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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花濺玉錄

作者: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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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鳳翔鸞鳴合

第七十一章 鳳翔鸞鳴合

「娘,你和爹爹多加保重,女兒今日之後不能再在爹娘身邊盡孝了。雖說爹爹如今皇寵甚隆,卻也難保將來沒有閃失,娘親比女兒更深知爹爹的心思,必要時務須記住『激流勇退』這個道理,此外女兒再也沒有任何惦念。」
依舊是戧金紅漆的楠木箱奩,依舊是紅綾綢子花,拆開了,散落一地,連綿成一片紅色的波浪。一尺長的錦盒揭開,裏面裝著百兩黃金,我不為所動地看向後面的一排木頭箱子,宮侍報一聲禮單上寫的萬兩白銀,我的心跟著咯噔一聲,漏跳了下,再後面的箱子里是羊脂鳳首壺,鏨金銀盆,緞,錦,布,綿,東珠,珊瑚,紅碧瑤,綠玉,琉璃,瑪瑙,各式環墜,金點翠寶石耳飾,金釧玉鐲,瓔珞項圈,鳳釵步搖,燕貂狐裘,玉佩香囊,朝服宮裙,隨著宮侍一路念下去,箱蓋一隻只地開啟,我終於在一聲慘叫后逃之夭夭,再也無力面對這滿屋子的金碧輝煌。
日子實在無聊到發霉,我便和蘇沫去新蓋的庫房裡「尋寶」作樂,記得納采禮抬進府的那天,戧金楠木箱奩上打結捆綁著紅綾綢花,被一齊拆下打開箱蓋,箱內金鑲玉對馬四匹,銀縷鎖子甲八副,錦百匹,明黃,正紅妝緞,玄青,品紅緞各十匹,還有數不盡的細巧時新玩意,讓我忍不住地倒吸口涼氣,又狠狠地嘆口氣。
美人爹爹眸光微轉,挑唇而笑:「丫頭,你這句話從一開始就說了,豈不省些力氣?只是有句話,爹爹得提醒你,君亦清那小子是爹爹看著長大的,他的心裏真正想要的,你給不起。你以為你這番成全他和飛雪,就能叫他感恩戴德了嗎?只怕是恰恰適得其反,丫頭啊,你還是太不了解男人的心思了。」
金風細細,鴻雁高飛,據說預示著好兆頭。
等不來,找不到,尋不見,便重新塑造一個迦蘭神女,為了醒月,也為了他自己。
娘親臉上的神情,讓我恍惚憶起十年前坐上含章宮車的那個瞬間,她靠在柴門旁,默默用衣袖擦去臉上的淚水。
「……不是!」
是他活在夢裡,亦或是我?
極盡奢華的帝后禮服旁端放著一頂鳳冠,我數著上面的珠串,軒廳門開處,娘親隨一眾宮婦走了進來。
擠過一層又一層的肩膀,舉步維艱地走進對街里熟悉的窄巷,頃刻間清冷下來的空氣讓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抬腳一溜兒小跑,奔著華府的方向跑去。
大禮輿隨著一聲炮響端然起駕,九鳳黃金傘遙遙在前方開路,迎親隊前的執引宮侍揚撒起漫天花淑,將帝后的輦輿所過之處鋪滿花瓣,御香繚繞,蘭麝盈睫,我雜在觀禮的人潮中,看著黃金鳳輿踏過落花,漸行漸遠。
「噗——!」未及咽下的葯汁被我直噴出去,吐了他滿臉,我訕訕地抬袖為他擦去額角的污漬,不敢看他的臉色,「阿蘇,那個,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以我這身子骨能再多活幾年還未知,生皇子……真虧你想得出來。」
蘇沫坐到石凳上,將碗遞到我面前,笑道:「可以啊……」
前塵往事再回首,一絲悵然難以抑制地湧上心頭,我彷彿是問著他,又像在問自己。心口微微地刺痛,從頭到尾,他在乎過的人都不是我,他的眼睛不曾真正地注視過我,他是在透過我看著一個亡魂,一個我永遠也無法取代的人!
