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何事聲聲怨
我隨他走到石壁下,望向畫冢中的迦蘭,她的眉目間淡盈著笑意,五官秀美絕倫,隱隱從畫卷上透出清貴難擬的氣度,讓人莫敢逼視。她眉心的硃砂痣映入我的眼中,我眉心一痛,心下頓時一片惶然。
他滿臉震駭地看著我,抬手摸到臉上的血漬,和他手上的血染在一起,斑駁在一片刺目的殷紅中。朔風驟起,將軒窗撞得不斷開闔,紫綃帳被風拉拽,驀地飛揚到穹窿之上。
他是誰?此刻這個將我抱在懷裡的男人,是凌雪生?還是公子蘭?
我心下一片戚然,幽幽說道:「因為公子怕連慧對我不利,索性對我置若罔聞,讓她放鬆警戒。」
「偶然興起。」
「我知你已醒了,醒了就睜眼聽我說,手上……手上覺得如何?」床畔落坐的身影,遮去了琉璃燈中四散的光暈。
心底越苦,臉上的笑容越深,我黯然一聲長嘆,說道:「這樣……也好,這些年我一直深受良心苛責,日日不安,如今才遭了報應,已是老天對我寬仁。我問你,花飛雪現在哪裡?」
「十二年後,雲翊將軍將女兒送來含章宮,我明白他已在綠川岡地扎穩了根基,而你……就是他向我示忠心最好的證明。連慧曾對我說,你是將門之後,性子又酷似花二郎,只怕在宮裡日久終成禍害,我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你尚在稚齡,能知道些什麼呢?含章宮裡已經有太多的冤魂,不需再多添你一個。連慧見我不理會,屢次想要對你下手,我索性將你接入柔蘭閣,這樣一來也算昭告這宮裡所有人,你是我公子蘭放在心尖上的人。只是那時我沒有想到,原來我等了許久的人早已伴在身邊,最終卻又被我親手推給了旁人……」
我輕輕掙出他的懷抱,緩緩向後退去:「帝王愛,無心愛,公子貴為醒月帝君,非我一介山野人可以企及,當年我要不起東皋的那頂后冠,今天也同樣要不起醒月的這頂后冠,況我已是個殘廢,更配不上陛下。」
「當年流月夫人想盡一切辦法,終於保住你父親一命,將他收攏到含章宮,那時流月夫人已失寵,帶著我謫居在陵州境內。你爹爹入宮不到一年,我將他放出含章宮,讓他去綠川岡地隱居。一則是為了成全他和你娘,那時夜郎國王子恰好來含章宮做客,連汀又因你爹爹不願嫁去夜郎,不若將你爹爹放走,絕了她的奢念。二則你爹爹心性高傲,也不會甘心一世為奴挫折了他的英雄氣概,與其老死在含章宮,還是讓他去一展抱負更好。」
「陛下……何必如此,我,不值得。」咬牙說出最後三個字,我直直鎖住公子蘭的視線,滿目決然。
……哭?
