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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我不敢確定他是個人，但我可以確定的是，他是我的朋友。我奶奶去世的消息，就是他想辦法告訴我的。我被關在勞改農場的那一年，幾乎與世隔絕，也只有他來看過我。這世上如果還有什麼人我是可以信得過的，那也只有他了。

周易結了賬，說：「走，先去紅星大劇院，把你小叔叔的戲箱子給找回來。」

鄧老頭不答，說：「你叔已經不在了？」

我看著鄧老頭。已經隱約有點明白了，我要從一個人的身上看出來事來，必須得這人心裏想著事。可鄧老頭已經對我有了提防，他把心思藏得滴水不漏，我從他身上什麼也看不見了。

青石街是縣城裡最老的一條路，俗稱「死人一條路」，整條街都是賣喪葬用品的，家家戶戶門前都擺著花圈紙人，一般人如果不是家裡有白事，是絕對不會到這條街上來的。周易跟我說過，他家是開壽鋪（棺材鋪子）的，就是青石街走到底，最裡頭那間鋪子。他平時就住在壽鋪上頭，但我從來沒去過，也不知道青石街最裡頭是不是真的有這麼間壽鋪。我每次去青石街找周易，都是站在路口喊他出來。每次我站在路口張望，路上從來都看不到一個人，只有風吹得紙花嘩啦嘩啦地響，就連頭頂上的天也要比外頭陰上幾分。

周易說：「你不是要我帶你走暗道進去嗎？」

我倒忘了跟他說，我這表是故意撥慢了五分鐘的。

我點頭。鄧老頭嘆了口氣，說：「果然如此。」

我的心裏有些愧疚。我只想著找周易幫我，倒沒想到會給他帶來危險。

鄧福星回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我，說：「你還想怎樣？」

鄧老頭說：「我不放過他又能怎樣？他叔沒學過放猖，也照樣能破我的猖兵。」

不過我現在看這條青石街，倒是熱鬧得很。好幾個老頭子、老太太背著手走在路上，不時還停下來把鋪子前擺的靈房紙車紙人給挑挑看看。巧的是我還看到先前在髮廊門口招呼我的那個小姐，蹲在一家鋪子前面，把人家曬在外面的火紙抓了一把，偷偷地塞在胸前。我對她吹了聲口哨，她一抬頭，看到又是我，罵了一句，扔下火紙就走。火紙在風裡轉，那個鋪子里的人急忙出來，一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撿一邊嘴裏罵：「赤寶哦，做鬼也要偷。」

我才想起來，周易是不碰葷腥的，酒更是連聞都聞不得，我跟他吃飯是不能喝酒的。他也不吃花椒、蔥蒜之類氣味重的東西，這點倒是跟我的小叔叔很像。

這個人就是周易，是我讀縣中時的同班同學，只不過除了我之外，似乎過去跟我一個班的同學都不記得班上還有個叫周易的人。

小姐罵了句「赤寶」（窮鬼），把煙扔到地上，扭著屁股進去了。

我圍著紅星大劇院繞了一圈，發現劇院後頭也有幾個賴子站著抽煙，在吹水。

我不想打草驚蛇，要進入紅星大劇院就只有一個辦法。

周易說：「你現在膽子大了，過去你膽小，只敢站在街口喊我出來，自己是從來不敢走進這條街的。」

我對著日頭辨明了方向，朝著通往縣城的公路走去。

周易說：「你要是喝酒，我就不陪你坐了。」

周易給我接風，帶我去吃三鮮爐子。我好久沒吃到黃牛肉了，一個人上來就消滅了一鍋子肉，吃得面前骨頭堆起來，又就著湯汁扒掉了三碗飯，才覺得胃裡有了底，就想來碗早酒。

周易說：「走，給你接風去。」

我現在會放猖了，要把菜明那幾個賴子放倒，是小菜一碟，可那樣我就等於告訴五老爺，我來縣城了。

我說：「我這不是在找地下暗道的入口么？」

我要了兩杯茶，跟周易把我回來之後遇到的事說了一遍。

我在心裏動了個念頭，兩排猖兵整整齊齊地站在我的身後，我知道周易能看見。

另一個說：「怕不是兩個赤寶哦，沒錢耍女人，隔著街拿你解饞哩。」

五老爺身邊還有一個白師爺，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實在太危險，我還不知道白師爺到底有多少本事沒有使出來，但我至少知道一件事：五老爺說過，白師爺是養鬼的。

髮廊里的幾個小姐也看著周易和我，隔著玻璃給我們拋媚眼，互相推搡嬉笑，一個小姐推開門，探出半個身子，說：「看中哪個就進來么，站在外頭干看有啥意思，進來耍才有勁哩！」

