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斷盡金篆香
差不多笑得嗓音嘶啞了,我怫然起身,向爹爹拱手說道:「還請雲翊大將軍恕罪,山野之人不勝酒力,先行告退了。」
為什麼,我看不清他的眼睛,亦或,他的眼中,也有淚流出?
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待到四下萬籟俱寂,我恍然醒悟,原來他是將我當作了前來探聽虛實的細作,帶我進府是假,藉機扣留審問是真。
那少婦的身邊挨著一個少女,卻是丰姿綽約,美得令人屏息結舌,我暗暗打量那位美人,許是感受到我的注視,她抬眸看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螓首,雲鬢間挽發的盤絲鏨金珍珠簪映出九重光暈,點點灑落在她的靨畔。
「我君家寨和花家寨並綠川岡地青華溪上下一十八寨,如今俱已歸順醒月王朝,雲翊將軍隱姓埋名二十余載苦心經營,為醒月國培植數萬精兵悍將,這些年也平服過不少邊疆禍事,鐵牛更是因功官累至武翼都騎尉。我三敬小姐,當年舍卻一己之身,成全了今日綠川岡地的數萬男兒。」
撕心裂肺的尖叫,無法減輕身體上凌遲般尖銳的痛楚,我躺在地上來回翻滾,右手緊緊按在左手的傷口上。指甲掐進手掌,剜出了更多的血肉,我分不出哪裡更疼,頭狠狠地撞擊在磚石上,只為了立刻求得解脫。
內中一人邊剔牙邊說道:「咱們府上這位大將軍,眼下算得上是如日中天,只看這幾日流水樣送禮的達官顯貴就知道。今日宮宴已畢,裏面正在籌備著家宴為大將軍接風洗塵,等閑人也不許放進去。」
猶記得那一年寒林暮晚,棲鴉數聲哀叫中,他與我背道而馳,想不到一別數載,今日竟會在家宴席間與他再度重逢。
她的話音甫落,眼前白光一閃而過,我來不及反應,她已揮下了手中的冷艷。
我扁扁嘴,哼道:「那傻小子又要來蹭飯了,都怪娘的餑餑做的好吃,讓他年年都跑來貪嘴。」
我頹然坐倒在柴堆上,抬頭看著蓬頂縫隙中露出的一角夜空,細數著銀河裡究竟有多少顆繁星,眼皮漸感沉重起來。
「啊——!!!」
他知不知道,那是我將情愛化作利刃,刺入自己的心口,方能斷情絕愛,徹底忘掉一切!?
我茫然四顧,見柴房門裡門外擠著不少人,人人手裡提著瑩亮的琉璃風燈,晃得我眼花繚亂。我收回視線,訕訕笑道:「爹爹的鬍子養得這樣長了,怎麼也學會了倚老賣老?」
我閉緊雙眼不敢看去,仍能感覺一道灼人的視線落在我的臉上,細細梭巡了一圈。見我實在懦弱得不像話,那人嗤笑道:「我道是哪個有膽有色的好漢,原來竟是個白駁風的癲子,你這少年怎不學好,偏偏做些雞鳴狗盜之事?」
長河驛橋邊,紅蓮花燈下,他牽著我的手,與我十指緊扣,他生死相隨,只為求我回眸一眼。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切發生,直到最真實的徹骨痛楚席捲而來,眼淚混著濃熾的血,急切的痛,將我團團包裹。
明明痛徹心扉的人是我,為什麼,他卻哭了?