我眸中凝起厲色,狠聲說道:「你何時見我如此好心過?她今番置我于殘廢,我恨不得立時求旨剮了她,你替我安排一下,我要進宮面聖親討詔書,凌遲了這個賤人!」
蘇沫點點頭,探手覆在我的額上:「熱度總算是退了,看來玉枝的份量下得多了,不過這樣也好,麻總比痛強,明日我看看再添些當歸,酌量減去玉枝,到時候可別喊疼。」
我睜眼看向他,如實說道:「身上麻的,什麼也覺不出。」
「後來我利用你除去連汀,連碧,也讓我看透了你的本性。天香閣毀了,我再沒有過多地寵幸於你,而是抬舉起連浣,將她推上風口浪尖。你明白為什麼連碧一死,我反而刻意疏遠你嗎?」
「我的手……」我咬咬牙,沉聲問道,「我的手到底如何?」
雖然我已有準備,但乍一聽他的斷語,心還是不由地沉了和_圖_書下去:「難道一點辦法也沒有?你不是神醫嗎?為什麼辦不到?」
「這原是我的珍愛之物,即便費些人力,也在所不惜。」他走上前,凝眸望著畫中的迦蘭。
款步走到水晶壁前,我回頭看向公子蘭:「陛下將這副畫像從含章宮裡帶出來,這麼大塊水晶石壁薄脆易碎,搬運起來著實不易啊,想來費了不少工夫吧?」
「罪人平生最恨受人要挾,罪人冒犯了陛下貴體,求陛下賜死,罪人只求速死!」
「嘭」一聲巨響,公子蘭一拳捶擊在水晶石壁上,水晶壁薄,受力震蕩不已,几絲碎痕如蜘網交錯伸延向四面八方,細碎的水晶屑紛紛掉落在他的腳下,「嘎嘎」聲不斷,一瞬間整面水晶石壁如雪粉破碎坍塌,迦蘭畫像應聲而落,摔在一片碎渣上。
「你把他迷暈了?」
他是在為我心疼嗎?還是為了……迦蘭?
龍涎香經凝鍊可鎮痛順氣,當年在天香閣時,小謝曾取出一盒潤白上好的龍涎香讓我把玩。想來蘇沫也是有心,竟在轎子里將這萬金難求的名貴香料肆意揮霍,轉念一想,蘇沫有心卻也沒有這個財力,自然是那人為我備下了如此名貴的香料,為了讓我路上安神靜養不被疼痛肆擾。
一句痛徹心扉的悲嘆,掩不去他滿目愴然,我不忍再看,緊緊閉上雙眸。再睜眼時,紛飛飄曳的紫綃帳翩躚在滿宇瓊華之間,卻獨獨不見了他的身影……
秋海棠,秋海棠,香霧空濛月轉廊。
氣他的薄情寡義,還是氣自己早已不是畫中的翩翩佳人,讓他牽念一世,牽念的那個人卻並不是我……
我的口氣透出些許驚詫,蘇沫急辯道:「因他當時的樣子半分也不像人,簡直就是鬼!莫說靠近了,就是誰過去看上一眼,他都恨不得要殺人似的,嘴裏就一直說著要帶你回家。我實在沒法子了,才迷暈了他……」
門扇再一次被開啟,隨風透入一絲微薄的涼意,雨絲淅淅瀝瀝敲砸在窗紗上,砸起細若針落的紛亂。暮雨霏霏,原來不覺間,已是夏末的時節。
隨著眾人緩步繞過竹林,卻在下一刻被整片遮天蔽日的荼蘼花海擋住了去路,我細眼望去,雨幕下的荼蘼花樹透出花事將了的頹敗,末夏的最後一絲艷麗,即將隨這片荼蘼而悄然逝去。
他的聲音柔和恬淡,我抬頭迎上他的視線,不自禁地笑道:「哦?想不到陛下倒是好興緻,出宮去流連樂坊。」
我忍不住嗤笑出聲,公子蘭目不轉瞬地看著我,我抬手輕撥開他的手指,笑道:「想起來又能如何?千年都過去了,陛下以為磐石不移,磐石就真的不改初衷嗎?人早已不是原來的那個人,這份情……自然也不復當年。陛下說今生以我為唯一的妻子,我問陛下一句,陛下的這份心意是從何時開始的?是從我身入含章宮的那一日?還是聽聞我即將嫁與東皋帝君的那一夜?亦或是雲翊將軍為陛下帶回綠川岡地數萬精兵,並青華溪上下一十八寨投誠順服的今日?陛下的這份心意,這是讓人頗多感慨啊。」