而我,又是誰呢?
「機會?從我踏入含章宮的那天起,就註定了我沒有選擇的餘地,在那個宮裡,沒有人給過我憐憫,也沒有人教過我該如何做,我不過是掙扎著活下去。阿蘇,你說他的心裏有委屈,難道我就沒有?我就活該受這些嗎?時至今日,用我一個人的性命,成全了這麼多人的性命,也成全了他的真心,他可曾給過我機會?我從一開始就沒得選,不是嗎?」
「空的!?」華叔失聲驚叫起來,呆怔地瞪著我,半晌之後才忍不住「嗬」了聲,跺腳道,「這麼說來,今日鎣帝豈不是娶了一副空架子?我的姑奶奶,您可真是胡鬧啊!這下……雲翊將軍可怎麼好?將軍和夫人就這麼讓您跑了!?」
我笑著伸指彈在他的額上,說道:「誰說我恨他了?我不是他,所以並無權去猜疑他的真心,這不僅是輕侮了他,也是輕侮我自己。他一心苦候迦蘭,單隻是這份情意便叫人動容。蘇沫,我問你,公子蘭當年借神女傳說神話自己,最終被天下人奉若神明,但傳說終屬虛幻,你相信這些嗎?你真的相信我就是迦蘭轉世?」
隨著www.hetubook.com•com冊后的詔書和納采禮從醒月皇宮一路抬入雲翊將軍府門,尚在觀望的文武百官立時極盡鑽營巴結之能事,拜訪送禮的行列鎮日川流不息,將軍府門前日日車水馬龍,喧若鬧市,將整條金谷巷堵得水泄不通。
木樨香飄滿曲徑,秋海棠正開得濃熾,花架下的鞦韆輕輕晃動,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著天發獃。
陰險啊陰險,公子蘭一準看透了我無法視金錢如糞土,這麼多銅臭砸過來,我連多看一眼的勇氣都沒了。
我還未答言,她已揭開案上的雕漆妝奩,挑出一根玉簪,將簪中所貯的香粉倒在掌心中,輕輕扑打在我的臉上。香粉潤白薄透,娘的手指細細摹畫過我的眼角眉梢,將粉一點點展勻,又拈起一根螺子黛握進指端,儼儼施過我的雙眉,我側頭向鏡中瞥去,竟是一雙俏麗冷挑的卻月眉。
「你想問我此刻怎麼沒有坐在外面街上的那頂鳳輿里是不是?」我忍不住好笑地問道。
「那你就沒有想過……無塵嗎?」蘇沫試探地問道。
宮婦們婀娜倒退出正廳,娘親走到我的面前,我轉頭看向她,輕輕喚了聲「娘」。
我撩開簾角,美人爹爹放下手中的書卷,抬頭對我展顏而笑:「小丫頭終於肯來了?還以為你要怨恨爹爹一輩子呢。」
「也不是不好,只是覺得你這樣,看著不像之前那個小丫頭了,倒有些生疏。」美人爹爹遲疑片刻,問道,「手上的傷……可好利落了?」
「忍辱,方可負重,這句話當年女兒說給過君家少主,此刻再一遍遍地說給自己。我為飛雪跪求赦免的旨意,更為她成就姻緣,人人都笑我愚傻,自從爹爹親手將我送走,時至今日,我受的委屈還少了嗎?」我不勝唏噓地說道,看美人爹爹一臉惻隱,我趕緊介面道,「爹爹,我不是怨你才這麼說,你別多心!」
我回給爹爹一個微笑,說道:「與其讓他娶個素未謀面的女子,不如娶個全心全意愛著自己的女子,他要的我固然給不起,我也無法做到面面俱到,世間事本難兩全,何況……爹爹啊,說到底,你對綠川岡地有多大把握?若是因為女兒而毀了所有人,女兒寧可不要這個奢求來的『幸福』了。」
納采禮前腳剛被收進庫房,不出月余大征禮後腳跟著進了門,這次我提前做好心理準備,等著眾人開箱驗貨。
「丫頭,該喝葯了。」
