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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一嘆了口氣，對小嘴巴說：「你去把天燈點上吧。」

五老爺臉上的神情更加慘然，但仍然掙扎著從地上跪起來，跪直了身子。

火光中，周易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五老爺的面前。

張家內亂，打起來了。

五老爺說：「我對不起你叔……沒守住陰關……你也對不起他……」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才是驢皮老樊守在最後一個戲棚子邊上的真正用意。他的影人就是周易的影衛。

周易背對戲台而立，正獃獃地看著我，黑蟒的影子仍然纏在我身上，他唯一的一個地將在我身後。

艮派，應該就是小叔叔在活戲本里提到的，張家裡頭要跟張天一奪權的那一派，可他們為什麼要殺周易？他們叫周易神保，那又是什麼意思？

小燈籠掛到桅杆上之後，自己亮起了紅光，一股很奇異的香味從燈籠里飄出來。

這是我跟周易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發現張天一對周易的態度很奇怪，很恭敬，但又不是發自內心的那種恭敬，像是做給別人看的，卻又不願意做戲做全套，聲音和動作里都流露出忌憚和厭惡。

原來點天燈是這麼個意思。我看過蒼溪燈戲，在室外唱戲的時候就是這麼在桅杆上掛個紅燈籠，說明接下來要唱的燈戲是天燈戲。

人影漸漸地有了實體，只是沒有五官，臉是一團黑，一個接一個從地上站了起來，自動排成了一列列，手裡都拿著一根長長的杆子，頂上是個彎曲的勾頭。

張天一說：「老五該死。身為張家人，站了艮派，想殺神保，想阻撓律呂回歸，對不起老祖宗的，也都該死。至於其餘的……」語氣微微頓了頓，望向菜明和小鐵梅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群人。

我的耳朵仍然在隆隆作響，整個人頭昏腦漲，一個猖兵也召不出來，被他們拉到了一旁，根本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是隱隱地意識到，那一串串的炸響不是在放鞭炮。

我根本不想跟周易說話。但是我想到自己的舌頭就要保不住了，還是得趁著自己還能說話的時候，趕緊把想說的話給他說了，於是我說：「我嬲你娘個賊鱉。」

那些黑面人手裡拿的長柄勾頭叫作殳，是一種極其古老的打擊樂器，但古書上又同時記載殳是一種兵器，在堯舜時期還在使用殳來打仗，還有專門負責殳仗的官員，後代都是以殳為姓，商周時期的殉葬坑裡也發現了大量殳仗，這就令很多人感到費解了：所有出土的殳都是無刃無棱，殺傷力非常弱，是根本殺不了人的。

我完全不明白，只是隱隱意識到，張家裡分了兩派，在這個節骨眼上打了起來，就跟巫統戲班之間的明爭暗鬥一樣，是跟爭勾雲呂有關。

張天一說：「都交給你了。」

周易爬起來對我大喊，嘴唇一開一閉，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麼，剛才應該有一聲巨響，我耳朵受不住，直接聽不見了。山魈茫然地站在戲棚子外，俯視著地上亂跑的人。

張天一是要五老爺這個人徹底從世界上消失，連魂都不能留下。

我的身體突然騰空而起，黑蟒的巨影猛地把我給舉起來拋了出去。我落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好不容易站起身來，才發現身後的戲棚已經整個兒不見了。

五老爺死了。

廟會已經漸漸平息下來，山路兩邊的火勢都已經被控制住了，和_圖_書遠處也聽不到放炮的聲音了。張家老四的人跑過來，匆匆說了幾句，我看到一大隊人被押到了原先戲棚子的位置上，很多人身上都有傷，樣子都很狼狽，其中大多數人我都不認識，但我看到了白師爺和菜明也在裡頭，還有一個黑皮的女人看起來很眼熟，我再仔細一看，那不是小鐵梅嗎？

周易搖了搖頭，說：「今天的事，只怕你一人擔不起。」

這是因為殳根本不是用來殺人的，殳是用來擊魂的。

原來驢皮老樊是他們安排在廟會上暗中保護周易的保鏢。

五老爺倒在地上，身體漸漸抽搐，雙目圓瞪，視線最後落在了我的身上。

小嘴巴從身上拿出來一個小燈籠，只有一個柿子那麼大小，灰不溜丟的，看起來髒得很，也不知道她是怎麼藏在身上的，交給人拿去掛在桅杆頂上。

我聽到腦袋上放炮似的炸了一下，一個燈籠掉下來砸在戲台上，火光四起。

五老爺哈哈大笑，說：「老四，你放我上山，你覺得自己還能撇得清嗎？」

黑面人手裡的殳同時勾住了五老爺的影子。

我要是有得選，我也不希望自己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句話是這麼句髒話。

五老爺說：「殺神保是我一個人的主意，你把不相干的人放了，我任你處置。」

我想到五老爺的時候，就在戲棚子外頭的人里看到了五老爺的臉。

周易的身後，黑蟒的影子在火光中昂首而立，巨大無比。

通往鸞祖宮山門的台階路上，到處都在起火，整個廟會亂成一團。

我突然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麼了。

張天一看了我一眼，說：「我答應了神保不傷他性命。但是他既然輸給了神保，他答ｍ.hｅtuboｏk.coｍ•cｏm應我的彩頭就要留下來。」

五老爺的臉色終於變了，說：「老四，你們自己的人你也抓？」

我沒想到張天一竟然會變得如此狠辣，心中一陣發寒。

五老爺的手裡端著槍，但是他的人已經動不了了。無數的人影在把他給拉扯著，把他的手臂向後扯斷了，手裡的槍掉在地上。

小嘴巴臉上的嘴巴並沒有動，我的耳朵里卻聽到了一陣古樂，桅杆上的小燈籠自動旋轉起來，灰不溜丟的燈籠皮上的圖案越來越清晰，燈影灑落在天燈前的空地上，一個個黑色的人影從地里鑽了出來。

