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且行且珍惜
望著面前一張張鮮活的臉龐,我噤聲不語,雙手下意識地在袖中緊了緊。
「花不語,醒了嗎?醒了就安靜聽我說。」
多少往事,多少塵封舊夢,到底是誰忘記了誰?是誰先負了誰?
「若她不和你回去,公子荻是要你帶她的屍首回去嗎?」公子蘭撫著胸口,勉強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封丹的面前,低頭睥睨著他。
我願意相信那些死去的人,已經化作辰星,永恆在天地之間。
滄海若能化為桑田,磐石怎會不改變?
將手中的青銅鬼面拋進火海,我決然地看向爹爹,火光掩映在他的面容上,耀亮了那些我不曾留意過的滄桑。
是誰說過,要化身飛鳥,只為了飛躍水面時,可以看到游魚的潛影?
他看我拔劍橫胸,不禁嗤笑道:「沒用的,你那點功夫對付一般小毛賊許能鎮懾住,但對我只怕不夠看。我勸你還是趁早收起那把破劍吧,免得等下誤傷了自己。」
「公子是我的天,無塵是我的命,天與命,孰輕,孰重?」我黯然說道,如今,我卻是連這命都]了啊。
「爹爹,據聞東皋帝君率殘部潰逃至幽泉谷,何不趁此機會派兵前往追擊?若能成功,東皋則立時成為我醒月的囊中物。」
雲騁將軍手舉火把走上高台,鄭重端詳鐵牛的面容。他轉過身,對著台下的醒月兵將喊道:「踏平東皋,誓為平遠將軍報仇!」
「白鉞,你究竟是誰?」我凝聲問道。
他的話如當頭棒喝,我眼前驀地一黑,向後仰倒,天地在不停地旋轉,扭曲拉伸成了詭異的形狀。我躺在地上,怔目望著清湛的天空。
多年未曾聽過的稱呼乍響耳畔,我腦中嗡的一聲,心下隱隱覺察出不妙,解下腰間的斷劍握在手裡。
「主上知道三日前白將軍將殿下打落懸崖,連日來一直派人四處尋找殿下的下落,並吩咐說活要見人,死要……」
人群中,不知是誰率先唱起輓歌,雄壯蒼涼的歌聲貫穿鼓膜,一個,兩個,三個……更多的人跟著唱起來,數萬人將悲慟化作送別的安魂曲,歌聲回蕩在蒼茫天地間,久久徘徊。
為首的隊長是個瘦小精幹的漢子,據他自己說是祖籍陵州境人,行伍出身,家中有幾畝薄田,父母和弱弟在家時常需要靠比鄰看顧方可維生。
眼前,再也沒有他的身影,他的容顏。
偶然想起,那些前世的記憶,似曾相識的往事。
白鉞的目光隔過我的肩膀,望著接天的火海,笑道:「花小二姑娘?醒月戍寧將軍王的親生獨女花不語?醒月鎣帝迎娶了一頂鳳冠的帝后?我該稱呼你什麼呢?亦或是……我東皋昔年的世子妃殿下?」
「書上說,沒有人記得她本名叫什麼,世人傳頌她是迦蘭神女,於是史書中也記載她的名字是迦蘭。那時候天下沒有三國鼎立,中州之境矗立著一株神木,鎮守四方平安。及至後來戰亂迭起,神木日漸枯萎,最終迦蘭神女和冠雪書生在雪山絕頂上生死對決,冠雪書生凌雪生死於迦蘭的劍下,結束了群雄混戰的亂世。」
「早聽聞殿下心思縝密,非一般鬚眉可比,文啟這點小手段本不在殿下眼中。」白鉞笑了笑,續道,「醒月戍寧將軍派一千人連月追至幽泉谷,是否算準了我東皋所剩一萬人馬不足,兵力大減,意欲趁機對我主今上不利?可惜今晨我東皋帝君已帶五萬兵馬南下江偃。為了看看是誰背後主使,文啟刻意安排下這出火燒聯營,本來也]指望能見到殿下真容,想不到……」