我看他一眼,笑道:「若是我死了,你以為他會獨活嗎?所以我盡可以去擔心旁人,卻不用擔心他,他自然也明白我的心意。」
木樨花掉在石桌上,翻轉著落入塵土,蘇沫拾起那片花瓣,盯著沾在上面的塵星,久久無言。
自我離開皇宮那晚回到將軍府,娘親見我安然無恙地站在府門口,再也顧不得矜持,撲過來抱住我直哭到昏天黑地,我心力交瘁堅持不住,一頭栽進她的懷裡。醒來后發現自己睡在收拾妥當的閨房中,女兒家的日常用具一應俱全,想來自是美人爹爹早就吩咐為我備下的。
美人爹爹釅釅喝一口茶,眸中精光投在我的臉上,默默頷首。
「行了行了,今兒可是大喜的日子,您老怎麼說得好像咱們這會子都要上法場了?您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公子呢?他怕死嗎?」我笑嘻嘻地問道。
娘親挽住我的雙臂,將我扶起來,她的眸光溶溶,漾起一抹難掩的傲色:「我的女兒,從今以後必定榮耀披身,流芳醒月,受萬民景仰!」
堪堪忙亂了將近三個月有餘,從納采問名到納徵都例行公事完畢,上百箱奩的大征禮也儼儼從皇宮逶迤搬進將軍府的後花園。於是帝君親自祭祖擇定吉期,又撥庫銀將蘭臨殿,月影台,鳴鸞閣三處宮閣翻修一新,直待一切塵埃落定,色|色照應周到,鎣帝一道諭旨昭告天下,定於下元節后十四天舉行冊后大典。
「記得娘親曾為我畫過遠山眉,畫得極美,今日這眉形倒也別緻。」我笑著說道,壓鬢的珠滴映在靨畔,灑下點點光暈。
心頭淡淡地盈起幾分暖意,我舉起左手在爹爹面前晃了下:「有蘇老前輩為女兒調養身子,傷已好多了,只是那根手指……」
我哂然一笑:「爹爹以為女兒守規矩識大體不好嗎?」
「小丫頭小瞧你爹爹嗎?」美人爹爹斜我一眼,從鼻子里噴出「哼」的一聲,「鎣帝下旨迎娶的是雲翊將軍家的『小姐』,你爹爹我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將庫房裡那些個彩禮hetubook.com.com啊賄禮啊一股腦兒全當嫁妝送還給鎣帝,只當是為擴充國庫添磚加瓦了。況且邊疆戰事一觸即發,這麼厚的大禮砸回去,應該能堵一堵攸攸眾口了吧。」
怪道人家送什麼他都照單全收,又詳細地登記造冊錄到帳上,看來誰家的賄禮豐厚,說明誰貪的越多,就算最後都被爹爹做人情送給了鎣帝,怕這些人也只能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了……
娘的眼中溢滿不能流出的淚水,勉強對我笑道:「不語,這些年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娘知道說什麼都為時過晚。只是好容易咱們一家人團聚幾日,你又要離開了……咳!明明是女兒大喜的日子,娘倒想哭,真是……」
黃緞盤金綉鳳大禮輿停駐在雲翊將軍府門首,一眼難以望到盡頭的迎親隊伍擁堵在金谷巷中,綉錦帷幕之外圍擋著身穿綵衣的觀禮人潮,鳳龍旌,雉羽宮扇成雙成對,佇立在一旁的宮侍手中捧著銷金爐。五色排穗花轎象徵性地從府中直抬到大禮輿前,轎簾揭開,宮婦手捧金盤走進輿中,半晌后空手倒退而出,鳴禮炮一聲鳴響,宣告了坤極冊封大禮的開始。
