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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開蝴蝶飛，

「家兄若是知道這世間有人對他鍾情至此，定會感念姑娘的深情厚愛。但他也同姑娘一樣是個痴人，心裏已有了人，就再容不下旁人，只怕此生註定要辜負姑娘的美意，還望姑娘休怪。」

「銀面冠芳華的無塵公子，什麼時候怕起惹眼了？」

「那倒也不是，只是你……你親過我，總不能抵賴吧？」她一雙羽睫扇動，滿臉欲語還休。

「我只是想討個說法，還想，還想……」

「你——！」

不等我說話，他反手伸到腦後，扯開了絲絛結，銀面具輕輕落地。我捂耳閉眼不敢再看，怕牆上的少女反應過度，失聲尖叫。

無塵淡然笑道：「不用了，是我心甘情願將臉毀成這樣。姑娘方才說心中喜歡一個人，就再難裝下旁人，其實我與姑娘一樣，我若是不將這張臉毀去，只怕那人今生都不會多看我一眼。」

他身上的月白直衣鬆鬆地跨在肩頭，露在外的單側鎖骨上清晰可見硃紅色的牡丹花瓣，纏繞著金絲黑蔓，沿著側頸向上直攀到眼尾，勾勒出難以言喻的旖旎風情。

我嘆口氣，伸手握住她的腳，她驚呼一聲，卻沒有掙脫我的手。為她將繡鞋嚴整穿好，撣去褲腳上的塵土，逆月下少女赧顏凝眸而視，夜風徐徐，吹起她衣角的紫紗，輕輕舞動。

他的一番話真誠懇切，句句出自肺腑。不止那紫衫少女聽得呆了，連我也怔怔地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麼。

「你不拿自己的性命當回事，總要想想旁人，我一路跟著你到今天，難道忍心看你糟蹋自個兒嗎？」他的口氣惡劣到極點，臉上的神色因為隔著面具看不到。

「我的好小姐，我怎麼敢呢？要不是為了你的終身大事……誒喲！」

我問得直接，她沉思了許久才緩緩搖頭，但隨即介面道：「你那日救了我，我很感激，但是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我嘴角抽搐，呵呵乾笑道：「不知我哪裡冒犯小姐了？竟讓小姐誤會至斯。」

「小姐，那賊子，那位公子可是你未來的夫婿……」

「人家想見我，我自然恭敬不如從命，何況……」他低頭附到我的耳邊，故意頓了下，才繼續說道，「何況又是如此韶華美貌的女子爬牆造訪，讓我簡直受寵若驚之極啊。」

碎石不斷從山洞縫隙里掉下來砸在我的頭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再也無法忍耐，乾脆走出洞口，抬頭望向院牆。

將愈合的骨頭一一敲碎再重新拼接，是怎樣的堅忍才能讓他扛過那些深入骨髓的痛楚？

「原來，你用情如此至深，是我……強求了。」紫衫少女謂然一聲長嘆，慢慢滑下院牆，不見蹤影。

他說弱水三千，也只求一瓢飲。

「是我糾纏於她，她被我纏不過，又可憐我是個殘缺之人，才一直不忍獨自離開。若說有錯，其實是我錯在先，不該用這種手段將她束縛在身邊多年。我當初一意孤行，便是拿定了主意什麼都不要了，也要隨她到天涯海角，就算拼得這身性命拱手相送，也在所不惜。」