我踏上一步,挨近他的面前,抬掌摑在他的臉上,殘缺的指根因這一下疼入心髓,傷口再度創裂,在他的臉上留下一抹血痕。
「你不記得過去的事,不肯承認自己就是迦蘭,只因你所有的神識被封印在眉心的硃砂痣中,迦蘭眉心的硃砂是當年凌雪生的心頭血染就,我此刻只須破去你眉心的封印,你便會想起一切。」
「君王自非常人,一聲令下,誰敢不從?」我挽唇而笑,專註地看著他,他的
https://m.hetubook.com•com長發梳攏壓服在盤龍金冠下,側影俊美得挑不出一絲瑕疵,除了那頭如霜雪白的鬢髮之外。
待到荼蘼花事了,
呼吸一瞬停滯,我大口喘息,喉嚨里卻像堵著什麼,一口氣怎麼也提不上來。蘇沫見我臉色不好,慌忙將我扶了起來,伸手在我背後推導了片刻,嘴裏急道:「丫頭你別急!那日錯不在你,你別憋著委屈,想哭就哭出來!」
「不,陛下真心等待的是神女迦蘭,並非是我。陛下斷定我是迦蘭,只因我眉心的硃砂痣與她一般無二,但迦蘭千年前對凌雪生至情至性,而我卻未敢對陛下有過絲毫不敬之意,更不敢抱存奢念。論心意,我與迦蘭無可比肩,冊后一事,還請陛下慎重斟酌。」
「這場籌謀多年的奪嫡,以我的登基即位告終,那時你身在東皋,沒有被牽連進來枉送了性命。說我有心利用你拉攏東皋也罷,或是凝晶雪幾世的報復,總歸你逃過這一劫,現在還好好地站在我的面前……」
斯人已逝,活著的人,又該如此自處?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字裡行間卻讓我深切地感到當年的他有多麼狼狽,自顧尚且不暇,更遑論保全身邊的人。自古皇權更迭,朝野上下必然是一片腥風血雨,他雖負我在先,但也不能不說是為了我的性命著想。
帳角的鑲花琉璃燈動了下,光影微搖,明暗不定,眼睛有些刺痛,我閉上眼,將那團富麗的金絲牡丹擋在視線之外。
身畔的宮人不知何時已經退下,我循著聲音走入荼蘼深處,坤寶凝雪樓下,公子蘭一襲白衣素雅,盈笑中向我伸出手。
蘇沫倏地起身,轉身跑出了廂房,決絕背影投入無邊夜色中。
明明知道這是不該問出口的問題,我卻還是問了,就像當年的我一樣,明明在心底洞悉答案,還是忍不住會去問出口,問來讓自己絕望的答案。
「我等了千年,輾轉到頭,你卻還是不要我嗎?」
「母親以死換來了我的尊號,而你用神女奇迹換來帝君對我的復覲,是連慧錯了,沒有你,便不會有今日的醒月鎣帝。我重回鳳陽城,取回屬於我的東西,取回迦蘭欠下的債,醒月國千年前因她開創,而我今生重掌醒月皇權,是因果輪迴中冥冥的天數嗎?」
蘇沫臉色瞬間凝重起來,沉吟片刻才說道:「那日我看到他時,他一直抱著你,當時誰也不敢靠近,你又一直流血不斷,最後我乾脆一包迷香撒下去,他睡到現在還沒醒。」
一聲長嘆,回蕩在雕梁穹窿下,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他的袍角輕顫,彷彿在極力壓抑著什麼。
一滴血,跌落在迦蘭的眉心,重疊在那點硃砂痣上,他的掌緣被水晶割傷,一滴又一滴的血不斷跌落其上。眨眼工夫,畫卷經風侵蝕開始焦黃,隨著他的血越滴越多,最終化作一地齏粉,被風吹散在虛空中。
只是,他為了一己私念,便置我于如履薄冰的境地,我又何其無辜?
他,也算是有心了吧?
他是在氣我侮蔑了他對迦蘭執守千年的情意嗎?還是氣我妄自菲薄不願正視他的心意?在他的心裏,他要的究竟是什麼?是醒月江山?是迦蘭?還是……我?
