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紅花爹爹
我心裏還在想究竟是在哪裡聽到過殺兔仙這三個字,默默地不說話。
紅花爹爹把舊茶缸向陸花生捧著,嘴裏吭吭地咳。陸花生嫌棄地捂住鼻子,說:「你捨不得你那點金子,就不要怪我們不管你,你還要喝水?你就喝你的痰去吧。」
紅花爹爹滿意了,癟著沒牙的嘴笑,混濁的老眼裡淌著淚。他活了一輩子,沒別的願望,就想死得風風光光的,有人給他披麻戴孝。
我說:「紅花爹爹埋在哪裡?」
我腦袋裡嗡的一聲,我終於想起來在哪裡聽到過殺兔仙這三個字了!
我的小叔叔告訴過我,偷師是戲班子的大忌,每個戲班子都有自己的絕活,不要說是外人偷師,就算是師父不教,徒弟偷偷地學,被發現了都要罰。
我把跪在大雨里的人一一看過去,何蓮花,陸花生……這個村裡好些個人都去紅花爹爹的屋裡找過金子,拿過東西,但沒有一個人去管過他一口飯,一口水。
何蓮花幾個還在我身後不斷磕頭,已經沒有猖兵按他們腦袋了,他們也照樣把頭磕得砰砰作響,我走出好遠還能聽得到。
我悄悄地轉動手腕上的表,那些人影子沒有消失。
我說:「紅花爹爹都不要他們的命,我要他們的命做什麼?」
紅花爹爹蹲在他們的面前,跟我一起看著他們,混濁的老眼裡都是淚。
我說:「你這又是何苦。」
我往前走,猖兵列好了隊,一排排整齊地跟在我身後。
鄧老頭的臉上倒一點也不意外,說:「你家果然有人唱戲,是你哪個長輩?」
紅花爹爹死死盯著何蓮花女兒手裡捏的半張餅,嘴角流下涎水來。
我愣住了。鄧福星急了,喊道:「爹,你在說什麼啊!」
鄧老頭笑了,說:「其實我是想問你,你願不願意改姓鄧?」
我心裏慚愧。若不是我還要去找我小叔叔的戲箱子,對付五老爺他們,我倒是真想認了鄧老頭做師父,幫他去爭那什麼東西。
我的臉上突然有些發燙。我學會放猖之後,人也變得猖狂了,偷學了人家的絕活,還放狠話要對付人家。鄧老頭不跟我這個後生計較,還想把梅山苦目連給傳給我。這等於是把我當乾兒子了。就算他是存了利用我的心思,可他也是真心看重我。https://m•hetubook•com•com
我轉過身,看著鄧老頭。
我現在知道了,我根本不需要什麼口令,我心裏想猖兵做什麼,猖兵就會照做。
村裡好些人都知道了紅花爹爹屋裡有金子,都說自己也是紅花爹爹的乾兒子、乾女兒,都去紅花爹爹屋裡找金子。
我看著紅花爹爹手裡捧著的那箇舊茶缸。缸里的髒東西被雨水沖刷乾淨了,缺了釉的地方露出一抹金,閃閃發光。
何蓮花的男人把缸蓋揭開一看,裏面果然都是帶血絲的濃痰,連忙扔下了。
鄧福星張嘴要說什麼,鄧老頭拍了拍他,低聲說:「這也是為你,為鄧家好。」
我說:「他叫李圓明。」這是我小叔叔的真名,沒多少人知道,梅山離這裏遠得很,鄧老頭就算聽說過勾雲呂的名頭,也不會知道他真名叫什麼。
我明白了。我把舊茶缸拿起來,擺在那些人面前,說:「這就是你們要找的金子。」
紅花爹爹說:「乖孩子,叫乾爹。」
陸花生的男人把紅花爹爹從床上搬下來,擱到地上,說:「這老不死的會不會把金子藏在被褥底下?」
鄧老頭以為我在猶豫,說:「我也不瞞你。我們梅山苦目連這次出來,是要爭一個東西。你肯改姓鄧,叫我一聲師父,我把本事都傳給你,到時候你幫鄧家爭到那個東西,你自己也受益無窮。」
鄧老頭也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他說:「梅山苦目連的絕活不止放猖一個。」
大雨從天上澆下來,穿過紅花爹爹的身體,在泥地上砸出一個一個水窪。
陸花生站在床邊,對紅花爹爹說:「乾爹,你不還是有金子嗎?何蓮花那個賤人對你不好,你悄悄告訴我金子在哪兒,我換了錢帶你老去看病么。」
何蓮花的頭磕破了,滿臉都是血,陸花生的褲襠濕了,人癱軟在地上,脖子吊在半空中,頭還在不斷地往地上磕,喉嚨里嗬嗬作響,已經接不上氣了。
鄧老頭說:「你知道他是誰?他就是我十六年前遇到的那個殺兔仙!」
一個個猖兵站在他們的身後,把他們的腦袋不斷地往地上按。
陸花生跟她男人站在紅花爹爹面前,說:「乾爹,你干孫子要娶媳婦,彩禮湊不上,你老能不能給湊兩百塊和*圖*書錢……」
鄧老頭說:「這也不怪你,你不知道規矩——」
我在心裏想,散了吧。
誰知鄧老頭聽到這三個字,臉色一變,說:「李圓明,李圓明……原來是他。原來他就是你叔。」