戲棚子外突然大亂，那些不是人的東西都紛紛化出了原形，亂跑起來，外頭明明是黑夜，卻一下子亮得跟白天一樣，天空中有什麼璀璨的東西一閃而過。

五老爺兩隻手同時舉起，我看到他手裡拿的東西，頓時就反應過來了，下意識地對周易喊：「小心！」

只是各個地方的花燈戲唱法都不一樣，就連唱腔也是天南海北，光看這個天燈，我也猜不出來這接下來唱的究竟是哪齣戲，但我看周圍的人臉上表情都很恐懼，就知道這個戲絕對不會好看。

這是殳仗。

五老爺站在看戲的人裡頭，前面還有好幾排人，離戲棚子還有好一段距離。他的萬仞已經被張天一給拿走了，他是不可能瞬間移動到戲台上來的。

原來小嘴巴是個唱花燈戲的，我還從來沒見過那麼胖的花燈戲女演員。

五老爺咧嘴苦笑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

五老爺怒吼一聲，一條黑影從他的身體里暴起，撲向張天一。

五老爺被好幾個影人給拉扯住，硬生生地按在地上，手腳俱斷，卻仍是一臉桀驁，說：ｗｗw•hｅtｕboｏk•com•ｃｏｍ「我兩次殺神保，兩次功虧一簣，天意如此，我也無話可說，我張光懷一人做事一人當就是了。」

周易走到我的面前，小聲對我說：「你不要怕，只要律呂歸位，我就會讓你的舌頭長出來。曾曉琴也不會有事的，我知道你喜歡她，我會讓你倆過上好日子的，還有你的小叔叔，只要律呂歸位，他也就能回來了……其實我要唱出陰船，讓律呂歸位，也是為了你好，你信不信我？」

我這時才知道五老爺的真名是叫張光懷。他果然是姓張。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這個名字。

我根本來不及思考，天將已經飛撲出去，把周易給按倒在地。

小嘴巴用她臉上那張小嘴脆生生地說：「律呂歸位在即，凡事不能再出一點差錯，太一爺不能心慈手軟了。」

張天一說：「老五，你還有什麼話要說的。」

周易對五老爺說：「你上回在紅星大劇院里埋伏我，你跟張太一說是你有眼不識神保，是你辦事出了岔子，張太一信了你的話，饒你一回。這回你要怎麼說？」

張太一，應該就是張天一，這是他們對張家大族長的稱呼。

殷墟甲骨卜辭中的「寇」字，就是在室內以殳擊殺敵人之魂。

山路已經清理了出來，那些燒死的東西都被拉走了。張天一被小嘴巴攙扶著，後面跟著一行人，慢慢地走上了山，沒有去搭理跑著趕過來的張家老四，連看也沒看五老爺一眼，直接走到周易的面前，放開了小嘴巴的胳膊，顫巍巍地躬下身子，說：「恭喜神保爭到了勾雲呂。」

周易沒有問我到底答應了給張天一什麼彩頭，他應該也想到了張天一會要我身上的什麼東西當彩頭，只hetubook.com.com說：「要給他打麻藥。他從小就怕疼。」

張天一終於來了。

張家老四臉色鐵青，掏出對講機講了幾句，我看到山上有很多穿著一模一樣隱士服的人在跑，應該都是張家老四的人，也有幾個人過來把我給按住了。

五老爺長手長腳，在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痕，慘然地抬頭看著張天一。

而且他們對周易的稱呼也很奇怪。我終於想起來了，神保，那不就是神屍的意思嗎？

張家老四說：「太一爺留著你，就是為了把你們艮派的人一網打盡，但凡是幫你做過事的人，我一個也不敢放。你有什麼話去跟太一爺說去吧。」

張天一答應了，說：「接下來的場面不好看，請神保先去休息吧。」語氣不容置疑。

從天燈里走出來的黑面人把殳仗推進，菜明和小鐵梅連叫都沒叫一聲就倒下了，變成了黑相公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口鼻流血，身體蜷縮起來不動了。

周易走了。驢皮老樊也走了，走之前讓影人把五老爺給拖到了張天一的面前，說：「你們張家的事。」

驢皮老樊站在黑蟒的巨影下頭，手裡拿著幾個影人。

有人拿了個桅杆插到前面的空地上。

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急匆匆地跑來，指著五老爺大罵：「老五，你好大的膽子！」

這才是五老爺的最後一擊，他已經在暗中蓄力了很久，為的就是這一刻。

周易站直身子，一動不動地受了張天一的拜，說：「我知道自己生下來就要當勾雲呂的，我會把陰船唱出來，讓律呂歸位，你答應我的事也得做到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五老爺的那一瞬間，就感到了一種巨大的危險。

小嘴巴站到天燈前，對五老爺說：「老五，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