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一次出逃
桔子雖然從小在山裡長大,可她進山的時候不多,偶爾去一回也都是結伴走,用不著操心記路。她只知道看樹皮上的紋路和苔蘚可以辯認方向,看樹樁上的年輪也可以識別方向,可是這幾百年的深山老林,根本沒採伐過,哪裡來的樹樁?
原來老八乾的是違法的事,種大煙,制毒品,是死罪呀!
桔子幾次都是剛一問到這個,就被大鳳打斷了話題。
桔子這才知道那大片大片開著漂亮的紅花的植物,就是老八種的大煙(鴉片),學名叫罌粟。好看的紅花開過之後,已經結出了一個個淡綠色的煙葫蘆。老八在迷魂谷里種了幾十畝大煙,這些女人就是他的勞動力。
桔子媽急急忙忙抱柴火做飯,幾個幫忙挖坑下葬的鄰居晚上還要在家裡吃一頓飯。
「傻丟兒媽,你快聽聽:大鳳這是咋地啦?」桔子吃驚地問。
黑暗中,她模模糊糊地看到柴垛下面有點兒亂,就撿了一根木棍,把散亂的碎柴禾划拉一下,往一塊兒集中集中。
這會兒,一直不吭聲的蘭子說話了:「當初要不是聽了你的,我哪能上這種鬼地方來?大鳳,我叫你騙慘了……你死了肯定得下地獄!」
但是在大鳳面前,蘭子一直像一隻被扔在老貓面前的小鼠一樣,戰戰兢兢。
後來還是傻丟兒他媽起來撒尿,聽到了桔子的低泣,過來拉著她回到窩棚。
林子里黑得像鍋底兒,霧氣一陣陣地迎面撲來,嗆得人喘不上來氣兒。
「桔子,你也別老想著跑了。實話告訴你吧,咱們進來的,沒有老八帶路,誰也出不去,你沒聽說有個迷魂谷么?這地方就是迷魂谷。」大鳳一副聽天由命的架式。
黑暗中,桔子突然聽到一陣「噼哩撲楞」的響聲,好像是大鳳撲到蘭子的身上去了。
「罪過啊,你能說出這種話,就說明還沒修鍊到家,還得再遭點兒罪!」
突然,從大鳳的床鋪上傳來了怪異的聲響。好像是一個人在不住地翻滾的聲音,夾雜著一陣陣痛苦的呻|吟。
蹲在原地,喘息了一氣的桔子,終於又顫顫巍巍地掙扎著站了起來。
狼嚎聲也湊熱鬧,一陣緊似一陣了。
桔子她媽剛要叫一聲「狗蛋兒,等等媽!」突然看見自家的那條大黑狗從身後的林子里竄了出來,嘴上拖著一樣兒什麼東西,從她身邊「嗖」地一聲,一掠而過,直奔暮色中的半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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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而去。「我知道。」桔子的嗓子眼兒好像突然被什麼東西勒住,聲音又細又弱了。儘管她早有預感,可一旦明確了,還是難以接受。
桔子的力氣快要用光了,她抽抽噎噎地哭起來,真想放聲大哭啊,可是她不知道距離老八的窩棚到底有多遠,她不敢哭出聲兒。
桔子她媽原本心情沉重,腳步遲疑,慢慢落在了男人們的後面。可這會兒,她突然覺得山裡有點兒冷嗖嗖的,心裏麻酥酥,脊背涼沁沁,於是加快了腳步想趕上送葬的人群,可那伙人好像走得特別快,怎麼追也追不上。
「我可不想天堂,我就想著哪天來一陣霹靂閃電,把這個該死的迷魂谷燒個乾乾淨淨!到時候,該上哪的,就上哪,不想去都不行!根本用不著修什麼煉。」
那兩個女人撕扯了半天,還沒分出個勝負,這才慢慢地鬆開手,各自回到自己的鋪上,分頭躺下來,喘著粗氣。
「什麼怎麼講的?就是俺們自個兒要跟來的唄!」大鳳嘴一撇,一句話就把桔子打發了。其他幾個女人好像受到了某種威脅似的,誰也不敢出聲。
接著,有人哭起來了。那是蘭子。
奶奶活著的時候,隔三差五就要帶上狗蛋兒,有時候也叫上桔子,到村邊上一些小山包上去割柴火。所以桔子家的柴垛就跟那些只有男人打柴的人家不同,看上去好像這家的男人特別能幹似的。
可是這回完了,她比老八晚了一步!