我的小叔叔還告訴過我一個規矩:如果偷師的被人抓住了,想要逃過罰,唯一的辦法就是唱對台戲,用偷師來的本事把師父給打敗了,讓對方跪下來叫你師父。
鄧老頭和戲班子跟在我的身後。
我說:「等我練熟了會更厲害。」
他們把紅花爹爹給拉去了亂葬崗,難怪他會混在屍兵里。
鄧老頭的身後有好多模糊的人影子,打著傘遠遠地站在大雨中。
沒有一個人敢拿。
何蓮花的男人抖著聲音說:「就在那邊山後頭……我給拉過去的……」
紅花爹爹從抽屜底下翻出一百塊錢給她。
從今往後,我想它們來它們就來,我想它們去它們就去。
他指的方向是孩兒崗。
我說:「你們去打口棺材,給紅花爹爹抬回來好好落葬,全部人都要戴孝,給他抱靈圓墳,能辦多風光就辦多風光,要辦到把金子全部都花完,一分錢都不能剩。」
陸花生和她男人也去紅花爹爹屋裡找金子。
我已經出了村,這裡是荒郊野嶺,戲班子人多勢眾,不要說是割我一條舌頭,就算他們要割我的腦袋,也不會有人來管。
可我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至於外人偷師,那就罰得更厲害了,最輕的是切手指,重的是割舌頭、挑腿筋跟挖眼睛,反正目的就是要你以後再也唱不了戲,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戲班子的絕活不會被偷出去。
紅花爹爹說:「他們以為我是捨不得那點金子,他們把什麼都拿走了,就剩了這箇舊茶缸。」
何蓮花,陸花生……一個個在我面前跪著,拚命地磕頭,神色驚恐到了極點。
值不值這種事,也只有自己才能說了算。
鄧老頭說:「梅山苦目連放猖是絕活,鄧家單傳,不傳外人的。」
剩下的那些人也不肯吃虧,都一擁而上,拿這個的拿這個,拿那個的拿那個。
鄧福星聽了這話,嫉恨地盯著我。
雨停了。
鄧老頭說:「像你這樣的人,學梅山苦目連是再合適不過。就算是鄧拐子也遠遠不如你,更不
和圖書
要說鄧福星了,他學不到我三成本事,一輩子也不如我。你哪怕只學我三成本事,你就要比我強了。」紅花爹爹也跪在我的面前,向我不斷地磕頭。
何蓮花女兒哇哇大哭。半張餅掉在地上。紅花爹爹梗著脖子想去夠,夠不到,混濁的老眼裡流下淚來。
陸花生的男人聽了,從床上坐起來說:「我也是紅花爹爹的乾兒子,金子我也有份,不能讓那個賊婆娘給獨吞了。」
我轉過頭去,看到一個白鬍子老漢蹲在我的身旁,骨瘦如柴的胳膊里緊緊摟著一箇舊茶缸。
何蓮花和她男人的話被一個叫陸花生的媳婦聽去了,回去跟她男人說:「你知道何蓮花幹嘛老往紅花爹爹屋裡跑嗎?她是去找金子。」
猖兵就消失不見了。
何蓮花找不到金子,左挑右挑,拿了一個銅臉盆,說:「乾爹,這個盆我拿走了,反正你要死了,也用不上了。」
我心中暗叫不好,早知道我小叔叔還拿自己真名出去拋灑(招搖)過,我就隨便編個名字說了。我看鄧老頭的臉色,似乎是跟這三個字很不對付。
我看到紅花爹爹靠在床上,雙手捧著舊茶缸,吭吭地往裡面吐痰。一個叫何蓮花的女人走進來,說:「乾爹,我來看你了,你病得咋樣了?」眼睛卻在屋子裡亂瞟。
何蓮花的男人說:「你怎麼又去看你乾爹了,你親爹病了都沒見你去伺候。」
何蓮花,陸花生……一個個都叫:「乾爹,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鄧老頭不理鄧福星,對我說:「我看了你一路,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你不但能看到過去的人,還能看到過去的事,堪破陰陽,腳踏兩界,是天生的殺兔仙。」
我說:「那你還有什麼本事,就拿出來吧。」
紅花爹爹從柜子縫裡翻出兩百塊錢給他們。
我知道鄧老頭心裏在想什麼。他沒法子像我那麼快把猖兵給召出來,更何況就算是他召來的猖兵,也會被我給控制住。
紅花爹爹靠在床上爬不起來,看到好些人在屋裡亂翻,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
紅花爹爹靠在床上,雙手捧著舊茶缸,吭吭地往裡面吐痰。何蓮花在屋裡翻箱倒櫃,說:「乾爹,你的錢呢,是不是都被陸花生那個賤貨弄走了?」
戲班子的人已經把我給hetubook.com•com圍了起來。
難怪這些人怕得那麼厲害。我在心裏冷笑。他們自己做了虧心事,才會以為我放猖是來拉他們魂的。
何蓮花的女兒嘴裏嚼著餅,趴在窗沿上往屋裡張望,說:「干爺爺,你怎麼還沒死啊?我媽說你早就該死了。」