「你這……又是何苦?」
「鐵牛?別睡了,到家了,快睜開眼睛看看啊?」我伸手撫在他的臉上,為他擦拭臉頰上的血漬。
火焰,淚水,誓言,悲歌易水,交織成震顫心靈的卷軼。
「那麼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不是這些被寫入史冊的英雄,用生命換來太平盛世,又有多少白髮蒼蒼的父母和忠貞的妻子,會失去他們的兒子和丈夫!?」爹爹拉住我的胳膊,將我拽到數萬大軍之前,指著他們說道,「你看看!這裏的每一個人,他們難道沒有父母?沒有妻子?如果不是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在疆場上奮勇拼殺,那麼國將不國,又何以為家!?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他們卸下戰甲,你敢說誰不是醒月的百姓?」
「我不是凌雪生www.hetubook.com.com,我對你也沒有千年等待的情意。我的母后,當年馳名天下的流月夫人,因為害怕年老色衰,失卻帝王的寵愛,所以在失寵之前自請離開了皇宮,帶我謫居在陵州。」
這裡是三途川的彼岸嗎?怎會有這麼多的彼岸花,我伸出手,輕輕觸摸到紅色的花瓣,彼岸花微微顫動,如欲傾訴。
一連兩日下來,石台上的山雪不化,掬在掌心裏,直到化成雪水再捧到嘴邊喝下去。餓了的時候,我和他便以包袱里剩下的饢餅充饑,看他吃得辛苦,吞咽時總是不自禁地皺眉,對比之前那一身纖塵不染的氣質,我忍不住地好笑。
彼此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爹爹說道:「聰明,你若是想找那東皋的帝君拚命,這一千人立時就將你五花大綁給我綁回陵州。聽著!自古沙場上爭雄較長短,你死我活本無可厚非,男兒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能夠為國戰死沙場,才可謂第一等大丈夫行徑。」
「你寧可以假死埋葬自己,也不願意與我成婚,是我強求了。想想從前的事,我對你冷淡,百般利用,最後更是為了皇位將你推給東皋的公子荻,我怎麼還能要求你留在我的身邊?就算世間真的存在千年情緣,過了千年,什麼都變了,我怎麼能夠要求活著的你,去完成死人的執念?」
一邊飛馳,一邊在心底默誓,沒有人可以在我之前殺了他,絕不!
馬蹄聲NN響起,由遠及近,模糊的影子自濃霧中緩緩走出,漸次清晰起來。我茫然抬頭看去,本是通體黑如墨夜的駿馬,此刻已被浸染成血紅色,自脖頸至肚腹間插滿了羽箭,一路走過的泥土上赫然拖出逶迤的血線。
晨曦的微光穿透雲層,忽地一下子撕破了四野瀰漫的濃霧。
「傾訴!」
你說我記得生生世世,卻忘了你。
他的雙眉皺籠在一處,他是睡著了吧?他怎麼連睡著了都在皺眉,他已經是一國之君,他坐硤煜攏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為何在夢中也會煩惱?
凌雪生,若是今生咱倆誰先死了,奈何橋上就等著對方,不許獨自喝忘川水,不許獨自一個人過橋,這是約定,好不好?