「阿蘇,只有一句你說對了,傳說,不過是個故事,說給那些相信它的人聽的——美麗的故事而已。」
蘇沫捂著額頭,一雙眼上上下下地掃量過我,嗤笑道:「你這丫頭又饞又懶,又愛財如命,除了心性還算不壞,又有幾根傲骨,其餘的……不說也罷。若說你是神女轉世,打死我也不信,你渾身上下哪有半點仙氣?只是他認定了你是,自然有他的道理,傳說是說給那些信它的人聽的故事,你信了,它就是真的,不信,那麼傳說也就不存在。丫頭,為什麼你就不肯給他一次機會?」
隨著激流勇退四字被我緩緩說出口,我在娘親手背上用力按了下,娘抬手攬住我的肩頭,輕聲說道:「你說的我都記下了。不語,讓娘最後為你妝容一回,可好?」
蘇沫見我老實喝葯,從掌心裏翻出一顆桂花糖,順著齒縫塞進我的嘴裏,反手拍了拍我的臉頰,邊笑邊說:「小丫頭這才乖,養好了身子好和咱們鎣帝拜堂成親,將來給醒月國多生幾個小皇子。」
蘇沫被我說得一怔,盯著我出了會兒神,片刻后長噓口氣,嘆道:「你啊,他不是已經答應大婚當日給你剩下那半顆解藥了么?你還怕自己這半條小命保不住?」
心底無邊無際的絕望,漸漸蔓延開來,我不是他要等的人,他的深情,他的怨恨,都在千年前給了那個名叫迦蘭的女子。
夏末的殘花在連綿不斷的暴雨中凋零,初秋的一場宮宴將醒月國表面的平靜徹底撕碎,席間觥籌交錯之際,鎣帝口宣詔書冊立雲翊將軍家小姐為醒月帝后,一時間如投石入水,激起無數漣漪。群臣表面恭順歡悅,紛紛向雲翊將軍道賀,私下卻無不掂量這位新晉將軍皇寵甚隆,只怕朝堂上固守的政權平衡即將被顛覆,汰舊換新指日可待。
我垂頭沉思片刻,抬眸望入美人爹爹的眼底,鄭重說道:「曾經我不懂爹爹為何要將我送進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現在想來,這世間沒有不疼孩子的父母,爹娘本也是為著我好。自我入宮的那天起,不,自爹爹到了綠川岡地,自我出生的那刻起,我便註定了要成為含章宮裡的『醒月神女』,不僅因爹爹,更因公子蘭深謀遠慮,早在數年前便已看透了天下形勢,公子蘭……他要的何止是醒月國,他要的是天下一統,萬民歸心!今日我問爹爹一句話,女兒想要的幸福,爹爹能成全嗎?」
我聽蘇沫不僅直呼公子蘭的名諱,更將他說成傻小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蘇沫見我笑了,也跟著肆無忌憚地笑道:「當年你從含章宮到東皋紫宸府,九死一生地硬闖過來了,想說你這丫頭精乖狡詐,但你後來在望舒山莊拼著性命不要,只為了換回區區一個伶人,又蠢得無藥可救,若說你是因著對無塵情根深種,也情有可原,但又全然不是這麼回事!你在含章宮裡陷害青梅竹馬時沒有一絲手軟,到頭來吃盡苦頭,為他不惜和東皋皇世子翻臉,為他不惜向醒月鎣帝跪地求一旨賜婚。你這丫頭,有時讓人恨到牙痒痒,有時又為你心疼,我想鎣帝他執意要娶你,也不是沒有道理,或許你本身就值得吧?」
值此舉國歡騰的喜慶之際,我從華府中靜悄悄地搬了出來,遷回將軍府修養生息,等待著預料中的大婚。
m•hetubook.com.com哦?」爹爹修眉一軒,視線淡淡睇了過來,「怎麼說?」
