜歡碧華,在紫宸府時我沒有限制過你去見他,你喜歡吃沿河十八坊的手藝,我也都帶你去一一嘗過,你說女兒節的荷燈做起來麻煩,我硬拉著你去放燈,每一年我們一起放過的荷燈,也都是我親手扎制。」
阿荻,別了……
我低頭看向懷中的簡荻,他的臉上幾條抓痕透出淡淡的血絲,我將他額角的亂髮捋順,將他的頭扶正枕在我的腿上。
他對著我笑了笑,他的眼角邊浮出一絲日積月累的淺紋。我盯著他的靨畔,一根白髮夾雜在鬢髮間,原來他竟也早生華髮了。
「誒呀呀!小丫頭好會計仇,不尊老……」
我冷眼看他,他被我看得縮了下身子,擺出副無辜的神色。
車帷掀起處,蘇沫的臉探了進來,看到我抱著簡荻,他嘴裏嘖嘖數聲,邊笑邊鑽進車廂。
鏡花水月空悲戚,
他回了一聲,從地上半撐半跪地爬起身,蹣跚著腳步走上玉階,近到簡荻身前時,他俯身凝神打量了片刻,隨即拽住簡荻的手臂,將他一步步拖下階去。
我走下馬車,封丹躥入車廂,將簡荻抱了出來,蘇沫和無塵各騎上一匹馬,蘇沫一探手,將我拉上馬背。
他的聲音很輕柔,他的胸膛溫暖寬闊,我漸漸不再打顫,身上回復了一些熱度。
簡荻,江山和情愛,在你的心裏哪個更重?
他一步步地走向九龍椅,摟著我坐入椅中。我渾身顫抖一直看著他,他的目光未曾離開過我的臉,他的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都和當年一樣。
「下輩子相遇時,你再在我的手背上咬上一口,我就知道是你了,好不好?」
他的手臂緊了下,一隻手拂在我的臉畔,為我將濕發捋到一邊。
他驀地低下頭,雙手收得很緊,勒疼了我,溫熱的液體落進我的頸項間,緩緩滑過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