雖然早已明了美人爹爹的身份,但親耳聽君亦清說出口,心底依舊泛起几絲晦澀。
我怒目向鐵牛瞪去,他哂笑間一帶而過,隨著眾人走入內堂。
「……好!!」
我拉住母親的手,將她攙回桌邊,一旁早有侍從挪來圓凳,我挨著母親坐下,她的手緊緊握住我的手掌,卻是一語也未曾說出口。
門口的執引見了他,立刻滿臉堆笑地走上前,點頭哈腰道:「武翼都騎尉大人可算是來了,裏面早已恭候多時,不知派人來問過幾次了。」
原來,這一切不過是場虛幻的夢而已……
我跟著爹爹走到席邊,西首位上一個貴婦早已站起身,迎著我走過來。待我走到近前,屈膝向她端正拜下身去,口中說道:「孩兒不孝,讓母親和爹爹多年來掛懷,孩兒給母親請安。」
「……碧華……我……好痛……」
席面有些冷場,他驀地在唇邊挽起一抹優雅的淺笑,雙手端起瓷杯,對我敬道:「雲翊將軍重返王都,深為今上賞識,又喜迎小姐歸府,我敬小姐一杯。」
江山,江山,在爹爹的心底,鎣帝和江山才是第一!即便是親生女兒,但為了江山和帝王,他依舊可以忍痛割捨,他當年送我坐上含章宮車時,對我欲言又止的神態,我此刻回憶依舊曆歷在目。
我返身迎上幾https://m.hetubook.com.com步,驀地眼前一花,腳下打個趔趄,撲地摔倒在青石碎磚上,別在腰側的劍囊貼地出溜到花飛雪的腳前。膝蓋處疼入骨髓,心下說不出的煩惡,我撐身半伏在地上,伸手去夠那隻劍囊。
我站起身,冷笑三聲,說道:「我家周大人好歹也吃著正三品的俸祿,雲翊將軍論官銜,與我家大人相去甚遠,怎可如此低眼看人?」
在外遊盪至晏晚,我一手提著百寶什錦攢盒,一手提了沉酣老酒,大搖大擺走到將軍府門前,丹墀階下蹲著兩隻黑曜石麒麟,墨睛瞠目,鎮守威儀,倒也挺唬人。我抬頭看了眼門楣上高懸的匾額,龍飛鳳舞地題著「忠公沐德」四個燙金大字,旁邊落款寫著龍圖閣大學士。
「花不語!!」
那一夜,他將我抱在懷裡,我將這一生所有的痛,所有的委屈,化作淚水,盡灑在這世間唯可棲身的方寸之間。
碧華,別哭,別哭……
身子剛動,頭皮上一陣麻痛直通顱腦,疼得我「誒喲」一聲哀嚎,已被人一手揪住了頭髮。腦袋上鋼叉一般的大手扣住天靈蓋,身後傳來一絲略帶嘲弄的笑語:「兀那白毛小賊,你膽子當真不小哇,竟敢偷到雲翊將軍府上了?」
「哧!」身後響起娘親的一聲輕笑,我轉過頭,看到娘正端著一盤子熱騰騰的香餑餑走進來,「自己惹下的禍,到頭來總讓你爹爹出面去替你挨罵,還不快洗了手去呢?等下鐵牛要來咱家吃年飯,讓人家看到你這臟樣子笑話你。」
我緩步走到美人爹爹的面前,他伸手撫在我的臉上,輕輕摩挲著,說道:「這些年你究竟去哪裡了?累得你娘天天以淚洗面,爹爹心裏也好生不安。當初送你去那富貴地方,指望著你能有個好著落,沒想到竟是因此害了你。」
我毫無疑義地連喝兩杯,他依舊再舉手中瓷杯,我腦中一片眩暈,隔著燈影看去,他唇邊浮起的冷笑竟比刀鋒還要尖銳,雙目炯炯鎖在我的眸間。
痛苦的煎熬彷彿永沒有盡頭,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意識漸漸開始混沌,又在下一刻清明,反反覆復。身畔漸響起沸騰的喧嘩,似乎有人在怒吼,有人在質問,有人在啼哭,種種嘈雜混在一起。
我夾起菜吃到嘴裏,不著痕迹地掃量著席上眾人,鐵牛下首陪坐著一位嬌美|少|婦,靈動的眉眼,時常沖鐵牛嫣然一笑,透出無比恩愛光景。
顫抖地張開口,卻已說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符,我用力瞪大雙眼,眼中的淚不斷滑下面頰。
我縮縮脖子,將頭埋到爹爹懷裡,撒嬌道:「呀!爹爹救我,那君家小子發起瘋來幾頭牛都攔不住,要是被他打一頓,我就小命不保了。」
這些年,他過得可好……
只是,心底隱約還有一個人的存在,他有一雙碧綠如洗的眸子,眸光中點點淚光,潸然凝望著我。