「呵呵,玄黃老前輩將我誇得天上有地上無,我可真要羞愧死了!其實我很自私,我總是責怪旁人不肯真心對我,我卻忘了自己也沒有付出十分的努力,又怎麼可能換來十分的回報?這個道理,以前我是不懂的,所以我怨恨過公子蘭,也怨恨過……簡荻,但是現在我懂了,而教會我這個道理的人——卻是無塵。」
我一攤手,聳聳肩說道:「我跑都跑了,還能怎麼辦?最多不過是鬧個滿門抄斬,株連九族。華叔,你怕不怕死啊?」
我滿心崇拜地看著美人爹爹,合著他是將一切計劃妥當,連嫁妝都一分不費,早有那些個王公大臣們巴巴地送來了。
「家宴那日,花飛雪斷我一根手指,十指連心,切指之恨我此生銘刻在心。事後鎣帝下旨嚴懲,花飛雪固然死不足惜,但她是武翼都騎尉夫人的親姐姐,是花家寨村長的愛女,也是隨青華溪一十八寨投誠歸順的族人。她雖傷我,傷的卻是雲翊將軍的顏面,若鎣帝殺了她,則朝中上下將如何看待爹爹?花家寨老村長一向視女如寶,若是飛雪死了,難保不會生變,則那時綠川數萬族人又該遭人怎樣看待?如今戰禍只在眉睫,鎣帝冊封我為帝后不無私心,但也是為著醒月國大局著想,綠川岡地歸順,則醒月西南邊疆無後顧之憂,哪怕東皋和櫟煬同時舉兵來犯,也並無可懼,綠川不穩,則醒月腹背受敵,必然岌岌可危。這些,女兒想得到,爹爹自然也想得到,鎣帝何等睿智,又豈會不懂?故此以他目前的處境,花飛雪更是殺不得。為死一人而傷全身,不若保全了飛雪的性命,保全了所有人,也保全了鎣帝的江山,方不辜負爹爹二十余年來隱姓埋名的苦心!」
雪銀絲絞著雀金線織就的闊擺大常禮服,被燭光晃過,裙裾上流過一層又一層瑩華璀璨的光芒,彷彿柔和的月光傾灑其上。禮服的袖幅上墜飾冰藍寶石,每一片孔雀羽的翎眼上鑲嵌著一顆血蓮紅寶石,紫鴉烏色的織錦玉帶交纏兩條宮絛,打著同心結,纖長的流蘇碧絲線珍珠串垂到裙擺以下,絲絲縷縷,纏綿不盡,紅玉結鈕,銀刻九鸞,正衿滾綉行龍,鸞鳳,日,月,星辰,宗彝,黼,黻,腰間一塊白璧無瑕的玉佩,雕成蘭花形狀,用銀絲勾了兩片迦蘭紫藤葉。
拗不過他,我乖乖端起葯碗,捏著鼻子將一碗苦湯灌進嘴裏,怕廢話太多一時惹惱了他,回頭再在葯里多下幾兩苦艾,我就乾脆找根繩勒死自己算了。
銅臭啊銅臭,這麼多的銅臭堆在一起,嚴重腐蝕了我的神智,看著這滿箱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我突然有點小小地感慨,或許當醒月國母也不是什麼難事吧……
華府門前的石獅子依舊和我離開那天一樣,笑容可掬地鎮守在朱漆大門前。我走上幾步,叩響了門上的銅環,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道縫隙,露出華叔那半張滿是褶皺的老臉。
公子蘭那夜話說得明白,醒月國這頂后冠非我莫屬,我要也得要,不要也得好好接著。若我再躲在華府里閉目塞聽裝沒事人,只怕徒為華叔和無塵招來禍患,索性打包回老家,白吃白喝美人爹爹的。
——「我等了千年,輾轉到頭,你卻還是不要我嗎?」
鎏金銅文鼎中焚著上品瑞腦香,煙靄繚繞如網,青紗帳里透出一點薄光。
我顧不得華叔,返身向後院跑去,心裏只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重複著,重複著——叫著無塵的名字。