「咋地啦?」聞聲趕過來的桔子她爸用手電筒一照,只見桔子媽正獃獃地站著,她的腳下,扔著半截帶著手的人胳膊。
大鳳一點兒不惱,只是十分虔誠地回了一句:「修鍊不成可不就得下地獄么?所以我才按老八的意思天天贖罪嘛!誰像你呀,心一點兒不誠,還老想著要進天堂。」
照這樣走下去,不用天亮就得餵了狼!她現在明白老八為什麼整天悠閑自得地抽著大煙,就能讓那些四肢健全的女人們俯首貼耳地供他發泄,為他賣命了。
記得第一回從營地逃出來的時候,她就是像現在這樣,坐在林子里偷偷地哭。那天早晨她剛被老八糟蹋過,渾身是傷,邁一步疼一陣,沒跑出多遠就不行了。
幾個女人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窩棚里一時間死寂一片。
「唉!作孽呀,小多可還是個黃花閨女啊
和*圖*書。」傻丟兒他媽在鋪上翻了個身,嘴裏嘟噥著。
難怪老八在村裡的時候,總有年輕女人往他的小破房子裡頭跑!原來她們是被他迷了魂……
她急急忙忙在身上搜尋著臨跑之前從鴉片田裡偷偷帶出來的「煙葫蘆」,只剩下兩個了。現在開始得節省著用了,否則根本到不了家……
「你還不知道?這山上的狼都是老八用人肉喂大的!狼見了他,親著呢!」
天已經大亮了,她踉踉蹌蹌地往窩棚里走著,想到她們面前去大哭一通,可是窩棚里的女人們都不見了,她們在老八的藥材地里出早工。
在半坡村,一戶人家的柴火垛高低大小,往往顯示出這家的日子過得旺盛與否。桔子家的柴垛就是比較高、比較大的那一種。
每天早晨只要天一麻麻亮,啞吧就會把那些女人一個個地扒拉醒,趁著早飯前的那一兩個鐘頭到地里去幹活兒。
「你們又窩兒里斗啊?還沒等老八來弄死你們,你們自個兒先把自個兒整死了!」傻丟兒他媽恨鐵不成鋼地衝著黑暗中兩個滾成一團的女人喊道。
她是跟了大鳳一塊兒隨老八進山的,聽著她的飲泣,桔子猜想,她當初進來的時候肯定有一番說不出口的苦衷。
桔子現在明白了,自己跟大鳳她們幾個原來根本不是一回事,她是誤入迷魂谷,而大鳳她們是受了迷惑,自願跟著老八跑進山裡來「修鍊」的。
「哎呀我的媽呀,桔子剛才要是跑遠嘍,非得叫這頭老狼給撕了不可!」傻丟兒他媽心有餘悸地說,「你聽聽!這個大傢伙肯定連一頭豬都能吃得下去!」
「習慣了就好了。贖罪的事哪能那麼輕鬆?老八說了,女人的罪孽深重,要脫九九八十一層皮,才能脫胎換骨……要不就進不了天堂的大門。」大鳳總是一副久經風霜的老練樣兒,她說這話時那輕鬆的語氣,讓桔子懷疑是不是從大鳳嘴裏出來的。這個在村子里安安靜靜、本本份份的女人,現在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桔子渾身像篩糠一樣,一個跟頭倒在地上,寸步難行了。
「我想回家……」
可她還是強烈地想知道,這些女人到底是怎麼進了這座鬼氣陰森的迷魂谷的。
「我那可憐的傻丟兒啊,也不知道咋樣兒了?」傻丟兒他媽兀自叨叨咕咕,又開始唉聲嘆氣起來。