我搖了搖頭,狠狠咬住嘴唇,眼裡的淚珠滾來滾去,怕在爹爹面前滑落。美人爹爹背過手去,再伸出來時,掌心裏平白多了一朵濃艷的山茶花,他將花簪進我的鬢髮間,拍著我的頭說道:「以後別再亂跑了,你前幾日欺負了隔壁家的鐵牛,害得爹爹親自登門去給鐵牛他娘賠禮,為你說盡了好話。村長家的飛雪和弄影兩姐妹也被你得罪了,三不五時嚷嚷著要找你算帳,你這娃子啊,真叫人不省心……」
不知是否為我的錯覺,那少女看我的一眼中盡含鄙夷,只淡淡地一掃而過,卻讓我冷得渾身打個寒顫。我正琢磨著那女子眸光中的含義,隔席一道侵肌刮骨的視線睇來,我下意識地迎上那道視線,目光相接的剎那,我當場駭然愕住。
「真的……很痛……痛……」
不待他回話,我已離席走出畫堂,夜風吹拂在臉上,將我喝下的酒一股腦從心底吹湧起來,我越發覺出醉得沉了,獨步散漫在九曲迴廊間,將一盞又一盞琉璃八角燈拋到身後。
我,終究不過是個棋子,是個棋子……而已……
那人見我說是來送禮的,揮手打斷,齜著牙說道:「你今兒個來錯時候了,眼下裏面正在熱鬧,一應執事都在前面伺候,哪個有功夫管你的閑事?不如我教你個乖,你把東西放下,孝敬給我們哥幾個,改日定在將軍面前為你家大人美言幾句,如何?」
閉上眼,朦朧間彷m.hetubook.com•com彿回到了兒時的花家寨,正是過大年的時節,柴扉門首高高挑著一串紅燈籠,娘親的身影映著燭火,投在廚房的窗格上。我推開門走進屋裡,爹爹將頭從書本子上抬起來,對我展顏而笑:「咱家的傻丫頭,怎麼跑出去野了這麼長時間才回來?難道就不想爹娘嗎?」
冷艷的寒光閃過她的眉宇,將她嬌媚的容顏映若鬼魅,我怔怔介面道:「其實,他一直在心裏……在心裏歡喜你的,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他知不知道,那一瞬間,我有多麼的痛?多麼的悲涼……
那軍士跨在馬上哈哈大笑道:「你道將軍府里缺你那一盒子點心嗎?我帶你進將軍府稟明原由,你若真是太僕寺卿周大人的家人,到時再遣人來取也不遲。」
一旁伺候的侍從伶俐,見他舉杯,也上前為我斟滿了酒,我舉起杯湊到唇邊,緩口飲下,酒雖不烈,但我喝得異常鬱悶,只覺這酒彷彿刮喉的毒藥難以下咽。
「原來是你,找我有事?」
「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吧?我從兒時起便一心戀慕君家少主,那時他對你親厚,從未將我放在眼裡,記得春日賽花會,他送你駿馬,還時常邀你到處遊玩,我為了也能時刻親近他,放下顏面與你修好。你這人自小目空一切,將旁人都當作任你恣意戲耍的笑料,為什麼你不需任何努力,就能換來他的矚目?我卻費盡心思依舊無法讓他多看一眼!?」
借口,一切都是借口!
他們!他們每個人都視我為棋子,將我恣意利用!又有誰是真心對我?
想不到他耳目極靈,聽到我的嘟囔,「嘿」一聲,道:「雲翊將軍府邸,方圓幾里內外,你看有誰敢輕易拿去一草一木?若非今日遇到你,我還不知天下竟有如此膽大妄為的小子呢!」
剎那間恐慌鋪天蓋地將我淹沒,血從斷開的缺口噴涌濺了一地,將那截斷指頃刻埋入殷紅的血水中。
美人爹爹和鐵牛分次入席落座后,我端起面前的胭脂釉瓷杯,向爹爹說道:「孩兒今日歸家,一為恭賀爹爹返朝入都官複原位之喜,二為酬謝爹娘的養育之恩。」
我澀然一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記得腳上的這雙鞋子,是我軟磨硬泡求娘親綉上了花飾,又將兩顆魚目珠鑲在鞋頭,整日穿到花家二姐妹面前晃來晃去地炫耀,氣得小弄影為此哭過好幾次鼻子。
我站在一邊捧腹大笑,鐵牛越哭越是傷心,美人爹爹一探手扯住我的耳朵,我疼得「誒誒誒」叫喚……
我被他說得一怔,正琢磨著他話里的意思,他見我不開口,踏上一步扯住我的胳膊,將我一把摔進後面的柴房裡。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可以毫不在乎地將我割捨掉!?