爹爹揮手示意我不必再說,長長地嘆了口氣:「玄黃老前輩乃一代奇人,他說無法,只怕真是無法了。誒,丫頭,你怎麼就能……!」
我一番懇切言辭說完,美人爹爹惻然長嘆,側頭避開了我的目光:「丫頭,你說得何嘗不是道理,爹爹也因此事而煩惱。綠川岡地歸順不久,若是鎣帝下旨殺了飛雪,恐生激變,到那時怕會連累了青華溪十數萬男女老少。但此事鎣帝又須給你個交代,畢竟他立你為後,不能坐視你的安危不顧,是殺,是赦,他也只等你的決意。那夜你入宮求旨赦免飛雪,鎣帝當時雖未答允,但事後和我談及此事,也感念你顧全大局,正是保全了所有人的做法。只是,只是終究要你親口說出來,太委屈了你……」
我不由冷笑:「是,他是答應了,但那是將我爹爹,我娘,雲翊將軍府上下,君亦清,花飛雪,還有綠川岡地青華溪一十八寨的生和圖書生死死全都拴在了我一人身上!我嫁,他們生,我不嫁,他們陪我一起死,你說,我敢不乖乖聽話么?我若是現在就有個三長兩短,只怕受罪的終究還是他們。」
美人爹爹見我雙眼閃閃放光芒,不顧我的「病體」一記爆栗敲過來,嘴裏連譏帶諷地說我見錢眼開簡直俗不可耐,也不知鎣帝哪根筋搭錯了執意要娶我。
我虔誠地向他膜拜,他接著說道,「只要你的傷好了,就不用再喝了。」
我抬頭看天,一片浮雲飄過天際,遮去了日華,在我的臉上投下陰影。木樨香芬在秋風中瀰漫,我深深地吸一口氣,將香氣盈滿胸口。
正自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身後飄來一股熟悉地令人作嘔的味道,我驚得轉身,蘇沫笑嘻嘻地捏著鼻子走過來,手裡端著一隻海碗。
胸口微微地酸脹,我抬頭迎上她的視線:「娘親想是捨不得女兒嗎?」
蘇沫一拍腦門,慨嘆道:「誒!真不知道這場大婚,到頭來是對還是錯!?鎣帝等了你這麼多年,雖然你和他之間有嫌隙,可他確實是一片真心。你怨他也好,恨他也罷,他心裏的委屈又比你少多少?他是君王,自當以家國天下為重,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是千千萬醒月臣民的天下,百姓安居樂業,他才不愧為一代明君,你該體諒他的苦衷。」
掐指算來,我已在將軍府足足做了三個多月的富貴閑人,每日里錦衣玉食,金波玉粒,拚命吃著燕窩人蔘滋補,隔三差五地被宮婦抓去進行婚前素質教育,日子過得分外苦悶。
爹爹臉上閃過一絲錯愕,隨即點點頭:「烈火烹油,榮華富貴,外人瞧著咱們將軍府,那是榮耀到登峰造極無已復加的地步,但內中的實情,卻沒幾個人看得明白。本想著多瞞你一天是一天,讓你在出嫁前過些舒心自在的日子,丫頭,你不是笨人,心裏在想什麼,說給爹爹聽聽如何?」
那一句痛徹心扉的嘆息,是他放下尊嚴,不,早在我重回鳳陽城,重見他的第一面時,他就放下了尊嚴,為了求一句原諒,為了求一段早已失落的情緣。
華叔說著說著眼圈都紅了,後面的話被淺淺的哽咽堵住,一瞬間,我再也找不到呼吸,彷彿被滾燙的鐵水從頭頂灌透了全身,將我的雙腳死死地釘在地上。
冷汗啊,這世間得罪誰也不能得罪美人爹爹,姜果然還是老的辣,和爹爹比起來,我簡直善良如純潔小白兔,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這天就要變了,又有誰,能攔得住呢?」