接著,傳來了兩個人的撕打聲和急促的喘https://m•hetubook•com.com息聲。
村子的四周立時掉進一片晦暗不明的薄暮之中。
人們把這種喪事叫做「喜喪」,第三天全村人吃了頓豆腐飯,把老太太抬出去埋在一處朝東的山坡上,這樁事就算功德圓滿了。
桔子從老八的窩棚出來的時候,有一種從鬼門關里逃生的感覺。
桔子偷偷溜出了門,她想起早晨逃跑的時候被老八下的牲口套子絆了腿,現在可得繞著走。
「那老八……他怎麼白天黑夜都敢從林子里走?」
小多的慘叫聲從老八的窩棚里一陣陣傳來,桔子忍不住又流下淚來。
本來她是想跟小多一塊兒跑的,因為小多還沒被糟蹋,她要救下這個丫頭,讓她好好嫁個人。再說,回家的時候,路上兩個人也可以互相照應一下。
他把女人們種出來的大煙再送到鄰近的小城裡去,賣給那些毒販子。然後,這些毒品就開始流到原始森林一帶的村村落落了。
「你們知不知道,種大煙是犯法的,要判死罪!」桔子試圖用這句話來剌激她們多講幾句話。可是她又失敗了。
抓到第三把的時候,她突然壓抑地驚叫了一聲,手裡抓起來的東西讓她覺得奇怪,滑溜溜、軟塌塌的,散發著一股濃烈的腥臭味兒。
她不由得一鬆手,把那東西扔了,接著就高聲叫人。
剛走出不到五十米,不遠處就傳來了一陣狼嚎。她渾身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傻丟兒媽!你瞎說什麼呀?看嚇著桔子了!」大鳳被驚醒了,在一旁及時地阻止了傻丟兒他媽那聳人聽聞的話,桔子被嚇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邊走邊想著老太太活著的時候,彎著腰一步步地從山上往家背柴禾的情景,從今往後,這柴禾垛八成再也不會這麼高大了。
桔子她奶奶活到七十有餘,不管是不是病死的,在半坡村這種人壽有限的地方,也算是「壽終正寢」了。
桔子全家人埋了老太太,哭了一通,這才慢慢吞吞地往家走。
桔子在黑暗的窩棚里瞪大了眼睛,努力想辨認傻丟兒他媽、大鳳和蘭子的臉色,她極力想從她們的面部表情上再窺探到一點兒什麼,可是那幾個女人的臉都溶在黑暗裡了,就像掉進熱鍋里的冰塊兒,越來越模糊……
這時,「嗚嗚哇哇」的狼嚎聲就在窩棚的後面響起來,好像一隻上了年紀的老狼,叫聲有氣無力,飽含滄桑。m.hetubook.com.com
桔子面對窩棚壁,一個人盤算著怎麼跑。
「嗚哇」一聲,從柴禾堆里跳起來一個黑影兒,噌地一下逃開了。她聽得出來,那是家裡的大黑狗,好像正在啃著什麼美味,突然被打攪了似的,那離開的樣子還帶著幾分不甘心。
現在,她的腳步遠遠不如剛才那麼有力了,可還在不停地往前挪動。轉著轉著,怎麼好像又回到剛才的地方了?桔子感覺自己好像永遠也跑不出這大片大片黑森森的紅松林了!
「再說,能進來也算是修來的福份,這地方可不是什麼人想進就進得來的呀……你再這麼折騰,壞了修行的大事,那咱們可就都上不了天堂了。」大鳳的話讓桔子聽著有點兒雲里霧裡,難道她還覺得進了迷魂谷真的像老八說的那樣,是「今生今世的造化」?