他唱著游湖那日採蓮女的歌子，轉身沒入黑暗。我獨自一人站在山石旁，默默看著他的背影。

「還想順道看我家兄長是不是？」

「原本想著刺朵紅蓮，但你這人實在不像蓮花，倒和牡丹有幾分相似。」

我是淫賊！？

我望著她展顏而笑，邊嘆邊說：「從來都是女子痴情至深，你如此抬愛我家兄長，我替他多謝你一番心意。」

「噓——」抬指按在他的唇上，我眯起眼笑道：「別這麼大聲，天氣很熱，肝火旺盛當心中了暑毒啊。」

「你——！！」趁他沒發作前，我哈哈大笑著跑出院子。

用針蘸了下碗里的硃砂，刺入那殷紅的花蕊中，他噝一聲吸氣，背脊緊繃成一道微微隆起的圓弧，花瓣瞬間舒展綻放，艷麗詭秘。

側耳聆聽，似乎是女子的聲音，我也不以為意，只是深夜牆外為何會有女子潛伏，倒讓我一時興起好奇。側身閃入石洞，牆外的聲音隔了片刻又響起，這一次卻聽得真真切切。

「三月春風陌上花，陌上花開遲遲歸，蝴蝶飛過亂紅陣，江山如是昔人非……」

指腹沿著他臉上的傷痕細細遊走，勾勒出每一道傷痕的形狀，舊跡斑斑，想起這張臉曾經歷過的碎骨重塑，我忍不住打個寒顫。

「既然姑娘如此垂愛，我便遂了姑娘的心愿。」

「迦蘭，你終於回來了。」

我迷離睜開雙眼，月色透過窗紙遍灑一地，窗前佇立的身影驀然轉身，飛揚的青絲如瀑，剎那鋪天席地。

他看我一眼，驀地綻出一絲詭異的笑容：「還不是和某人學的嗎？隔牆https://m.hetubook.com.com偷聽原來可以聽到不少始料未及的好東西呢。」

銀芒灑落硃砂，一點血珠涌了出來，我低頭將那滴血含進嘴裏，他的喘息聲起伏在月夜下。

她看起來有些眼熟，但是細想又實在想不起在哪裡見過。趁她沒注意，我溜到牆根下，突然伸手拉住她的一隻腳，脫下了她腳上的繡鞋。

一襲紫衣的嬌小身影騎上牆頭，一手抓著凸起的嶙峋山石，一手牢牢握著牆瓦。五官看去很是清秀，髮髻蓬亂，粘了不少草葉。

身後響起無塵的聲音，我驚得轉過頭，他緩步從花圃旁繞了出來，挺拔身形漸顯于月光下。

無塵伏趴在竹榻上，一頭青絲枕在臉畔，我端著碗硃砂走到榻邊，斜倚著身子坐在他的旁邊。

「小姐！你怎麼了！？你千萬當心啊！」隔牆響起比她還恐慌地尖叫。

她的神色一滯，黯然說道：「我也明白，像他那樣絕色人物，又怎麼能看上我？我心裏實在歡喜他，冀望能遠遠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暑夏的月夜，流螢穿梭在低垂的藤蘿架下，拖出一道道流光，與漫天星河交相輝映。

被他反將一軍，我鬱悶地瞪著他，冷聲說道：「這位姑娘深夜爬牆，只為了見你一面，你此刻現身有何用意？」

他回眸沖我溫柔淺笑，碧眸璨若明星：「她心裏明明沒有我這個人，卻又事事為我著想，她自己的性命已在朝夕之間，卻逼我吃下救命仙草，其實她啊……分明是最怕死的！她總說我的相貌為她所毀，她定要補償我個絕色人物，她不懂，我只要陪在她的身邊便已心滿意足，我的眼裡，又怎能容下旁人？」

說完扮個鬼臉，惹得他笑出來：「哧！你就是能在旁人認真時還說笑，替你擔心也是白擔了！」

無塵斜眼掃我一下，我假裝沒聽到，將頭轉到一旁。

紫衣少女穩住身影，低頭看向我，視線相接地剎那，她下意識捂嘴驚呼道：「啊！是你這淫賊！？」

「那是自然！」她搶著答道，看我笑呤呤地望著她，怔忪間低垂下頭。

我回想那日情景，瞭然道：「原來你喜歡的是家兄，那日救你的人若是他，小姐也不至如此怨恨在下吧？」

心底突然想起一句話，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她雖然情比金堅，只怕到頭來不過是一場落花流水的春夢無痕。ｈｅｔｕbｏoｋ•ｃoｍ.ｃoｍ