我看到紅花爹爹年輕時候的模樣,笑眯眯的,挑著擔子站在村口,好多小孩圍著他,何蓮花,陸花生……一個個嘴裏都叫:「我要吃糖,我要吃糖!」
何蓮花一把把女兒從窗沿上拽下來,一個耳光打過去,說:「你去管這老不死的做什麼?他想把金子帶到地下去,就活該他病死餓死也沒人管。小賠錢貨,浪費我半張餅……」
我說:「他們連自己父母都不孝敬,你還指望他們孝敬你。」
何蓮花女兒說:「干爺爺,你想吃餅啊?」把手裡的餅遞進窗戶里。
紅花爹爹說:「乖,乖。」變戲法似的從幾個衣服兜里掏出一把又一把糖。
鄧老頭說:「你第一次放猖就那麼厲害,不要說是鄧福星,就連我也沒本事召來六十裡外的猖兵。」
紅花爹爹在地上爬,身上生的瘡爛了流膿,停了一層綠頭蒼蠅,嗡嗡地叫。
鄧老頭沒有打傘,渾身被雨淋透了,看著我,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鄧老頭看著我,說:「原來如此,原來李家又出了第二個殺兔仙……」
何蓮花、陸花生幾個都連聲說知道了,一定照辦。
但我卻在放猖的時候看到紅花爹爹也在屍兵里,那時我就感到奇怪了,按道理,不是凶死的人是不會變成猖兵的。
我在心裏替他不值。可我自己的願望,說不定在別人眼裡看起來也很可笑。
屋子裡被搬空了,就剩張瘸腿桌子,上面放了箇舊茶缸。何蓮花的男人要去拿,何蓮花打了一下他的手,說:「老不死用來吐痰的,臟死了。」
我不去理睬他們,看著鄧老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就是偷師了,你又能拿我怎樣?」
我說:「鄧伯伯。」
我說:「是我小叔叔,他……」我原本想說他就是個看古戲樓的戲瘋子,可別人這麼說我小叔叔也就罷了,我這麼說他就太傷他的心了,但我也不敢說我的小叔叔是勾雲呂,誰知道他拿這名頭有沒有惹出過事來,得罪過什麼人。
鄧https://www•hetubook•com.com福星說:「爹,你認識那個李圓明啊?」
鄧老頭期盼地看著我。
他們現在對我怕到了極點,就算我讓他們去吃屎,他們也會立刻照辦。
我看著那些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的男女,突然明白過來了,我把他們給指著,顫聲說:「你們幾個殺人……不知道是犯法的嗎?」
他們嘴裏在叫:「仙師饒命,紅花爹爹饒命。」
我的身後,一排排猖兵疊堆起來,變成了五猖的模樣,俯視著鄧老頭。
陸花生也不甘示弱,拿起一個熱水瓶,說:「這個歸我了。」
我的身後,一排排猖兵已經站好了。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太得意了,忘記了自己是在村子里放猖。那麼多猖兵被我驅使著到處亂跑,會造成什麼後果?
但我心裏不得不承認,這種可以掌控別人生死的感覺讓我很得意。
我打斷鄧老頭的話,說:「我知道規矩。」
好多人都來搶被褥。
我的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我借住在紅花爹爹這個屋子裡頭的時候,村裡的人告訴我紅花爹爹是老死的。
我大步向前走,一直走出了村,看到山頂上一輪火熱的日頭剛剛升起來。
那幾個男女都慌了,連聲說:「我們沒有,我們沒有!」
殺兔仙?我皺起眉頭,這三個字聽起來好耳熟,我總覺得在哪裡聽到過。
鄧老頭說:「你剛才是真的想弄死何蓮花他們幾個?」
我走到雨里,看清了那些打著傘的村民,好幾個人跪在最前頭,有男有女,見到我不住地磕頭。
鄧老頭喊:「不要——」
何蓮花,陸花生……一個個都長大了,不要吃糖了。何蓮花對紅花爹爹說:「乾爹,我屋子要翻新,還差一百塊錢買磚。」
我從村民當中穿過去,所有人都遠遠地避到一旁,給我讓出路來。
我說:「我不能拜你為師。我答應過我奶奶,我家不能再出第二個唱戲的了。」
鄧老頭對鄧福星說:「你不要不服氣,我這輩子也就遇到過兩個殺兔仙,上一個還是在十六年前。」
紅花爹爹說:「我一輩子沒兒沒女,就想有個乾兒子、乾女兒給我送終。」
何蓮花說:「你懂個屁,我乾爹過去是金匠,給人打了幾十年的首飾,你說他能剝下來多少金子?少說也得有十幾兩吧,就不知道這老不死的把金子藏在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