花飛雪直直朝我走來,踏步踩在我的手背上,我疼得打個激靈,叫道:「閃開!」
是我,作了一場沉醉千年的夢嗎?那些刻骨銘心的回憶,那些匆匆流逝的歲月,不過是一場浮華,一場水月鏡花?
說什麼生生世世,白頭偕老,為什麼那人可以為我梳盡千尋青絲,卻又眼睜睜地看我剎那白髮!?
她的眸光劃過冷艷的鋒面,如一絲冰線貫入我的視線,我不敢妄動,怕她做出難以挽回的傻事。
意識半明半寐間,耳邊隱約響起低沉的笑語,似乎有人探手摸了摸我的臉頰,又捏住我的耳朵拽了幾下,我抬臂拂開那隻手,耳朵上頓時一陣劇痛,讓我立刻從夢中驚醒。
「爹爹,我再也不敢了,從此以後我都陪在爹娘的身邊,好不好?」張開口,稚嫩的童音將我自己嚇了一跳,眼前的景象彷彿是夢,又像是真實,交織成光怪陸離的畫面難以分清。
身後響起一聲厲喝,我回頭看去,花飛雪佇立在迴廊光暈下,如水衣袂翩躚在夜風中。
酒不醉人,人自醉。
這一聲喝問,嚇得我三魂去了七魄,縮著脖子不敢答話,那人見我不說話,改抓為提,拽住我的后領調轉過去,直直地面向他。
我側目向他看去,他見我的視線轉來,憨憨地笑了起來,夢中鼻下掛著兩條青涕,梳著衝天辨的愣小子和他的臉疊合在一處,我驀地伸手指著他,顫聲驚叫:「你是愛哭鬼鼻涕蟲——鐵牛!!」
她臉上的神色泫然欲絕,凄苦到了極點,我心下一陣惻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又是誰?為什麼對和*圖*書著我流淚?為什麼我的心……也會跟著痛起來!?
她蹲下身,低頭睨著我,冷冷說道:「我該怎麼辦?他娶不了我,我活著也沒意思了,惟有一死以明心志。但是我不會白白就死,花不語,你以為你當年做下那喪盡天良的惡事,當真無一人知曉嗎?你害他……害他至斯,自我知道那日起,我恨不得喝乾你的血,吃凈你的骨肉方才泄恨!今日我不殺你,我要你活在世上日夜受良心煎熬,要你也嘗嘗這摧肝裂肺的痛!!」
說什麼千年不悔,痴情等待,那人也不過是為了網羅綠川岡地的數萬精兵強將,時至今日才說要娶我為妻,若真的有情,當初他又為什麼將我雙手奉送旁人!?
一時間沓雜思緒齊齊湧上心頭,吃在嘴裏的佳肴美味全若嚼蠟,我怔怔地看著他,腦中閃過無數念頭。
我扁扁嘴角,嘟囔道:「等到那時早被人撿走了,也不知是便宜了哪個……」
我見嚇唬得那家丁縮作一團,心下一陣偷笑,嘴裏唱個喏,提著東西離了側門,繞著將軍府走了一圈。整座府邸處處軒館樓閣,飛檐琳琅,花木接天,隔著外牆上的花窗往裡眺望,滿目奼紫嫣紅,翠竹雪洞,惟有西苑後花園的圍牆略微矮些,少不得我也要做回騎牆女俠,爬一爬自家的後院。
轉過東首的一溜兒假山翠障,他鬆開手將我摜在地上,我順直了氣,抬手捋平衣襟,茫然看了看周圍的景緻,梧桐台下隱著九曲迴廊,長湖上一片霧氣氤氳,天色昏暗不明,憑我的眼力已看不清更遠的地方。
我乍聽他說到三歲小兒,腦子裡掠過一道靈光,越看他越是眼熟,只是話到嘴邊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見他策馬要走,我急忙喊道:「誒!我的錦盒和酒壺還在牆根放著呢,那是要獻給將軍的禮物!」
話音乍落,眾人紛紛埋頭悶笑起來,有人憋不住笑出了聲,隨即緊緊捂住嘴,覷著鐵牛的臉色躲到人堆里。
沒法從正門進去,我索性溜達到側門,見幾個府中家人正蹲在門檻子上閑聊,我湊到近前,就近找了個石墩子坐下,聽他們在聊些什麼。
一雙手顫巍巍地將我扶起來,我抬頭看向母親,她的臉上洋溢著難以言表的欣喜,眼中盈盈淚光,強忍著沒有流下來。她將我從頭看到腳,又細細地看回來,目光最終停留在我的滿頭白髮上,唇角顫動不已。