「丫頭,感慨完了,剛才那葯,你不是故意吐的吧?」
鳳城寒盡怕春宵。
娘親笑而不答,將我的長發挽起,用一支翔鳳展翅烏金冠珠釵綰成婦人的髮髻,從妝奩的格底取出一對疊花紫榴石耳鐺,為我輕輕戴在耳上,一搖一盪間盡顯瑩華。
我沖美人爹爹眨了眨眼,自行走到棠梨木書案旁的椅中坐下:「爹爹不生我的氣就好,我哪敢怨恨爹爹大人?」
她將我一把攬入懷中,摩挲著我的脖頸,深吸口氣,說道:「不語,我的女兒……」
爹爹嗬了一聲,頜下長須被吹得飄動不已:「小丫頭如今學的越發識大體了,既然是來賠罪,怎麼不背上一捆子荊條?可見沒誠意!」
我點頭示意,說道:「你們退下,我有話要與夫人交代。」
「三個月前好好一場家宴,全因女兒一人壞了氣氛,我看爹爹近日來時常愁眉不展,想是自那日之後為了女兒的事操勞煩惱,女兒心下甚感不安,今夜特意前來給爹爹賠罪。」我咬文嚼字地說完,假意起身向美人爹爹虛拜。
為首一名宮婦向我拜禮,恭敬跪稟道:「今日擬定於蘭臨殿舉行坤極冊封大禮,之後于月影台設宮宴筵請文武百官,恭請貴人即時大妝更衣,以備迎親吉時。」
「無塵,無塵他……怎麼了?」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出口,我小心翼翼地看著華叔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他搖了搖頭,嘆口氣,沒再說什麼。
我湊過去,抬手在他面前晃了下:「還不快開門?幾個月不見就不認得了嗎?」
下元節后十四日坤極冊封大典,天將破曉時分,我早早起身,被服侍著焚香沐浴完畢,到祠堂拜過神影,回到廖風堂正廳上時,帝后大婚的禮服已經平整地鋪展在芸香榻上。
想起我在華府的最後一晚,無塵尚自昏睡未醒,我出宮后也並不曾再見他一面,不知他此刻正在做什麼,這些日子他吃的好不好,睡得可安穩。
「不語,爹爹和你娘親當年送你進含章https://m•hetubook•com.com宮,也是不想你一輩子在花家寨當個野丫頭,最終不得出人頭地。鎣帝鋒芒難掩,金鱗絕非池中物,你能身入含章宮,再加上爹爹身後的綠川岡地,本以為你不會吃太多苦,更能因此榮耀加身。現下看來倒是爹爹錯了,父母眼中的『好』,許是並非你想要的吧?」
時至下元節,醒月舉國上下行祈福禮,焚金銀包,是夜千家萬戶將軋制好的新巧花船放到河裡消災去厄,看著滿河道里五彩繽紛的紙船,讓我不禁想起東皋的女兒節時,水雲澤中連綿成雪舞銀浪的荷燈。
華叔忙不迭地點頭,隨即又用力甩頭,說道:「自從三個月前,咱們聽說了今上要迎娶將軍府小姐的消息,就估摸著姑娘不會再回來了。誰知道,誰知道你這下又……誒!反正我也說不好,那外面那鳳輿里的是……?」
我端起几案上的茶碗,揭開蓋子,茶水清碧中透出淡淡的褐色,我將茶奉到美人爹爹手中,說道:「爹爹當年因戰功震爍朝野,也因戰功獲罪被貶黜,想必深知高處不勝寒的道理。三年前鎣帝因我而得與東皋訂下互不兵燹相犯的盟約,如今三年之期已屆,以東皋帝君的秉性,絕不會安然與醒月共享天下,何況更有櫟煬國偏安一隅,對兩國虎視眈眈。天下行將大亂,此時爹爹為醒月帶回綠川岡地的數萬兵馬,正該是英雄豪傑馳騁疆場為國建功立業的時候,鎣帝看重爹爹,抬舉女兒,自在情理當中,但若偏偏在此時鬧出投軍反叛的醜事,只怕于爹爹和青華溪都非好事。」