老八對女人的種種奴役手段之一的「毒品麻醉」,終於在千方百計提防著的桔子身上也起了作用。
桔子媽彎下腰去,從柴禾堆邊上抓了些碎柴枝往懷裡放。
桔子想起了那些關於老八的傳說:說老八是「送子觀音」,說老八是活菩薩,說老八能使人返老還童……總之,老八在半坡村民的眼裡,是個轉世的活神仙。
在這種交通閉塞的深山裡,老八在代替著南方某些毒品產地的職能,用最原始的方式,為當地提供著這種從解放前就開始禁了幾十年,卻始終禁而不止的「興奮劑」。
窩棚里充滿了火藥味兒,桔子嚇得停止了哭泣。
「給我點兒煙抽……快點兒給我點兒煙……」大鳳痛苦的嚎叫,跟狼叫織成一片,聽去令人毛骨悚然。
「什麼?她……有煙癮?」桔子只覺得不寒而慄,聽了蘭子的話,聽著大鳳折騰的聲音,她感到自己的心也驟然揪成了一團,身上也禁不住一陣陣地痙攣起來。
這正是半坡村的黃昏時分,半隻喝醉了似的太陽趴在西邊的山頭上,好像支撐不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一會兒功夫就沒了蹤影。
明白了這個,桔子就再也呆不下去了,連一分鐘也呆不下去。她要跑!
「回家?快別想了!能活一天算一天吧,老八要是不高興了,你一天都活不成!」
桔子媽繞過房頭,到屋后的柴垛去抱柴禾。
桔子猛然想起昨天晚上老八在折磨她之前把煙袋遞給她的情景。她突然明白了,天啊,老八原來是在用這種惡毒的手段對付女人們…m•hetubook•com.com…她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濺……
四周到處是密密麻麻的松樹,一片連一片,看不到陽光,所以也找不到可以辨別方向的標記。
只有桔子她媽心裏揪心撓肺地難受,桔子為了救她奶奶冒著生命危險進了深山老林,現在還不知是死是活,她奶奶卻沒等到孫女回來救她!這算是哪一筆帳呢?糊塗啊……
桔子不甘心就這樣回去,她就地坐在林子里哭了起來,可憐她連哭都不敢哭出聲,她怕驚動了老八,可就連哭也哭不成了。
幾個女人的鼾聲很快就響起來了。
「遭罪算個屁?最好是痛痛快快地死……還不定誰先死呢?不得好死!」蘭子突然露出狠相來,咬牙切齒地罵著。
桔子覺得大鳳這女人真的有點兒可怕。
「你們跟了老八進來的時候,他是怎麼對你們講的?」
這時候啞吧女人進來,比比劃劃地把小多叫走了。桔子看著小多剛走出窩棚的門,她就禁不住渾身打起哆嗦來。
「傻媳婦兒!這深更半夜的,你想拿自個兒的肉喂那些餓狼呀?」
那天晚上,幹了一天活兒的女人們個個累得東倒西歪,哼哼呀呀地躺在草鋪上捶著背。
現在她看到大鳳好像挺興奮的,話很多,就趁勢問道:
她仔細看了看樹身,由於常年不見陽光,那些老樹上一律長著厚厚的青苔,根本看不出哪是南哪是北。
她一屁股坐在草叢裡,只有呼呼喘粗氣的份兒。
「別管她,犯了煙癮了。」蘭子無動於衷地在一旁答道。
一行人進了村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了。
桔子緊緊縮在草鋪上,聽著傻丟兒他媽的話,快要被絕望包圍了。但是她的心並沒有死。
她把那黑乎乎的煙葫蘆塞進嘴裏,就像城市裡的孩子嚼著一塊香甜的巧克力那樣。
「老八……啞吧……我操你祖宗!快給我拿煙來……我要死啦……」大鳳歇斯底里地狂吼著,一雙腳把草鋪砸得「嘭嘭」山響。
桔子她媽邊走、邊手搭涼棚兒往村后的山頭兒望過去,她希望那地方突然出現桔子和小多的身影,可是望了半天,一無所獲。
「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八有規定,每天只給抽一回煙,你就挺著點兒吧……」傻丟兒他媽對大鳳嘟噥著,嘆了一口氣:「我早就說過了,老八能讓你白白禍害他的寶貝大煙?誰叫你那麼大的煙癮呢?」
她又想起村子里那一年年失蹤的女人,難道真的都被老八給餵了狼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