「你說華府內院就是這道牆裡面？不是糊弄我吧？」

伸臂繞到他的腦後，扯開了流蘇絲上的結，細巧的銀面具從他的臉上落下來，露出面具后那張縱橫交錯著傷痕的面容。

他還說了很多，多得我無法一一記清。

我暗暗好笑，突覺這位騎牆女俠實在可愛之極，看她含羞嬌怯模樣，我忍不住逗她道：「是啊，既然我親都親過了，總不能一走了之。這樣吧，改日我拜上名帖親自登門去府上賠罪，再找媒人說合對準這門親事，我定會對小姐的終身負責。」

想要擁他入懷，為他撫平每一寸傷痕，想告訴他不要等了，這樣的等待太委屈。他的碧眸清澈如洗，深處閃動著無依的光芒，他比我更怕寂寞，卻說要陪在我的身邊生生世世。

我想了想，問道：「如此說來，倒是我的錯了？」

大半夜爬牆頭，想來也不會是什麼正經人家的大家閨秀，我站在山洞里一陣好笑，等下定要仔細看看是哪家姑娘如此膽大妄為。

出乎意料地寂靜蔓延在暗夜中，我睜眼看向少女，她怔怔地望著無塵，目光片刻不離。

「即便這世間愛我的人千萬，我卻只要她真心一眼，弱水三千，我沒有那麼大的肚量，也只求一瓢飲。她時常說自己心性不好，命也不好，會害了身邊的人，但她又是那麼害怕寂寞的人。她愛鬧，也愛笑，我便陪著她鬧。她說總有一天要掙脫一切，回到屬於自己的地方，我不知道她說的那個地方在哪裡，但只要有她，哪怕她嫌我礙眼，我也要找到她，生生世世守在她的身邊。」

「少胡說！誰認他是……是我的那個了……」

「誒呀誒呀！大美人替我擔心，我領情，大大地領情。」笑嘻嘻地起身，將剩下的硃砂潑到草叢裡，我低頭睨著他說道，「為了報答兄長這份心意，小弟決定好好替兄長物色個天上有地上無的絕品人物，也好一償兄長多年的夙願。」

他背上披著月白色的織錦緞，裸|露的肩頭上清晰可見金色的牡丹花瓣，纏枝紋繞過花絲，蔓延到頸項一側。

拖著一身疲憊回到廂房，懶得再點燈火，憑記憶摸索到床邊一骨碌躺倒。閉上眼腦子裡一片混亂，總是反覆回憶著無塵的話。

轉過花圃，倚牆而立的假山上滾下一粒山子石落在我的腳邊，我停下腳步，左右看了和-圖-書看，並不見一絲動靜。想來許是石子滑脫才滾下來，我邁步要走，牆外傳來細碎的談話聲。

翩若驚鴻，流風回雪，眼前的一切恍惚得不盡真實。

我與他無言對望，夜風輕軟拂過臉龐，像是指間溫柔的觸摸。他抿唇一笑，撿起地上的銀面具。

「既然不想嫁我，為何深夜爬我家牆頭啊？」我攤手聳肩，一副無可奈何狀。

我伸指戳到他的面前，他抬手擱開，放到鼻端輕輕扇了幾下，疑惑道：「好大的醋味，哪裡的醋缸子打翻了呢？」

一句話問得她囁嚅不語，盯著我上下打量半晌，說道：「你，你，我，我也不想你如何，只是如今我在鳳陽城中淪為笑柄，人人都說我是棄婦沒人要……」

江山如畫昔人非。

「她說，這世間從來都是女子痴情至深，傷人傷己。她不知道，或許是不願知道，用情至深的並非只有女子。每每望著她的背影，我也只是想著不知何時，她能回頭看我一眼呢？我也只求那一眼啊……」