「求求你!求求你了……」我輕輕推著鐵牛的肩膀,或許下一刻,他就會睜開眼,就會和從前那樣憨憨地笑了。
「當心——!!」
公子蘭闔目躺在雪中,胸前的衣裳已被血水浸透,我伸手撫上他的胸口,顫抖如梭。
默立在一旁的兵士們開始悄聲飲泣,其中一人伸手欲拉我的手臂,哽咽說道:「平遠將軍他……他死了,小公子,你節哀吧。」
他有一雙修挺的長眉,因為過於濃密,顯得剛正不阿。他的眼睛很清亮,笑起來時會眯成兩道細縫,雖然睜開也不算大。他喜歡仰頭大笑,笑完后總是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頂,像個做了什麼錯事的孩子。
「謊言說得再多,也永遠無法成為現實。我騙了你,根本沒有什麼千年等待,也沒有迦蘭轉世,那只是我的一個夢而已,是我讓天下人陪我一起做的夢。大婚那夜,我看著喜床上的鳳冠,突然覺得夢該醒了,夢了千年,這場夢也夠長,夠久了。」
「五萬?九幽城一戰後你們連一萬人也不足,白將軍,你以為虛張聲勢就能嚇到我嗎?」
「喂,平遠大將軍,九幽城還沒有攻下來呢,你怎麼可以躲在這裏睡覺?快醒醒啊,你看看還有多少醒月將士正在疆場上拼殺呢?你怎麼可以自己當逃兵?」
再看看身邊圍坐的兵士,想必他們每個人身後都有自己的苦衷和不得已,我低頭吃餅,喉嚨里似乎堵著什麼東西,用力咽了幾下才將餅咽下去。
「小鬼,你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再不睜眼,別怪我又要欺負你咯!我是說真的,這次可不是扔你幾顆桃核那麼簡單。」
這下他喝了我的血,身上也會帶了斷情草的毒吧?若是他醒來知道了,會是怎樣的神情?會不會以為是我故意想毒死他呢?呵呵……
有人說,曼珠沙華能夠喚起前世的記憶,金冠落地,他的滿頭髮絲凌空飛揚,仿若千年前那決絕的一幕再度重演。
看桃花,會開出怎樣的結果?
眼看將近幽泉谷的村落,日近黃昏,我吩咐隊長歇馬駐足,先找處隱蔽的林子安hetubook•com•com頓下來。未免打草驚蛇,沒有生篝火,二百人啃咬著隨身攜帶的饢餅,默默圍坐在馬旁。
告訴你,我依然執守的誓言。
守在近旁的兵士衝過去,將那人的身軀平整放好,我撐住早已麻木的膝蓋,顫抖地爬到他的跟前。
我在亂軍中搜尋著簡荻的身影,一輛駟馬桐油車驀地竄出火陣,向著幽泉谷的絕壁方向跑去。我勒轉馬頭緊追著那輛車,車檐四角上的銅鈴丁當亂響,似乎隨時會掉下來摔得粉碎。
「鐵牛,你看看我好不好?只要你睜眼,我就把燈籠送給你,我賠你的新棉襖,我以後也不再叫你是鼻涕蟲愛哭鬼了,好不好?求求你,弄影還在家裡等著你呢,還有她肚子里的孩子,你不能讓那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爹啊!做人不能這樣的,你聽到沒有!?」
平遠將軍的遺骸安詳地沉睡在柴堆上,他的全身已被擦拭乾凈,換上了嶄新鐙亮的盔甲,斷去鋒角的追雲劍擺放在他的身旁,他的雙手交握,疊放在胸前。
我睜開眼,眼前一片白光,身下是綿軟的觸感,彷彿躺在雲里。
「我從最開始的好奇,漸漸變成沉迷,在那個沒有人氣的宮閣里,我幻想自己是名揚天下的冠雪書生,痴心等待著迦蘭。後來我突然領悟到,神話是為活人所用的利器,也許藉助神話,我真的可以一步登天,去追尋幻想中的仙境。」
記著你的臉色,是我等你的執著。
「誒,丫頭啊……」爹爹頹然長嘆,沉聲說道,「你一定要去,我攔不住你,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只是不想看你去白白送死,你明白嗎?」
佛說,花開在彼岸,彼岸花開,那是如火一般的霞彩。
你說你忘了生生世世,卻記得我。
想到他,心中便覺一片空茫,沒有悲傷,沒有喜悅,只有白蒙蒙的迷霧,而他就站在霧裡看著我。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用力地擦,用力地蹭,那些血漬卻還是凝結在他的臉上。他怎麼不睜開眼睛?怎麼不瞪著眼責怪我又欺負他了?