「爹爹為了女兒的事,在朝中很不痛快嗎?」下意識地問出口,才驚覺自己不該多嘴。
文鼎里的瑞腦香燃到盡頭,火光一亮,隨即化作灰飛煙滅。
我挺直脊樑,揚手展開嫁衣,翩躚的衣袂在空中甩出一道紅色弧線,割斷了我的視野,也擋去了母親臉上滑落的淚珠。
我故意試探向華叔看去,他老臉驀地紅了,狠狠瞪我一眼,呸道:「哼!我老頭子能是怕死的人嗎!?要是我怕死,當初也不會和姑娘這麼九死一生地一路闖過來了!姑娘小瞧我沒關係,左不過是個死吧?等刀口架脖子上了,我要是皺一皺眉頭,姑娘才知道老頭子是不是條漢子呢!」
我苦著臉看著那碗里飄出的熱氣,撇嘴道:「能不能不喝?」
好在身邊還有個蘇沫貧嘴貧舌地陪我解悶,和他天南海北的聊些逸聞趣事,倒也頗能打發時間。他自我受傷后,便以諸多借口跟著搬進將軍府,每日熬些亂七八糟的湯藥,捏著鼻子灌進我的嘴裏,敢情他是不用喝這自己都嫌臭的東西哩!
我沖華叔眨眨眼,輕巧說了句:「空的。」
趁人潮湧動的間隙,我拐進巷口的窄道,甫一踏出金谷巷,街頭巷尾到處擁擠的人潮瞬間將我湧入其中,鳳陽城中今日人人錦衣玉帶,儀容修美,打扮得分外光鮮亮麗,我一身紅衣間雜在人群里絲毫不起眼。
我無視於爹爹「犯上」的言論,伸手抓起一柄玉如意把玩,蘇沫站在一邊笑得賊眉鼠眼,最後和美人爹爹默契地達成共識,鎣帝果然是一代英明睿智的君王,將未來帝后的心性瞧得透透的,一招萬惡的金錢攻勢就將我這匹胭脂烈馬輕鬆拿下了。
我從椅中起身,朝她跪拜下去,畢恭畢敬叩首道:「母親,女兒走了。」
爹爹的話再說不下去,我坐在椅中,隔著燭台上跳動的火光,細細端詳著他的臉。他的眼角上堆積了不少碎紋,鬢髮也白了幾縷,燈下細看,除了那抹藏在眼中的睿智越顯深沉,爹爹畢竟還是老了。
蘇沫垂下頭沉思片刻,抬頭時,眸中一片清明:「……丫頭,你嘴裏說不恨他,其實心裏還是氣他,對嗎?說起來,有時你倒比章蘭那傻小子更讓人費解。」
「姑,姑……娘!?你不是,不是……你怎麼!?」華叔瞠目結舌了半天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側身閃進大門,看著他驚慌失措地將大門重新關好。
為有雲屏無限嬌,
華叔一聽我提到無塵,立刻雙眉聳立,將我當仇人似的下死勁盯了一眼:「虧姑娘還記得咱們公子?自從那晚你什麼都沒說就走了,後來公子醒了,先是不見了姑娘,後來又聽說鎣帝賜婚的旨意,到今日他都,他都不好呢……姑娘趁現在進去看看他吧,只怕多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雲翊將軍老實不客氣,金的銀的照單全收,還特意在後園加蓋了庫房,用以存放皇室彩禮和各家的賄禮,並按數登記造冊,事無巨細,直鬧了個人仰馬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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