一句話說得旁邊幾個人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跟著笑了幾聲,說話那人見我面生,又提了不少東西,舔著臉湊過來問道:「這位小哥,你倒瞧著面生,不像是咱們府上的,你來這裏做什麼?」
餘下幾個家丁見我語帶怒氣,少不得好言勸解道:「這個小哥好烈的脾氣,他不過空口白牙渾說的,你也值當生氣?快拿了東西家去吧,莫要惹一肚子閑氣,彼時太僕寺卿周大人面前,也不好交代。」
「……你帶我……回家……好不好?……我要……回家……」
「你快些吃過年飯,君家寨的少主人還要來找你呢,說是你給他的照夜白餵了巴豆,揚言捉到你要吊起來好好打上一頓。」美人爹爹戲謔的笑語打斷了我的沉思,也打散了藏在我心底的那道翦影。
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拽住我的衣領將我扯進府去,他的步伐奇快,我又被他拉住了衣服行走不便,一路跌跌撞撞地隨著他穿過前堂,他腳步一拐,進了後院的幽僻處。
鐵牛滿臉尷尬,伸手搔了搔頭,笑道:「你這……花丫頭,還記得小時候的那些事啊?嘿嘿,嘿嘿……」
黛蛾長斂蹙珍珠,
他的眉宇間看不出喜怒,只是深深地凝目在我的臉上,我望著他俊秀的五官,心底說不出的羼雜糾結,真真是五內俱焚,恨不能立時離開他的眼前。
「……為什麼……只有我……為什……么……他們……每個人……都……這樣……對我……」
「呵呵,是啊,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亦清他,他這次入都是奉了皇命,領旨迎娶廣威將軍家的二小姐,再過不了幾日,他就要將那素未謀面的女子迎娶過門了。你說,我苦苦等著,盼著,這麼多年,到頭來就只為了看著他與旁人共結連理嗎?」
娘親見我久不成言,款款笑道:「莫非一個都已認不出來了嗎?也難怪你了,當年走的時候匆忙,又兼年幼。鐵牛你總該識得吧?他身旁坐著他https://m.hetubook.com.com家娘子,說來你也慣熟的,恰是咱們花家寨的弄影姑娘。鐵牛這些年一片誠心,終於娶得美人歸,如今他們伉儷情深,可謂佳偶天成,不失為一段佳話。弄影身邊坐的是她姐姐飛雪,這幾年出落得愈發好了,可比你這丫頭美得多了。啊!對了,君家寨少主人你總該記得吧?當年他入含章宮時你們就該見過了才是,怎不打個招呼?你小時候常和他一處頑皮呢。」
「鏡花水月,總是一場空……這世間的事,為什麼讓人捉摸不透?我一心愛他,終抵不過一紙詔書,人人都說皇命難違,呵!難違的是活人,難道人間的皇帝,還能管得上死人的事嗎?」
夜色闌珊,燈火也闌珊,這世間惟有一人,自始至終真心待我。
這裏,不是我安身立命的所在,不是我的家,不若歸去吧。
心底一陣懊悔,早知他要將我關在柴房裡,方才說什麼也要將那盒點心和老酒帶進來,眼下落得張嘴喝風,低頭數蟑螂的地步,唯一欣慰的是那人還沒缺德到將我鎖在茅房裡,屆時風過五穀輪迴之所,帶起陣陣……哀嘆一聲,懶得再想下去,再想連午飯兼早飯都要盡數吐出去了。
心頭怦怦亂跳,不知他帶我來這背人的地方做什麼,他叉腰端然站在我的面前,魁偉身軀彷彿一堵高牆。夜色濃熾,他的目光如電掃過我的臉龐,冷冷開口說道:「你此刻身在將軍府,若是還不說實話,休怪我出手相逼。」
舉杯仰脖喝個罄凈,翻腕見底,鐵牛見我喝得豪爽,喝一聲彩,道:「花丫頭一別十余載,今日重逢,又得你一家團聚,喜上加喜,我陪你一杯。」
一聲壓抑的哽咽,響徹耳畔。