我翻身下馬,走上前幾步,才看清了他的容貌:「白——鉞?怎麼是你!?」
前面是幽泉谷的萬丈懸崖,眼見再也沒有路可走,駟馬桐油車堪堪停步在絕崖一步之前,從車中跳下一人,背對著我的身影看去格外眼熟。
「啊啊啊啊啊——!!!!!」
慘白月光照亮了崖頂,那人側身摔倒的瞬間,我看清了他的臉,還未及驚呼出聲,已被他壓住一同摔落懸崖。
永夜角聲悲自語,
「讓一縷縷火焰,翩翩起舞。」
千人隊的規模,說大不大,但若想半點不露痕迹地挨近東皋大軍,也極不易。和禁軍統帶石甄商議后,決定以二百人為一隊將千人分成五組,我帶二百人先行,石甄壓后,前後相差不到半日路程。
臉上熱熱的,似乎是誰的手正拂過我的眼底眉梢,透出無盡溫柔。
一陣風,一場夢,愛如生命般莫測。
「傾訴!」
你忘了嗎?那一世,你說自己是無根蓮,生在天池,情寄奈何。
十余招過後,公子蘭的喘息聲粗重起來,顯然傷后體力不支。我扶著崖壁想要靠過去,他驀地回眸看向我,喝道:「別過來!!」
世間最殘酷的事,是等待。
看著你抱著我,目光似月色寂寞。
我的心,只願為你而割捨。
我點頭,咬牙回道:「我要親自去手刃此凶,為我的夫君和鐵牛將軍報仇雪恨!」
「我在含章宮裡長大,每個人都對我敬而遠之,他們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尊雕塑,帶著崇敬和疏離。記得小時候,母後為我找來的太傅博學多才,但是教的功課卻枯燥之極,我喜歡一個人躲進藏書閣看書,看些列傳,遊記,外史之類的雜書。直到一次,我無意中看到醒月國史,知道了千年前天下因一個女子而亂,亦因一個女子開創了醒月國。」
中天月色好誰看。
是誰帶著前世的眷戀,輾轉尋覓在塵世間,卻等不到相見?
「自此世上有了醒月國,而迦蘭卻再也沒有現身。我很好奇,那樣的一個女子,她的結局又是怎樣的?於是我遍翻史書,想要找到關於那段被湮滅的歷史,可惜眾說紛紜,正史里寫她在冠雪書生死後不到一年也命殞,外史寫她從此再也沒有下過那座雪峰,將冠雪書生的遺www.hetubook•com•com骸用冰棺沉入寒潭后,她最後也死在雪山上。野史傳記將她描繪成神女降世,在中州之境的神木旁化身吉祥紫藤,冠雪書生的魂魄凝冰而成雪蓮,兩人執守千年卻日日不相見……」
「你燃燒自己,溫暖大地,任自己化成灰燼。」
「怎麼?你連命都不想要了嗎?就因為……無塵?」
我側過頭,看到無邊無際的雪地,雪中盛開著如火如荼的曼珠沙華,纏綿成燃燒的花海。
花不語,你這個假慈悲的騙子,你已經……連眼淚都沒有了……
凌雪生,這輩子,是迦蘭對不起你,還是你對不起迦蘭,都該償清了吧?
鐵牛靜靜地躺在地上,五官安詳得彷彿睡著了般,他的全身都已被血浸透,滲出濃烈的腥氣。
「今生今世,我是章蘭,也只是章蘭……」最後一個蘭字,湮沒在幽凄的嘆氣聲中。
「你不是凌雪生,我也不是迦蘭,你的記憶來自史書,而我的記憶,卻是從出生那一刻便烙印在心中。是誰忘了誰?這場夢,夢過了千年,實在是夠久了,久得讓人忘記了一些刻骨銘心的東西。在你選擇放棄的時候,我卻想起了一切……」
絕命十二峰的山壁被他手中尖礪的劍鋒划裂,十二峰頃刻間變作了十三峰。風吹過空谷,我伸出手,卻惟有風過指間。
我有些惡質地想著,突然有點想笑,卻笑不出聲,眼前的景物怎麼模糊了?是老天在懲罰我的壞心嗎?