「不許亂說！那，那賊子當日在船上輕薄了我，卻拒絕家姐一番好意！我恨不得殺了他！」

她一聽我說要上門提親，再顧不得其它，抬手指著我顫聲叫道：「我不要！本小姐才不要嫁給你！」

無塵挽唇一笑，渾不在意地說道：「嚇到姑娘了，我的臉一直如此，承蒙姑娘錯愛，可惜我這個殘缺之人無能承受。」

「無塵，你……」

我收斂笑容，嚴肅問道：「若確是我錯了，我給小姐賠個不是，不知小姐意欲在下如何補過呢？」

他不再說了，伸手到我的面前，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水。心莫名地酸脹，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孕育生長，隨時要衝體而出。心口的位置，疼得無法忍受，疼得讓我連呼吸都覺是件費儘力氣的難事。

他說我害怕寂寞，卻選擇獨自一人離開。

她「啊」一聲尖叫，身子晃來晃去，隨時可能摔下牆去。我趕緊死命拽住她的褲腳，生怕她摔下去鬧出大事。

我微微一笑，將她的窘態盡收眼底。她垂首半晌不語，突然抬頭看著我，一字一字說道：「我心裏歡喜無塵公子，就再容不下旁人，我實在不能喜歡你。」

「不，你的臉不會天生就是這般模樣，你是被誰划傷了嗎？能不能醫治？我讓爹爹請鳳陽城最好的大夫給你治臉，讓你再也不用戴面具過日子，好不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少女急切說道，語氣至誠。

「這位七小姐，我可以問個問題嗎？」我退後一步，仰頭笑道，「小姐自那日後，是否已對我動情？」

朦朧中翻來覆去輾轉難眠，似乎正有一雙眼凝視著我，溫柔的眸光蘊藏著萬語千言，是那麼熟悉，又那麼遙遠。

心頭驟然而痛，勉強對他笑了笑，說道：「放心吧，我一時半刻還死不了，況且這次回來攸關性命，輕易不可妄動。我總不能跑去皇宮門口直喊著要見皇帝老兒吧？只怕到那時連人影都沒見到，我就先被禁軍亂棒打死了。」

聲嘶力竭的嗓音如雷貫耳，我瞬間靈台通明，頓悟道：「莫非這位騎牆女俠是當日游湖落水的七小姐？」

淫……賊？

銀芒照耀在瀲灧眉宇間，薄挑的唇畔一如往昔盈滿笑意，俊美無儔的容顏氤氳在一片月色下，清冷勝冰的視線淡淡投來，恰落入我的眼中。

揭開月白織錦，月芒灑在他背後的牡丹花上，花瓣隨著他的一呼一吸間輕輕起伏，彷彿在月下欲待綻放而又含羞嬌怯。

「你，你還敢問哪裡冒犯我了？那日你當著……當真那麼多人的面輕薄了我，事後又不肯，不肯……」她越說越小聲，最後幾個字幾不可聞。

他說我明明怕死，卻將救命的仙草給他。

「啊！？怎會如此？你喜歡的一定是個怪人，怎麼會好端端地讓人把臉毀去？」少女驚道，不可置信地眨動一雙水眸。

他說我心裏沒他，卻事事為他著想。

第三針故意刺得重了些，他騰地翻身一把捉住我的手腕，將我扯到面前：「回來這些日子了，也沒見你做過半件正事，總是每日里遊手好閒，你難道忘了你身上的……」

笑著落下第二針，他偏過頭，斜眼看著我說道：「一肚子餿主意，還嫌不夠惹眼！」

紫衫飄過月輪，少女一臉決然的表情，訴說著堅如磐石的感情。

他說紅塵萬丈，只願生生世世陪我走過。

陌上花開，陌上桑，遲歸的人，有沒有看到那佇立的身影，是何等地殷殷期盼？

許是驚嚇過度，她出神地看了片刻，顫聲道：「你，你的臉……？」

紫衫少女掩唇驚呼，我皺起眉頭，待他走到身邊后，嗔道：「怎麼偷偷摸摸地躲在暗處偷聽人說話？」

聲音逐漸微弱，腳步沓雜，似是在奮力攀越，沒幾下咚地摔下去，再爬再摔，聽得人格外替那小姐感到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