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篇 碧落知何許——無塵番外
我解下身上的白衣,頹然坐倒在窗邊,真話,謊話,我究竟想聽哪一個?
「不錯,夜郎確是小國,但由夜郎皇族親取東皋太子的首級,也不算沾污了殿下吧?」
誰的哀怨,撥斷琴弦,誰的琴弦,伴我無眠。
我一笑,沉聲說道:「太子殿下,其實碧華一直有事相瞞,今日正要和太子殿下坦誠呢。我本名不叫碧華,也不是東皋的伶人,太子殿下可有興趣知道我的真正來歷?」
忘了你?
「……碧華,你想清楚,劍給了你,就再難挽回。」她的音調輕顫,目光流連在我的臉上。
「看風花雪月,是種雅趣。」
我是瘋了吧?
猶記當年水月閣中初見,她藏在公子荻的身後,遮遮掩掩地走入我的視線。
「……碧華?」
那是用金銀堆砌出來的一片糞土,是太子殿下閑暇時花間戲蝶的一場遊戲。她曾笑著說我不知足,我坐在寒湖畫舫里,滿目所見皆是燦燦金光,濃熾的銅臭幾乎要將我熏暈倒斃。
「不,不,你別說,你不用告訴我。」簡笙倒退了幾步,他退,我進,不容他有喘息的機會。
誰的年華,婉轉心田。
若是可以,我確是想忘了你,忘了你的出身,忘了含章宮,忘了醒月國,忘了所有的一切。
流絲鮫綃帳在風中回舞,拂過肩頭,拂落了錦服委地,鋪展成一道靡麗的畫卷,靜靜地躺在我的腳下。
我從腰間抽出長劍,刃鋒森然,劍脊上折映出簡笙驚懼的臉孔,被拉扯成扭曲的一道長線。
鏡花水月總是空,玉笙吹醒碧華夢。
「殿下說得不錯,碧華此番前來,確是要帶太子殿下回到東皋。」
風蓮城外寒林雪原,她一雙冷眸犀利,仿https://m.hetubook.com.com若凝了層冰霜,將我細細打量。
伶人碧華,比他更可憐……
切莫把琴弦,閑來撩撥。
尊貴的太子殿下,在風光無限時從不曾想過為我做些什麼,呵!不對,他做了,他千金一擲為伶人,造出令東皋百姓乍舌不已的十里寒湖,傳為風流佳話。
若是這一劍斬落,我與她之間的這份緣,是否就此再難斬斷?
我默默坐在窗邊,看著天上的冷月,我想要的東西,是什麼?是什麼?只怕是……你給不起。
身畔如死一般的沉寂,我披衣起身,走到軒窗前,抬頭望著天幕上的一輪彎月。
伶人無心只愛財,有何不對?
我是瘋了嗎?
目送她的背影漸行漸遠,白玉橋頭,我看到了熟悉的一抹清冷素白。
「碧華,這世間我也惟有你可知可信,你帶我回東皋去吧,我重重賞你,讓你脫了賤籍。」
若是她死了……我用力閉緊雙眼,不願去想象那樣的情景。
「改日我來還傘,碧華美人可莫要忘了我。」
玉笙公子,是個可憐人。
她來了,我故意換上白衣,可是為什麼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心底有些賭氣,想要穿給她看,看看她會說些什麼。
曾聽人說,女人如水,太一生水,她原本是如此自然而然的存在呵!
我偏過頭,月光恰落在她的臉上,我看到她的額頭上一點血紅硃砂,原本握在手中把玩的珠串驀然斷了線,散落的珍珠跳蕩在眼前,一顆,又一顆,像是月下鮫人的眼淚。
公子蘭說,你助她完成所有籌劃,護她周全,我給你想要的東西。
心死了,豈不剛好?