看不|穿,是你失落的魂魄。
身不由己地隨著歌聲顫抖,所有深藏在心底的傷痛,彷彿已被歌聲帶走。山河之所以瑰麗壯闊,正因為染盡了千千萬萬壯士的魂靈,死亡並非終結,生命直到這一刻得以延續和升華。
我睜開眼,怔目看著他的臉,他的唇上顯出淡淡的血色,精神雖萎靡,但目光卻清輝如昔。
相念相惜,卻不得相見,惟有獨登彼岸路。
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一朵紅梅,在風中輕輕顫動,倏忽間墜下枝頭,隨風殞落……
我怫然說道:「既然如此,爹爹何必還讓我去呢?爹爹口中說的都是大道理,我不想明白這些,我只知道我的夫君被人害死了,我要報仇,弄影失去了丈夫,她肚子里的孩子失去了爹爹,我是小女子,體會不來什麼叫大丈夫行徑!自古英雄都是寫在史冊里給後人瞻望的,卻不是那些白髮蒼蒼的父母,還有那些殷殷期盼的妻子們想要的兒子和丈夫!」
「你燃燒自己,溫暖大地,任自己成為灰燼。」
「我又不會帶兵打仗,爹爹撥這一千龍禁軍給我,說得好聽是歸我統帶,其實是用以約束我吧?」
一路趕向幽泉谷,沿途所見惟剩滿目荒涼,山野間依稀還殘存著些舊日村郭的痕迹,只是人跡已絕。
正說著,東皋駐軍的上空騰起數道黑煙,濃煙夾雜著火星竄入夜空,隱隱傳來奔走呼救的喊聲。我和石甄面面相覷,過了半晌,火勢不歇,反而愈發熾烈起來。石甄一拍額頭,說許是櫟煬偷襲東皋軍營,放火燒了軍糧,我搶過旁邊的戰馬,疾馳向東皋軍帳,石甄隨即也翻身上馬,率部沖向大營。
「……如此,那一千人爹爹也不必讓我帶去,我身上已經再也背負不起更多的血債。他們每個人都是醒月的百姓,身負父母妻兒的期待,何必跟著我去送死?」
燈籠恍如神駿天降,佇立到我的面前,垂下頭,用鼻子拱了拱我的臉。溫熱的氣息拂過肌膚,帶起一陣顫慄,我伸手抱住燈籠,將臉貼在它的脖頸上。
爹爹凝神看著我,微一遲疑,說道:「……你想去報仇?」
「殿下不信,白某也不好強辯什麼,一萬也好,五萬也罷,今後都與殿下無關了。」白鉞說完,抽出軟劍,直指向我,「殿下今夜前來,是不是專為了刺殺主上?自九幽城之戰後,殿下想必心中恨極了東皋,更恨極了主上,文啟之前也曾數次勸過主上切莫再對殿下心慈手軟,可惜吾皇是個念舊的人,既然主上下不了手,就由文啟代而為之好了。」
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蒼老……
我猛地摔手,瘋子一樣地沖那人叫道:「你胡說!鐵牛]死!他是醒月國平遠大將軍,是武翼都騎尉,他才不會死!還有人在等他回家,我還沒有賠給他新棉襖,他不會一個人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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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他為什麼不回家看看,留在家中幫父母照料田事,照管幼弟。他笑著說若是自己留在家裡,又有誰來為國征戰?
「好一個惺惺相惜的英雄識英雄,可惜白將軍心儀的這位莫逆之交,最終卻死在了你自己的手下。將軍好手段好謀略,想必今夜這場火燒聯營的戲作,也是將軍安排下的計策吧?」我細想這一路行來所見,和今夜火起的蹊蹺,心中已有些痕迹。
不出月余時間,原本結實的封雪開始解凍,道路變得泥濘難行,馬蹄踏下去,往往帶起整片的淤泥甩到身後。二百人鎮日狂奔下來,歇息時彼此一看,全都成了泥猴子,哪裡還有半分醒月龍禁精銳的架勢。
一片緋紅的花瓣飛過,恰落在手心裏,狹長微卷的花瓣像絲血線,流淌過掌心。