周易說：「我知道啊，這不是看你餓嗎？有什麼事，吃飽了飯再說。」

我心裏咯噔一和*圖*書下，說：「他們怎麼會知道你的？」我到了縣城之後有點信心對付五老爺和白師爺，一個是我現在會放猖了，還有一個最大的理由，就是有周易幫我。

但我想到除了白師爺之外，五老爺的背後還有張眼鏡兒，心中就很不安，那輛大紅旗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跟一股多大的勢力作對。

我喊道：「慢著！」

我說：「我奶奶不讓他教，我也不想學。」

鄧福星說：「爹！他偷咱家絕活，不能就這麼放過他！」

我撥了撥手上的大羅馬錶，青石街一下子冷清下來了，街上走著的老頭、老太都不見了，那個撿火紙的也不見了，只有周易一個人站在街上，跟過去一樣，一身黑衣，兩隻手攏在袖子里，笑眯眯地看著我。

鄧老頭說：「罷了，你走吧，剛才要你學梅山苦目連的事，就當我沒提。」

紅星大劇院在勝利路上，跟幸福路岔了兩個路口，我問周易：「你確定從這兒能穿到紅星大劇院裡頭去？」

果然，周易說：「你學會放猖了，難怪你膽子大了。」

鄧老頭也回頭把我給看著，我不知道他從我身上到底看出了什麼。只見他咧嘴笑了笑，說：「你叔是舉世無雙的勾雲呂，我當年輸給他心服口服。你這個殺兔仙可要比他差遠了。」

我摸了摸腦袋，小話皮子安穩地躲在我的頭髮里。

我想起來了，那個把我小叔叔給打死的張眼鏡兒，那天跟他一起坐大紅旗來找我小叔叔的還有個女的，我在心裏叫她小嘴巴。就是她說我的小叔叔是天生的殺兔仙，才能得了勾雲呂這個名號。

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鄧家要爭的那個東西，就是勾雲呂。

我倒是完全不記得周易還叫過周建國這種名字。不過我什麼也沒說，我要是說了，周易又該說我疑心病重，老是疑神疑鬼了。

他倒是一點也不吃驚。

可好歹這一回我不是一個人了。一想到這個世上還有人是跟我站在一邊的，我的心裏就充滿了勇氣。我看著周易，心想幸好我還有這麼個朋友。

我狐疑地看著周易。他手指著的那個地方，是詹妮花髮廊。

我也不知道，十六年前，鄧老頭就已經爭過一次勾雲呂了。

我得先去找一個人hetubook.com.com。

我說：「我有事要找你幫忙。」

周易說：「你不用怕，他們把白師爺弄來，不是對付你的，是來對付我的。」

周易還是老樣子，走路喜歡溜邊。明明是他帶路，卻偏偏要走在我後面。他一身黑衣黑褲，慢悠悠地貼牆走在陰影裡頭，就跟個影子似的。我很怕走著走著一回頭，周易就不見了，每次回頭看到他還在我身後，就鬆一口氣。

我說：「我就看看，老子沒錢耍女人。」

鄧老頭說：「你叔沒有教過你唱戲？」

周易停下腳步，說：「就是這兒了。」

周易翻了個白眼，說：「不是跟你說了，就在這兒嗎？」

我在縣中的時候就知道周易有一個本事。他能把這座縣城裡所有的暗道都給算出來。周易告訴過我，這其中有一條暗道就是可以繞過紅星大劇院的檢票口，直接進到劇院裡頭去的。我們在讀縣中的時候，周易就常常利用這個暗道逃票看電影。我那時膽子小，都是老老實實買票進去的，沒跟他走過暗道，但我知道他沒吹牛，因為每次我進去沒多久，周易這小子就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摸黑在我旁邊坐下，常常還能塞給我一包花生瓜子之類的，說是省下來的電影票錢買的。

我一看，這不是幸福路嗎？我倆站著的地方對面就是那家詹妮花髮廊。

周易說：「誰個跟你說過暗道是在地下的？」

可我到了勝利路一看，卻是冷冷清清的，一個擺攤的也沒見著。紅星大劇院外面圍了一圈手腳架，上面罩著網格布，看不清裏面的情況，倒是過去劇院售票亭那塊兒擺了一張牌桌，四個賴子坐在那兒打牌，其中一個賴子長得濃眉大眼的，俊得很，路過的女的都要多看他幾眼，我走近了仔細一看，這不是菜明嗎？

老頭說，他就是住在這兒附近的，這個紅星大劇院外面的腳手架搭到現在都兩年了，他都沒聽到過裏面有動工的聲音，倒是最近這幾天突然來了幾個賴子，天天過來打牌，一打就是一天，分明是來看場子的，就不知道這破劇院裡頭到底有啥寶貝，值得他們這麼看著。