蘇沫滿臉憤恨難抑,我抬起左臂,看著包裹在厚重白紗中的手,想起那夜花飛雪凄絕的神色,用力閉上眼,再睜開時,心底一片澄明。
「你到現在依舊信不過我嗎?」
「好好?」我抬起殘缺的左手伸到他的面前,一點點,揭開包裹傷口的紗布,「公子請看看我這隻手,它能夠叫『好好和*圖*書』嗎?公子再看看我的頭髮,它又能叫『好好』嗎?公子可知道我每月必有幾日心絞難忍,發作起來恨不得立時死了乾淨,這樣也能夠叫作『好好』嗎?我不懂公子所說的『好好』是什麼意思,是不是只要我還沒有死,即便活在世上生不如死,也是『好好』!?」
「閑暇時去宮外到處走走,無意中學了來。」
信?……何其奢侈的一個字,如同我再也沒有眼淚可流,那些是已被我遺忘的東西。
他抽身後退,坐回到床沿上,一言不發地望著我,我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落在正自輕輕晃動的珠花垂簾間。
他的指尖端正落在我的眉心,我恍惚想起那一年在東皋遇到的算命術士,也曾說過要為我破了眉心的這點煞氣,還說皆因我孽債過多,終其一生要為它所累。此刻想想,這一切原來是我前世不修造孽太多,都報應到了這輩子,這可真是一場糾纏千年都難以化解的孽緣呵……
我依言走出暖轎,旁邊立刻走上兩名宮娥左右攙扶,又有一名內監打起傘撐在我的頭頂上。眼前一片幽篁,碎石曲徑旁廣植著芭蕉疏桐,內監陪笑著指了指前面燈火通明的一座軒峻樓閣。
哭,於此刻的我來說,實在是件奢侈的事,我的淚,在那天夜裡就已流幹了,流在了無塵的懷裡。
平生第一次,我看到他的失態,從來他都是高高在上優雅睥睨的貴公子,現在更是醒月國尊貴無比的帝君,他時常盈笑的眉宇中凝結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寒,讓我荒謬地以為他是個不會將喜怒形於色的人,他的怒火也被他的冰冷凍結,不會灼傷人。
腦子裡混沌如麻,心口一陣陣地脹痛,我想要放聲尖叫,將一切怨懟都對著他喊出來,但殘存的理智告訴我面前的這個人,他不是凌雪生,他是醒月國的鎣帝蘭,我也不是真正的迦蘭,今生今世,我只是花不語,只是她!
鳳陽城中萬籟俱寂,夜雨不停歇地灑落長空,雨打荷塘,殘花凋零,襯托出末夏蕭索的寧籟。
生生錯,生生過,荼蘼寂寞不爭春。
他挑眉一笑,引我走入坤寶凝雪樓。扶著宮梯登上最頂層,撥開層層紫綃帳,我一眼看到懸於水晶壁中的迦蘭遺像,水晶流光徘徊,華彩四溢,彷彿壁中有水緩緩流動,襯得畫上的迦蘭衣袂翩躚,踏蓮飄逸若仙。
最後一層紗布掉落在地上,我側目,不敢去看自己的手已經變成什麼樣子,雨被夜風吹入窗內,打濕了我的頭髮和身上的衣服。公子蘭怔怔地站在雨下,許久沒有說話。直到手背上傳來一絲溫暖,直到一條手臂伸到我的背後將我攬進懷抱,我才驚覺,他顫抖的身軀早已失卻了帝王的威儀,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只是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裡。
「你!!你怎可如此侮蔑於她!?怎可如此……侮蔑自己!!」
他站在距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凝聲說道:「你該知道,君王的旨意不可輕易收回,況且那女囚已供認不諱欲置你于死地,你何必再為她求情?」
他的話音有些哽咽,目光掃過我的左臂,我木然調回視線,輕聲問道:「無塵呢?」
心裏無來由地湧起這兩句詞,隨口唱了出來,花海深處的寶樓中傳出一聲迎合,隨著我的調子跟著唱道:
白蔓郎,白蔓郎,冰為肌骨月為家。