「將軍真的死了啊!不信你自己看,將軍身上的傷,身上的傷究竟有多少處?你憑什麼大吼大叫?你這麼傷心卻連眼淚都沒有,你才是假慈悲的騙子!」那兵士激憤地指著我破口罵道,不顧身份地放聲大哭起來。
我違逆不過爹爹的意思,當晚整理行囊,換上一身輕便的索子戎裝,在一千龍禁軍的隨行下奔向幽泉谷。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發生,那柄刺入心口的冷鋒,他最後看我的眼神,山崖邊飛曳的衣袂,在雪中微微晃動的曼珠沙華,突然全部都變得緩慢,凝滯在空氣中。
如有來世,我願作佛前的青蓮露水,只為了再見你一面。
我和公子蘭困在絕崖中,據他推測這裡是懸崖中凸出的一片石台,因為背風,所以四周環境不因季節而變化。崖壁上刻著絕命十二峰五個字,字跡古樸蒼勁,透出歲月堆積的痕迹。
佛說,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
「那就是你最後的傾訴。」
我訝異地看向他,他的目光決絕,我張開口,半天卻說不出話。
畫著你,畫不出你的骨骼。
血如注滴落在他的唇邊,掰開他的嘴,將破開的手腕湊到他的嘴邊,將帶著毒的血灌進他的口中。
他的聲音頓了下,似乎是在追想千年前逝去的歲月,有一個女子,曾被世人稱作迦蘭。
「追到這裏,應該不會有旁人打擾了吧?」那人轉過身,開口說道。
我搖頭,側頭避開他的手:「公子的體內也有斷情草的毒,還是留給你自己吧,我不需要。」
「千年前……我因你而死,千年後,我亦不悔……」
寒光閃動,他手中的軟劍幻化成一條靈蛇,當胸刺來。我惶悚連退數步,腳下踩空,身後是萬丈懸崖,我已經退無可退。
是失血過多?怎麼辦?我茫然地四下張望,沒有看到任何有用的東西。低頭看著他的容顏,眸光轉過手腕,毅然湊到嘴邊,撕咬開皮肉。
我抬起手臂,夠到他的臉畔,他鬢角的髮絲,壓服在綸發的金冠下,顯得那麼蒼白無力。
醒來!醒來!醒過來啊!
雪地中的曼珠沙華菲靡艷麗,有時我靠在崖壁上,怔怔地盯著那些紅花,想到小時候在花家寨的日子,想起鐵牛可笑的衝天辮,想含章宮的一切,想東皋風蓮的如夢美景,想……無塵。
及到近前,眼前是一片火光燭天,一座座燃燒的氈帳連綿成火海,東皋兵將彷彿驚弓之鳥四下亂跑。
封丹的長劍趁他分心的間隙直刺過去,他回神舉劍,長劍一瞬間削斷了他手中的劍,刺入心口的位置。
刻意冷漠的面具,偽裝的視若無睹,被咆嘯的血液撕裂,再也無從逃避。
試著動了下肩膀,我撐身坐起來,腳旁不遠的地方躺著一人,我有些不置信地爬過去,將他的身子翻轉過來。
「讓一縷縷火焰,翩翩起舞。」
雲騁將軍垂下火把點燃了柴堆,火勢燎燎,鐵牛的身軀逐漸被火海吞噬。三軍將士跪地慟哭,金戈鐵甲閃動寒芒,七尺男兒淚如雨下。
我扯開他胸前的衣服查看傷口,劍傷在靠近心口的位置,將隨身包袱里的止血藥盡數撒在傷口上,血雖然慢慢止住了,但他的臉色卻蒼白如紙。
奈何橋上,等你到百年。
這一次,總該兩不相欠了……吧?
「原來你就是神鋒將軍白文啟?久仰大名,若是那日我知道與白將軍同行,也好早一些對將軍表達孺慕之情。將軍神勇名揚天下,世人難媲,就連我和-圖-書醒月平遠將軍也非將軍敵手。」
伴隨著一聲悲嘶,燈籠頹然倒地,翻騰了幾下身子,再無聲息。伏在燈籠背上的人被摔了出去,滾到幾步之外。
「含章宮是被世人艷羡的神仙宮閣,裏面住著一個轉世仙人,他要尋找轉世神女,他以蘭為名,以蘭為居。多麼荒謬的謊言!世人都聽,都信,只有我一個人徘徊在夢境之外,直到你來了,你也不信,我看著你,明白你是又一個活在夢境外的人。」
封丹不躲不閃,跪在原地,繼續說道:「主上不會殺殿下,只是吩咐將殿下不論生死都帶回東皋。」
是誰說過,要化身曇花,執守著最後一縷日華?