美人爹爹一記爆栗敲在我的頭頂,邊笑邊嘆:「小氣鬼,人家吃你幾個香餑餑就抱怨了?你也不想想自己一年到頭惹他哭過多少次?生生地被你欺負成了個受氣包!」
美人爹爹將我從柴堆上拉起來,為我摘掉了頭上的柴草碎屑,捋須笑道:「小丫頭倒是一肚子委屈了?莫把帳都賴到旁人的身上去,幾年不見,這小性子沒變,越發會混賴了。」
「傻丫頭,光記得小時候的胡鬧事!鐵牛現如今官封武翼都騎尉,比你爹爹腦袋上掛的這個虛銜還要高出甚多,你怎可對他無禮?況且他剛剛在府門外捉到你時,你怎麼一副做小服低的樣子?」爹爹又是一指敲在我的頭上,奚落道,「就知道欺負老實人,還不和我進去呢!」
是他,他來了,我等了很久很久,才終於被我等到的人……
我少不得扯謊道:「我是太僕寺卿周大人家遣來給大將軍送禮的,我家大人吩咐說……」
「後來,你終於走了,他才肯與我相好,你知道我當時有多麼快樂嗎?他帶我去川原看飛花,為我捉蝴蝶螢蟲,他還說我是綠川岡地最美的女子,他為我做了那麼多事,我以為這輩子,我們都會一直這麼快樂下去……」
我邊看邊嘆,將軍府門前的左右執引見我堵在門口,既非官亦非貴,推手推腳地將我攆出老遠,嘴裏吆喝著若敢再靠前半步,定然亂棒叉出。
是淚,模糊了我的視線嗎?
他將門板從外鎖死了,才又說道:「想來你身上還有幾分傲骨,既然不肯招認是受了何人指使,所圖何事,索性在這裏吹吹夜風,也好叫你及早清醒過來。」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來,睜開眼,一張清俊面容闖入視線,正笑容可掬地望著我:「這不是我家的那個傻丫頭嗎?怎麼有家不回睡柴房?還扮成了白毛小廝,若非武翼都騎尉大人說起,剛剛抓了個爬牆腳的白駁風鎖在柴房,老夫明日還要入宮請旨才能求見你一面哩!」
我欣然和鐵牛對了一杯,娘親拍著我的後背說道:「慢些喝,當心嗆到。」
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她彎腰撿起地上的劍囊,抽出裹在其中的斷劍冷艷,腳上緩緩施力,下死勁地踩住我的手,我疼得用力掙動,卻無法將手從她的腳下掙出來。
爹爹見我一連喝了兩杯,夾了箸菜布到我的碟子里,笑道:「你先別忙喝酒,今日的喜事多著呢,你看這席上坐的都是誰?」
我放下手中的酒杯,突然難以抑制地笑出來,席上眾人不明所以地看著我的失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我越笑越大聲,心底卻越發愴然。
我偷眼朝上覷看,馬上坐著個紅翎戎甲軍和-圖-書士,紫棠色端端正正一張國字臉,濃眉大眼,正笑盈盈地看著我。他的臉上並無半分恚色,我索性睜開眼,對他陪笑道:「大將軍錯了,我不是壞人,我是太僕寺卿周大人的家人,今日奉我家大人之命來拜會雲翊將軍。因府里家人說將軍此刻繁忙,無暇會客,我又不好回去和我家大人交代,少不得學那宵小之輩爬一回將軍府的牆……」
我微微一笑,也不答言,爹爹指著身邊那魁偉軍士說道:「說起這位武翼都騎尉大人,還是你的舊識呢,你猜猜他是誰?」
他見桌上擺著滿盤子餑餑,伸手抄起一隻便要塞進嘴裏,我嫌惡地皺緊眉頭,一揮手拍在他的手背上。
原來……爹爹二十二年前舍卻將軍之尊出含章宮,是為了替公子蘭在綠川岡地培植勢力,更將我送入宮中,終助他得成夙願。
……呵……
他垂下頭,驀地收緊了雙臂,許是因痛的緣故,我的感覺更加敏銳,稍一牽動,似鋼針一遍遍扎進心裏。
話說完,美人爹爹一拳捶在我的頭頂,怒道:「你這不孝女,回來了不知先來拜見爹娘,倒學會爬牆腳了!你也長進些,爬自家的牆腳算是什麼?」
君亦清……他,他可還怨懟我嗎?