她的手上染著兩根和_圖_書豆蔻紅甲,想必是在柔蘭閣中從連真那裡學來的,眼皮上一陣微涼,她的指甲劃過我的眉宇,柔得像水。
她會說什麼?她可知此時在她面前的我,早在含章宮裡便已知曉她的存在?
她卻不再說下去,只是看著我笑。
左邊心口的位置,隱隱生疼,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開始孕育生長,在我毫不知情的時候……
是誰在梅子時節,細數著風中殘紅。
我知道是實話,我確實不適合這素白的顏色,這世間唯一適合如雪白衣的人,遠在天際。
她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我的意圖,我滿目決絕地望著她,向她伸出手去。
誰曾流連,誰曾痴戀。
她連謊話也能說得這麼自然,彷彿發自內心深處,我低頭看著她闔上的雙目,忍不住在唇邊浮起一絲淺笑。
誰的情緣,結成蹉跎的心網,誰的寂寞,照亮窗東未滅的孤燈。
我是多麼期盼著,親眼看她去死!
我半真半假地笑問她,她的額頭貼在我的臉畔,她的身子輕軟無力,近乎無賴地依偎著我。
碧華,不是我的名。
簡笙,如此風清月朗的一個人,也終究不過是個王孫公子,他不知道碧華心中真正想要,他的眼中只看到伶人奢求無度,揮金如土。
她說了實話,實話傷人,遠沒有她的謊話動聽。
絕命的慘叫驚起林中寒鴉,割骨裂肉的聲音回蕩在暮色中,我將簡笙的首級割下,裝入皮囊中掛在鞍旁。
我抬腳踏上去,乘著月色,走入繁花深處……
簡笙的衣冠破敗,連日來山野求生讓他看上去萬分狼狽。我坐在馬上,冷眼睥睨著他,如同看一隻卑微的螻蟻。
醒月東皋邊境的密林中,簡笙一身狼狽地東hetubook.com.com躲西藏,他的隨從已盡數被公子荻派去的人馬殲滅。我策馬入林,在山坳深處尋到他的蹤跡。
胸口翻滾著化不開的鬱憤,我探手摟在她的腰間,故意在唇上擦了胭脂,吻向她的頰畔。她側頭避開,我就勢在她的脖頸上落下唇印,她紅著臉嗔怪我好色,我咧嘴而笑,心中的鬱結一掃而光。
千千千結,指尖纏綿。
我本該親手殺了她,不覺間,我的手拂上她的脖頸,她在睡夢中不安地動了下身子,我聽到她口中呢喃的輕語。
我撣去肩頭厚重的落雪,故作從容地笑道:「姑娘身上的斷劍,可否借來一用?」
像誰?
塵若無心,心自無塵,從此以後,我的名是無塵。
她看我的目光,亦如看著一件待估的貨物,她也與他們一樣。
蝴蝶振翅,爍爍其華,我似乎忘記了自己曾有個名字,叫作鳳池。
水月閣中耳鬢廝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後,連我自己也分不清了。
誰的芳菲,覆我年華。
戲,按著早已寫好的結局上演,公子荻大婚前夕遇刺,醒月鎣帝登基,東皋的賀使由皇世子換作太子殿下。
「大美人明知故問,我心中裝的……自然是你咯。」
「殿下若是有事囑託,儘管告之碧華。」我戴上偽善的面具,讓自己笑得格外親切。
碧華,在你的眼裡,不過是個風月場中微賤的伶人吧……
一笑浮生一場夢,我自鴻烈繁華的迷夢中驚醒,分不清是蝴蝶夢到了我,亦或我夢到了蝴蝶。
我像誰?
荷燈中的捲紙上,該是寫著這一句吧?