鄧老頭拉著鄧福星就走，戲班子的人把勃勃車給發了起來。

我剛要開口，突然看到遠遠地走來幾個穿著極其古怪的人，手m.hetubook.com.com裡舉著「迴避」「肅靜」的牌子。

我就放猖這一個本事，我要對付白師爺，就不能提前暴露給他知道。

周易沒骨頭似的靠牆坐著，兩隻腳伸得老長，眼睛眯縫著，看似在打盹兒，其實聽得很仔細。他對白師爺很感興趣，還特地問我是不是看清了他真的是個瞎子，看東西是用舌頭舔的。

我只能問：「我小叔叔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周易冷笑，說：「他們把你查得那麼清楚，怎麼會把我給漏了。」

我那時候還不明白周易這話的意思，只以為他是要寬慰我。我在縣中的時候就知道周易會很多邪門的本事，其實真要說邪氣，周易這個人要比白師爺邪氣多了，我也說不上為什麼我那麼怕白師爺，卻不怕周易。真要跟白師爺斗，周易未必不是對手。

我兩天沒吃上飯了，這麼來來回回地走，全靠一口氣撐著，先前還不覺得什麼，被周易一說，才覺得胃袋就剩一張皮，餓得直發抖。

我說這個我倒不知道，不過白師爺會召蛇我是親眼看到了，這個人邪氣得很，儘管我只遠遠地見過他一眼，但我最怕的倒不是五老爺，而是這個白師爺。

我在心裏冷笑。紅星大劇院里確實有寶貝，就是我小叔叔的戲箱子。我猜那個把劇院給買下來的東北老闆不是別人，就是五老爺。我小叔叔還在縣劇團的時候，就是住在紅星大劇院後頭的宿舍里。五老爺為了找我小叔叔留下的那個古戲譜，能把整個村子都給監視起來，自然也不會放過紅星大劇院。他倒是大手筆。

鄧老頭帶著戲班子走了。天地之間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跟老頭一打聽，才知道縣劇團早就不在紅星大劇院了，人家搬到解放路上新造的文化廣場去了。紅星大劇院早兩年被個東北老闆給買下來了，說是要改成娛樂中心，可到現在都還沒動靜，也不知道是老闆缺錢跑路了還是怎麼回事。

但我沒想到這個暗道居然那麼長，要從幸福路進去。我低頭到處看，幸福路是條新鋪的煤渣路，平坦得很，完全看不出地面上有什麼機關。周易說：「瞎看什麼？地上又沒錢給你撿。」

我不敢搭車，走了兩天兩夜，才走到縣城。跟我記憶中相比，縣城變小了。大多數樓房倒還是原來的模樣，和-圖-書只是從臨街的鋪面上生出很多五花八門的招牌來，什麼達琳酒樓、愛麗絲扦腳、詹妮花髮廊，中間夾雜著不知到底是英文還是拼音的字母，玻璃櫥窗上都貼滿了花花綠綠的明星海報，一個穿超短裙的小姐亭亭玉立地在店門口抽煙，眼睛塗得烏青，看我打量她，就說：「洗頭嗎？很舒服的。」

要找周易倒是容易，去青石街就行了。

周易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說：「你不用放在心上，就算你不來找我，他們也不會放過我的。哼，我自然也不會放過他們。」

周易後來解釋說，那是因為他當時的名字還不叫周易，他在老師點名冊上的名字，是叫周建國，只不過他不喜歡這個名字，所以老師點名的時候他從來都不應的。

菜明忙著打牌，沒有看到我，我趕緊轉身就走，回到勝利路口，看到一個老頭抱著個收音機在聽，腳下躺了一條黃狗在曬太陽。

我的心中突然充滿了自豪。

我也懶得問周易是怎麼知道的，反正我問了，他一定會說是自己起卦算出來的。

我暗中鬆了一口氣，我的心裏其實很怕我一撥表，周易就不見了。我嘴上雖然說過，不管周易到底是不是個人，我都把他當朋友，可其實我心裏還是介意的。

我問鄧老頭：「殺兔仙到底是什麼？」

至於菜明那幾個賴子，他們倒不是來看場子的，他們是來守我的。

我心裏有了數，掉頭就走。

周易抓過我的手腕，看了一眼大羅馬錶，撓頭說：「我明明算好了時間的，怎麼會來早了？反正到了酉時三刻，暗道就出來了，也就再等個五六分鐘吧。」

鄧老頭說：「可你叔還是想辦法把本事傳給了你。」

我把地上的半截煙撿起來銜在嘴裏，慢慢地走。紅星大劇院是在勝利路上，我讀縣中的時候，勝利路還很熱鬧，走到劇院門口那一路上都是擺攤的，賣炸糕的、賣苞米的、賣娃魚的、賣辣串的、賣地皮湯的、賣油餅的、賣雞殼的、賣汽水耙的、珍珠圓子、牛肉爐子……那時候口袋裡只要有一塊錢，就能一路吃過去，吃到飽為止。過節的時候，劇院門口還會有套圈的、耍猴的、打路彈的、打氣槍的攤兒，小孩子連吃帶玩，可以在那裡泡上一天。

我說：「不是在地下，難道還是在天上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