死亡是道難以跨越的鴻渠,我追趕不上迦蘭的腳步,惟有站在彼岸,默默嘆息。
我想了想,笑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陛下為了我爭到這醒月江山,我能用什麼回報給陛下呢?或是說,陛下希望我如和_圖_書何做呢?」
我慢慢緩過氣息,嘴裏嘗到的儘是苦味,許是因為心也苦到了極點。勉強對蘇沫扯出一絲苦笑,一字一字擠出齒間:「如此說來,我已是殘缺之人,再無回寰餘地?」
一道閃電撕裂長空,將他陷於黑暗的身影瞬間耀亮,他佇立在敞開的長窗前,檐角上懸挂的宮燈飄搖在風雨中,早已被雨澆熄了火光。宮燈穗子掃過他的織金華袍,甩出長長的一道水痕。
這一起轎,又不知走了多久,我趴在凳上接連打了幾個哈欠,驟雨時緊時緩,落在宮磚上穿金鑿玉般的脆響漸漸不可聞,耳畔惟剩下敲枝打葉的聲音。
一聲驚雷,將顛倒混亂的夢魘消弭在雨落中,濃烈的藥草味充斥在空氣里,耳邊隱隱有沓雜的腳步聲和反覆開闔門扇的響動。
「值不值得,並非你一人說了算,冊后的詔書不會因你一句『不值得』而改變,你身上所中的毒,我這裏還有半顆解藥,待到大婚那日我自會給你,你要救的人,要成全的事,我也會一併讓你如願。」他的聲音不再有半分波瀾,冷得讓我渾身一顫,他還是當年那個冷若輝月的貴人,我怎麼輕易就忘了呢?
相思草,斷腸草,思人啼血灑空階。
「我知你心中對我必懷怨懟,當年我將你送與東皋的公子荻,讓你嘗盡了人世冷暖,受了不少委屈,你可願意聽我的解釋?」不待我答話,他繼續說道,「其實從你入含章宮的那日起,人人皆知你的身份來歷,你爹爹是當年震鑠漠北的雲翊將軍,為醒月打下了半壁江山,但也因此為他自身埋下了禍根。功高蓋主,自來是皇家最忌諱的四個字,只憑這四個字,再多的功勞也抵不過命。二十二年前,雲翊將軍得勝歸朝,先皇非但沒有賞賜他,反而問了他的死罪,只因『功高蓋主』這四個字。」
他默然頷首,轉頭望向軒窗外的夜色,輕輕說道:「連慧是我母親的婢女,一生忠於她,我是敬重她的。她一直對你不放心,怕你爹爹在青華溪擁兵自重,再也不將我這個廢太子放在眼裡,更怕你桀驁難馴,他日成為我登天路上最大的絆腳石。你體內先有她送給連碧的斷情草,再中她的甲中毒,性命已是握在她的手裡,她對你有恃無恐,不怕到時不能逼你爹爹就範。連慧,自從在這宮闈中親見我的母親由盛入衰,最終被帝君貶黜出宮后,再也不相信世間的任何人,這怨不得她,在這宮裡待久了,沒有人逃得過去。」
「一切都是為了她?陛下的這番深情,真真是讓我感動到無言以對啊。只是陛下有沒有想過,或許經過這麼多年,或許從一開始,迦蘭要的就不是陛下所想的呢?」
「我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就連這醒月江山,也是為了一償她的心愿。」他略側頸,水晶壁上的流光緩緩滑過他的靨畔。
他縮下肩膀,謂然嘆道:「我是神醫,不是神仙,你的手指被齊根斬斷,就算勉強接回去,也……也半分用處都沒了……」
我緩緩睜開眼,盯著帳頂上織繡的團花發獃,金絲的綉線,密密麻麻勾勒出盛開的牡丹,那一片又一片交疊的花瓣,穿梭在翠綠的枝葉間。
正自想著,暖轎停了下來,我微微挑起軟簾向外掃了眼,如雪玉潔白的宮牆矗立在夜色中,之前抬轎的轎夫撤了下去,重新換上八名戎甲武士,將轎子穩穩抬入宮門。
何事訴盡聲聲怨。
「我們即日就成親,我要你成為醒月國的帝后,成為我今生唯一的妻子,我會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受到半分委屈。」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曾經清冷得讓人畏懼的聲音,現下卻滿是憐惜。