台下數萬將士整齊劃一地高聲喊道「踏平東皋,誓為平遠將軍報仇!」,數不清的手臂高舉在半空中,聲震四野,迴音遠遠地盪了開去。
一個人影輕巧落在雪地上,又迅速轉身,面對我單膝跪地,說道:「殿下,主上要我帶您回去,這就和我走吧。」
「……封丹?」我驚呼,隨即明了,「是簡荻派你來找我的?」
我無聲地躺在他的身邊,他的手離開我的臉,帶走了令人眷戀的溫度。
不到入夜時分,餘下的八百人也陸續趕到幽泉谷,石甄說這一路未見半個東皋守軍,很多村郭都是最近才被焚毀,似乎是刻意為之。
說話間,從山體上滑落下幾顆石子,我和公子蘭同時噤聲,大團的雪滾下來,砸在連綿成片的曼珠沙華上,將紅花壓得粉碎。
想不到白鉞竟是赫赫有名的白文啟,他聽我提到鐵牛,肅然說道:「文啟極是敬重平遠將軍,若非兩軍對壘各為其主,文啟倒很想與將軍成為莫逆之交,煮酒論天下英雄。」
天上飄過朵朵浮雲,那是多麼美麗的藍天,藍得就像一汪晶瑩的淚海。我慢慢抬起雙手捂在臉上,那樣清澈的顏色,會刺痛我的眼睛,我沒有勇氣再多看一眼。
我向後退身,白鉞的軟劍如影隨形地挺近,「惟有你死了,主上才不會再顧忌你,再顧忌醒月,所以——你必須死!」
「連我的屍體,他也不打算放過嗎?是不是預備再做成一盞天燈?再燒一次?」我諷刺地說道,想起九幽城夜戰那一幕,抓起一把雪扔到封丹的臉上。
劍鋒削薄,晃過如水波般的冷光,公子蘭回劍擋格,兩柄長劍幻化成兩道銀芒攪在一起,去如破竹,矯若游龍。
千鈞一髮之際,斜刺里衝出一道身影擋在我的身前,軟劍哧一聲輕響刺進那人胸口。白鉞處變不驚,迅速抽手拔劍,血如霧從那人胸前噴濺而出。
「若殿下執意不肯,也只好如此。」封丹緩緩起身,從鞘中拔出長劍。
「這解藥,你當真不吃嗎?」他冷冷地看著我,指尖輕彈,將那枚丸藥丟入身後的萬丈深淵,「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便陪你到底。」
勁風逆流過耳際,他的臉近在咫尺,恍惚間一切重新回到起點,回到了初相見的那一夜,長湖落月,髮絲輕揚,他在明月千里下對我驚鴻一笑……
這一次,我是真的死了嗎?在心底小聲地問自己,試著抬手,光線從指縫中透過,依舊照耀在臉上。
「那就是你最後的傾訴。」
捱到第三日,公子蘭掏出一顆蠟丸,遞到我的面前,說道:「這是斷情草的剩下半顆解藥,你吃了吧。」
愛著你,像心跳難觸摸。
我一手緊緊按在他的胸口,一手撫上他的眉宇,想要撫平那些稜角。血不停地湧出,溢出我的指間,溫熱的液體滾進潔白的雪地中,彷彿盛開在雪中的曼珠沙華。
這個主意好,先將我的小娘子畫下來,生生世世也不忘了你的容顏,生生世世都與你長相守。
從所未有的驚懼,一下子攫住了我的呼吸,從心底湧上的懼怕,比血液流淌的速度更快。無法想象,看著他在眼前死去,那一瞬間痛徹心扉,將過往的記憶逼入腦海。
「在下東皋神鋒將軍白鉞,字文啟。多承殿下昔日曾出手相助退敵,文啟當日有傷在身不宜與人動手,殿下的恩德,文啟一直銘記於心。」
爹爹沉吟片刻,遠目看向九幽城:「九幽都城已被櫟煬盤踞,明日我便下令率部返回陵州。若我說不許你去,你必不會聽吧?說不准你還會孤身前去幽泉谷伺機報仇。這樣好了,我撥一千龍禁軍歸你統帶,務須給我齊齊整整地回來,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