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走上前幾步，密室的角落裡坐著那個艷若燼陽的櫟煬國君。

傳說在天都皇城神闕的鎖凰台上，困鎖著一個九指妖女。

淚，碎了你，醉了我，依舊紛然如昨。

城外駐守著醒月櫟煬的數十萬大軍，同我一起觀看著這場人間浩劫。為了覆滅東皋，我一次次地進諫爹爹與櫟煬合作。風蓮城跨水而建，水雲澤穿過王都臟腑，沿江水上游傾倒下萬斤烈油，再以麻袋橫木堵塞住河道下游，頃刻間就將風蓮變作流火煉獄。

這是……又一場夢嗎？如果是夢，為何感覺如此真實？曾經千百次在夢中見到的情景，此刻就在眼前，我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正宮中的每個人，都猜不透帝君的心思，他不殺我，亦不寵我，只是困著我，用這個寶石鑲嵌的牢籠。

「好，好！」

眼前，漫過一片又一片飛花，川原花海，想必此時正開得爛漫吧……

我伸出手夠向那道身影，他的手臂伸來，與我近在指尖的距離。

「不語，我來接你了，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今生今世與你相守到百年。」

簡荻，從你決定與我背道而馳的那一刻起，有沒有預想過此刻這樣的重逢？我是該恨你，亦或憐憫你？

宮婦綉完絹布上的紅蓮，忽而抬頭故作神秘地一笑，幾個女子彼此推搡著笑成一團。

我點頭，突然想起他已什麼都看不到，輕輕地恩了聲，透出沉重的鼻音。

「如何，看到你的仇人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是不是很痛快？」他笑著問我，笑得分外艷麗。

wｗw•heｔｕｂooｋ.com•com「這個時節的綠川岡地，有青山，有綠水，有川原飛花，還有你……和我。」

再梳梳到尾，舉案又齊眉。

他用儘力氣向我求懇，就差跪倒在我的腳下，如果他還有那份力氣，櫟煬的國君從椅中起身，走到我的身邊，看著垂掛在刑架上的簡荻。

「你肯原諒我了？以前……是我對你不好，你肯……原諒阿荻了嗎？」

那一刻，原本繁華熱鬧的景象靜了下來，幾乎落針可聞。我看著金殿中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面孔，譏笑聲中轉身走開。

「記得你曾說過，這個時節的綠川岡地最是秀美，我想和你一道去看看，可好？」

「據說那東皋帝君最後為櫟煬國主生擒，死時慘不忍睹，聽舊日這宮裡的老人們說，那國君是被妖女一劍刺死的。」

今夜在大正宮鸞霄殿上，帝君正帶領著文武百官後宮嬪妃們舉行宮宴，處處鮮花簇錦，歌舞昇平，我披上華貴的錦袍從鎖凰台中走出，畫著半面妝，出現在大正宮的金殿上。

三生石上結姻緣，不願在今生幻化蹉跎。

告訴我，你是誰？

阿荻，桃花般美麗的阿荻，真的是你嗎？

「怎麼，你心軟了？別忘了，他可是你的殺夫仇人。」美麗的人，連說出口的話都像蠱惑的毒藥，掀起我心底深藏的恨意。

一瓣紅蓮漸顯在絹布上，紅線的花瓣，金線的輪廓，彩絲上下翩飛，閃爍著斑斕灼華。

踏過焦黑的街道，彷彿每一步走過，都能夠聽到人們垂死前掙扎和_圖_書的哀號，依著記憶尋去紫宸府，惟有門首的幾根斷柱，尚透出昔日的勢派。

水雲澤中潔白的蓮花，變成了一朵朵盛開的血蓮，最終化作焦臭的灰燼，漢玉石橋斷折成幾段，斷壁殘桓漂浮在滿是油垢的江水中。

那一夜，緋紅的荷花佇立在火中，美麗的風蓮成為記憶中的風景，東皋自史冊中徹底消逝。

相望的兩顆心，情愛熾烈如火。

拈起心愛的翠玉杯，斟滿梨花白，我悠然地伏在窗下自斟自飲。宮燈搖曳不定，流蘇絲拖過殿磚，輕輕地來回搖蕩。

幽暗的燭火下，我看到了那隻綉著小雞吃米的荷包，安靜地躺在他的腳邊，蹩腳的綉圖染滿血跡，早已斑駁難認。

「……丫頭，是你嗎？」

菱花鏡里的容顏淺淡，眼角堆積的痕迹清晰可見，我抬手拂鬢，將垂落的髮絲挽回鬢畔。

他俊美的臉龐已被損毀，縱橫交錯的傷痕顯示著曾有多少種酷刑施加在他的身上。聽到腳步聲，他茫然地抬起頭，空洞的眼窩卻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分不清是在唱是叫，我拿起翠玉杯走到窗邊，手撫上窗欞的瞬間，玉杯落地，濺起一地碎玉。

不會再有女兒節放河燈時的喧囂爛漫，不再有美麗的少女們嬌羞著臉龐，等待情郎在河岸邊撈取自己放置的荷燈，也不再有穿梭在兩岸沿河十八坊的檀板吳音，飛紗簾幕。

三梳梳到尾，永結同心佩。

生或死，是道無法跨越的距離，這一次我絕不放手。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和-圖-書」