我望著那隻十方鼎淡然一笑,笑意卻傳達不到心底。
「花飛雪?」蘇沫想了想,恍然道,「你是說那日傷你的女囚?她當場就被擒下了,第二日鎣帝親自過問,下旨打入天牢,怕是難逃一死吧。」
我以頭抵地,執意說道:「我不為旁人,只求無愧於心,求陛下成全!」
想來此時已行至深宮內苑,我斂正身姿端坐凳上,果然不到片時,轎子復又歇下,轎簾被鄭重掀起,略帶女氣的聲音在簾外響起:「請姑娘移步坤寶凝雪樓,陛下已久候多時。」
我一語說完,公子蘭沉默了很久,直到閃電劃開夜幕,他才如夢初醒回過神,目光深晦地看著我:「迦蘭即是你,你即是迦蘭,我做的這一切,也是為了你。」
一雙手伸到我的面前,將我從地上扶了起來,他凝視我半晌,轉身走到水晶壁前,抬頭仰望著畫中的迦蘭:「我以為這世間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我,早在含章宮裡……不,早在千年前,我便深知你的為人,但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其實我根本不懂你。你說迦蘭要的並非我所想,或許是你對了,她為天下人負我,我為她負盡天下,從一開始我便與她背道而馳,終成了今日這樣的局面。是誰欠誰更多呢?我竟也分不清了。你離開含章宮的時候,我以天下為局與你訂下賭約,後來我去東皋見你,來回折返路途,累死了無數駿馬,鳳陽城外翠寒坡,我沒有想到竟被人設下埋伏,那一天差點將性命葬送了,再後來醒月皇權更迭,內政動蕩,我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在眼前,卻也無能為力,更加讓我沒有心力去後悔早將你送走。你因我吃盡苦頭,但我惟有此法方能保你周全,若你是我,你又該如何選呢?君家寨少主孤高氣傲,當年因你倍受折辱,他與你同去東皋,難免不會殺你泄憤,我以你的性命為餌換他今日的功成名就,你又何必再對他心懷愧疚?你要救天牢里的那個女囚,我即日頒旨下詔冊后,大赦天下,饒過她的性命,既成全了她,也成全了你我。」
「陛下言重了,今日我入宮是有一事要求陛下的旨意,還請陛下看在我爹爹這些年的些微功勞上格外開恩。」我單膝跪地,向他拜下身去,一字一頓說道,「求陛下開恩恕了天牢里的花飛雪,收回君亦清迎娶廣威將軍小姐的旨意,改聘花飛雪為妻。」
「陛下!我說過了,我不是迦蘭,我的名字是——花不語。」我斂眉對他微微躬身,恭敬說道。
「想不到陛下也會這首坊間流傳的曲子,倒讓人有些意外。」我抬起右手與他交握,他的手指纖長溫潤,將我的手牢牢攥進掌心。
蘇沫神色間極是不忍,但終還是狠狠點下頭。
「迦蘭你!」
許久之後,他嘆了口氣,終於忍不住問道:「前幾日見你時還好好的,怎麼才一夜工夫就能鬧出這麼大的事來?你看看,你這都成什麼樣子了……」
我究竟是在氣他,還是氣自己?
蘇沫盯著我看了半晌,一扯嘴角:「你不會是要此時進宮,去為那死囚討情吧?」
蘇沫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的臉色,囁嚅道:「那根手指,接不上了。」
一頂八人暖轎將我從華府接了出來,我斜身倚進鋪滿厚厚一層錦褥的春凳,隨手撥弄著鎏金十方鼎耳上掛墜的玉環,玉環琮b,轎中薰染的香料醇厚,淡淡地透出一股龍涎香的甘髓。
「阿蘇,謝謝你一直以來相助於我,雖然你人有些聒噪,卻是個難得的好人。我還有一事相求,望你能再幫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