琉璃宮燈在那張桌上投下斑斕異彩的碎影,朱紅流蘇絲輕輕擺盪,隨著博山爐里騰裊的煙霞舞作一團。桌邊的幾名女子被琉璃折光,映著頭上的金珠花鈿,鬢影香衣,越發嬌媚動人,凌人視線。
我老臉頓感刺熱,知他是在諷刺我,也不再辯駁。他策馬一路小跑到府邸正門前,堪堪躍下馬背,又伸手扶在我的腰上,將我抱下馬。
如今夢醒了,沒有含章宮,沒有公子蘭,沒有月夜下的花樹少年,更沒有望舒山莊里那高高在上的君王,令我黯然神傷,逼我跳下窗外的寒潭。
我控制不住四肢,不斷地痙攣,有人伸手將我抱進懷裡,緊緊地偎進胸口。勉力睜開眼,我看到了熟悉的銀色面具,看到了那雙熟悉的碧眸。
我訥訥地陪飲下杯中酒,他待身後的侍從重新斟上酒,復又舉起來向我敬道:「當年亦清能夠身入世人景仰的含章宮神仙宮閣,全仗小姐力薦周全,亦清無以為報,再敬小姐一杯。」
我還有他,只有他啊……
「胡說!你既是太僕寺卿大人家門生,為何不攜拜帖走正門,爬的哪門子牆?你欺我是三歲黃口小兒好騙嗎?」那軍士不容我分說,一把將我拽上馬鞍,按在他的身前。
將手裡的攢盒和酒壺放在腳邊,我舉起手掌,左右各呵一口氣,倒退出數步,瞅准了燕翅瓦最低矮的地方,邁開腳沖跑過去。
他手裡的餑餑沒有拿穩,掉在地上滾了幾下,滾成了個土餑餑。見那餑餑沒法再吃,他扁扁嘴角,聳聳鼻樑,仰頭「哇」地一聲嚎哭起來,鼻子底下瞬間掛下兩條青色長龍,直垂到新綾襖的前襟上。
軒敞的畫堂內流光清輝,四角各自擺放著天青墨染雲水瓷盆的佛手蓮,蓮葉蒼翠欲滴,堂心正中一張極大的團桌,桌上珍饈佳肴齊備,圍坐著幾個衣飾華貴的女眷,並一老一少兩個男子。
血,瞬間如霧般噴濺開來,我眼睜睜地看著左手小指驀然脫離手掌,摔落在一旁的磚石上。
另一個人介面道:「那是自然,往日咱也只跟著二流人物混口閑飯,如今跟了這位將軍,平平常常的官見了咱也要繞道哩,那威風自不必說了,當得幾年差,只怕連媳婦都有人上趕著巴巴地給送來呢!」
他的話如霜劍刺入我的心中,我咬牙硬吞下這第三杯酒,酒入愁腸,化作燃燒的熾焰,一下下灼燒凌遲著我的神智。
我一臉委屈地回道:「女兒見爹爹回來了,立刻就備下禮物來拜見爹娘,可是爹爹府上的家人攔著不讓我進門,無奈之下才爬了牆角,莫非爹爹的意思是女兒去爬別人家的牆角,才算得上真英雄……」
娘親輕觸了下我的手臂,我恍惚中舉起手中的瓷杯,卻不知該敬向誰,君亦清諱莫如深地看著我,目光滾燙,我的指尖微顫,一滴酒潑出杯緣。
靜夜下,花飛雪娓娓說起往日舊事,我趴在地上忘了掙扎,仰頭看著她臉上那抹混雜了憎惡與高傲的神態。
我捂著頭頂哀嚎,正鬧著,鐵牛推門走了進來。因是過年,他的身上穿著簇新的綾襖,腦袋上的衝天辨扎得又直又高,纏著紅絲線。
「好!」
任是春風吹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