那一天，我親手捧起傳國玉璽，捧到了君氏一族的面前，君亦清接過玉璽的剎那，我以萬里河山償還了今生對他的全部虧欠。

大正國史本冊記載，東皋，醒月，櫟煬三國逐鹿征戰歷經數載，致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醒月鎣帝因此女命殞絕命十三峰，東皋王都風蓮城美若仙境，卻在一夕陷入火海，化作人間煉獄，其時天降血雨，慘絕人寰，據傳此女亦是禍首。

琉璃光影灑下滿室清輝，酒到酣處，我正欲擊節而歌，雕花長窗忽地被晚來的疾風吹開，不停地開闔碰撞，發出碰碰的響動。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帶著粗重的喘息，他的嗓音嘶啞，像被砂紙挫過。他不再是我記憶中的簡荻，眼前的他，孱弱頹敗，像一盞風中殘燭，隨時會熄滅生命的火光。

我拔出冷艷，走到簡荻的面前，幾乎與他的臉貼在一處地直視著他。記憶中花樹下的少年，我曾為他悉心梳理著那一頭長發，綰成髻，打上一個同心結。

我對著鏡中人笑了下，既然是猜不透的心思，何必還要去枉自猜測？

「聽說當年風蓮城被火燒的時候，全城的百姓沒有一個逃出來，全都葬身在那場火里，史書上寫那場面慘的……」

回首已是百年身。

鎖凰台上，並沒有傳說中的鳳凰，卻被帝君困鎖著一個妖女。

我許久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他，他聽不到我的動靜，強自掙了下身子。啪一聲，一件事物從他的懷裡掉下來，落在地上。

你是誰？

和暖的微風拂過臉頰ｗｗｗ•hｅｔuboｏｋ•ｃoｍ•cｏm，帶起陣陣花香，我愜意地嘆了口氣。塵封多年的記憶，隨著那一聲嘆息，驀然湧上腦海。

「阿荻，如有來生，我們再相遇，可好？」

「丫頭，我知道……我知道，阿荻對你做了……許多壞事，你恨我……也恨東皋，你和他們一起……毀了風蓮，我只有最後的……最後的一個請求，你成全我吧？成全我吧……」

長窗外佇立著一道修頎的身影，如雪衣袂翩飛在夜風中，一張銀色面具遮去了容顏，依稀只能看到漫揚在唇邊的笑意。

新帝登基之初，改國號大正，翌年于神闕樓上築鎖凰台，從此以後，鎖凰台變成金絲銀鑄的鳥籠，裏面裝著遐聞於世的九指妖女。

恍惚還是昨日的事，那首出嫁梳頭的歌謠，猶響在耳畔。

一滴淚跌落，驚飛起飛花萬朵。

我搖了搖頭，慢慢走到簡荻的身邊，他側頭聆聽我的腳步聲，在我開口前的一剎那，他裂開嘴笑了，露出殘缺的牙床。

十年生死如一夢，遙想當年醒月東皋相繼覆滅，天下盡歸櫟煬，年輕的國君猝然薨逝在我的膝頭，沒有留下關於傳位的隻言片語。

你怎麼……變成了這副模樣？

滄海桑田，磐石不移。

昔年三國盛世因她而亂，有人說她本是醒月國迦蘭神女轉世，亦有人說她是妖孽臨凡降禍人間。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來……幫我解脫，阿荻今生……欠給你的，下輩子一定還，加倍地……還給你，求你，給我解脫……」

你說過，生生世世，不離不棄。

耳邊一遍遍地迴響起尖www.ｈｅtuｂｏｏk•cｏm•com利的嘶叫，眼前是一片焚天滅地的火海，曾經繁華富庶的風蓮城，再不復見一絲風流瀲灧。天幕被驚雷劈開，滾滾鉛雲在夜空中咆嘯，雨點自萬丈高空墜下，濺在臉上竟是一股腥臭的味道。漸漸的雨勢滂沱起來，一場慘烈的血雨洗刷了風蓮，我站在雨中望著焚燒的東皋王都，從頭到腳被澆注成臭不可聞的血人。

十年一夢今方醒，

手起劍落，血霧自他的喉間噴涌而出，濺在我的臉上。我親手終結了與他的半世牽絆，將這一生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在最後的一劍中湮滅……

這樣的你，還值得我恨嗎？

妖女！她是妖女！！

我躺倒在錦榻上，翻個身，看著她們婀娜的剪影，鬢畔簪飾的珠花隨著脖頸的轉動一閃一閃，九重珠華的光暈掠過眼底。

猶自記得踏進那間漆黑狹小的密室中，看到了久違的故人萬分狼狽的慘狀，我的心中卻沒有一絲復讎的快意。

一隻山椒鳥立在枝頭啼叫了幾聲，撲棱著翅膀竄入長空，玉蘭花枝兀自微微地顫動。

月兒掛上梢頭，我對著菱花鏡，卸下只畫了半面的殘妝。

二梳梳到尾，比翼又雙飛。

勉強作答，顫抖的音調泄露了我心底的不安。如果這是一場夢，就不要讓我醒來，我願永遠沉睡下去。

北窗外的玉蘭花開了，晨光透過窗欞投灑下斑駁的碎痕，我附趴在窗框上，聽著身畔的宮婦一邊織綉戲水紅蓮，一邊閑談大正國的創國史。

眼中莫名地有些漲澀，我側過頭，避開那雙眼窩的注視，他的嘴裂成奇怪的形狀，從唇角淌下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