天若不老,天亦有情。
「你的容貌太美,帶著你,於我來說是個累贅。我本就是孤家寡人,喜歡獨和_圖_書自浪跡天涯,所以你走吧。」
身若游鴻,歸去來兮,羌笛吹醒胡不歸,曾相對,曾相隨,一劍光寒知是誰。
怨到深處,琴弦能說。
簡笙聽我說完,顫抖著步伐朝我跑來,卻在看清我臉上神色的瞬間,躑躅了腳步。
想不到公子蘭竟會追隨她的腳步來到東皋,此時正值醒月皇權爭奪最慘烈的時刻,他又一次為她破了禁忌。
她的發,如雪翩飛在眼前,青絲,亦情絲,是什麼樣的痛,讓她瞬息華髮?
簡笙臨行前,最後一次踏進水月閣,他笑得分外牽強。此刻,怕是就連他,也不再對公子荻懷有臆想。
我舉起手中斷劍,劍鋒森冷,卻冷不過她眸底的寒光。
是誰在楚館秦樓,看盡了落花飛雪。
連碧說,小碧華,可惜了你的這張臉,連句哄人開心的話都不會講。這女人的心啊,就如海底針,明知道是假的,卻也喜歡聽些假話騙自己,惟有到了再也騙不下去的境地,才會心死。
她拿著一盞素白荷燈,燈角上不著痕迹地染了胭脂紋,原來她去攫荷燈,卻又偏偏攫來了玉笙公子的這一隻。
青絲,亦情絲,是什麼樣的痛,讓她瞬息華髮?
她在轉身前,笑著對我說:「碧華,你穿白衣一點也不適合,這是實話。」
「夜郎國?就是那個曾被醒月滅國后又重建的小國!?」簡笙自覺失言,噤聲不語。
難為他如此良苦用心,連我也要感動,可惜他千算萬算,卻棋差一招,忘了她從來不是個乖乖聽話的棋子。
「還是說清楚了好,不然將來太子殿下森羅殿里想要指認仇人,都不知究竟是誰,豈不是個糊塗鬼?」我眯起雙眸,一字一頓說道,「我叫竹鳳池,是昔日夜郎國晏hetubook.com•com平王世子。」
一氣跑上山麓頂峰,我遙望向東皋的方向,萬里長空中似有風雷隱動,天地間醞釀出危險的訊息,我張開雙臂,將狂風攬入胸懷。
她的眼,她的話,比漫天飛雪更加冰冷,讓我瞬間涼徹心扉。
劍起,劍落,是誰說過,鳳池歸去,碧落無華,我將這一世絕美的容顏毀去,亦是毀去了前塵舊夢,半生浮華。
你來,僅是為了對著我發笑?你來,是想從我的身上,看到誰?
我接過她手中的斷劍,劍鋒森冷,卻冷不過她眸底的寒光。
不明白自己是怎麼了,盼著她來,念著她來,及至她真的站在眼前,我的舌頭卻像打了結,將平素滿腔風月都化作虛無,再也說不出一句動聽的言辭。
將一紙墨字拋入虛空,我隨她策馬馳入天地暮色之間……
黑如墨緞的長發披散在她的肩頭,她挑起一縷,含進唇間。
這樣的謊言,讓人聽起來竟也甘之如飴。像是喝下難解的毒藥,在虛偽的情意中尋找蛛絲馬跡,亦如飲鴆止渴。
煙雨鰨她打著二十四骨碧玉竹傘走出水月閣。
我終於明白,當年他要我來東皋的目的,是為了給她鋪路搭橋,他將一切籌謀布置妥當,才讓公子荻將她帶出含章宮。
劍芒閃動,簡笙返身逃開,我任他跑遠,馳馬追了上去。樹梢打在臉上,劃下紅腫的印記,我驅馬不近不遠地跟著他,恣意享受將他人性命捏握在指掌間的快|感。
再回神時,我的手卻已撫到她的背後,為她輕輕拍打,為她驅走圍繞在身畔的恐懼。
她說,碧華你像個人。
「碧華有心問姑娘,姑娘的心裏究竟裝著什麼?是東皋的世子殿下,還是那輪遠在天邊的銀月?或者,是姑娘的眼前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