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沒心
祝纓道:「各讓一步,你再添點兒、我這兒再降一點兒。你回去怎麼報賬我不管,如何?」
累利阿吐深吸了一口氣,道:「我要再想一想。」
王雲鶴道:「你是稀客啊。」
祝纓道:「我是個大俗人,你們說的那些華詞雅言我也插不上話,一開口倒叫您見笑了。」
這一天祝纓沒有直接回家,而是以新年將近,使節幾乎都到全了,自己需要巡視四夷館為由陪同累利阿吐回去。
鄭熹從車裡探出個頭來:「又胡說八道了。」
答曰:「沒有幹什麼,也不串連,逢有客來訪,我們也都帶著通譯陪著。哦!對了,他還問,為何本朝官制與寫的不一樣。下官等也不知道,只好告訴他,那是大人們的想法。他還問了些文人,那些人說,是『權變』。別的就沒有了,他獨處時也很謹慎並不多言。」
祝纓道:「家裡這些人照顧她還是足夠的。」
所以童郎中表現得再差,只要話里沒有特別愚蠢的讓步,開始兩天她都不打算說話,要先看看累利阿吐的招數。再說。
她盤算著下一步,前面出現一隊人馬,打著燈籠火把,兩下湊近了一看,互相認了出來。
祝纓要算計人的時候,那對方是一定要倒霉的,最倒霉的如索寧家,骨頭渣子如今都爛光了。但如果說到「茶」,算是貿易,祝纓做生意一向公平,只要誠心跟她合作,通常都不會吃虧。
「語言的事你也不用擔心,他在京城語言不通,會帶通譯的,你會官話就行。」
祝纓對蘇佳茗道:「你跟我來。」
「靜候佳音。」
祝纓命人繼續盯緊。
他不是一驚一乍的人,全因這個人他作瑛族的打扮,說著祝文再熟悉不過的奇霞語。看起來一副隨時要死了的樣子。
「去吧。」
賓主坐下,累利阿吐道:「少卿一直不說話,一說話就叫人不能忘懷。」
累利阿吐並無異議, 又說:「我要聽一聽,他們談妥了, 我就可以決定。尚書不必顧忌我, 我知年末事忙, 尚書要催督糧草。尚書的糧草足了,咱們的交易才能更順利。」
廚子將肉分切了呈上來,累利阿吐擺擺手,廚子等都下去了。累利阿吐才說:「我的一舉一動,果然是瞞不過上邦的。」
到第二天,祝纓才知道「沒事了」是什麼意思——皇帝出手就是很快,他給承義郡王也定了一門親事。
祝纓道:「您囑咐過童郎中了吧?幸虧囑咐過了,不然他得叫那一位給勾了魂兒。」
祝纓道:「您是坦蕩君子把話都擺在桌子上了,就沒打算瞞我不是?只是我不明白,您問這些做什麼?您要談呢,知道戶部、鴻臚報給政事堂呈陛下,這事就能定下來,這就足夠了。我思來想去,以您的智慧,應該不至於想知己知彼,在朝廷里生出什麼波瀾吧?」
竇尚書又用力看了祝纓一眼,祝纓知道他要把這事兒落自己腦袋上。www.hetubook.com•com竇尚書也確實是這麼想的, 他認為,在這件事情上祝纓比戶部的侍郎還更有用一些,少卿對番邦國相也不算羞辱對方, 於是毫不留戀地挾走了侍郎。留下一個郎中眼睜睜看著兩位上司走了,剩下自己一個人左扛鄰邦國相、右頂搶權的隔壁衙司還要防著上頭派來的監工録事背後挑刺。
戶部那個姓童的郎中也在壓抑著不滿。無他,駱晟從年垂拱,祝纓突然跳出來要參与談判, 戶部與她關係再友善也會小有不喜的。
「對付?」
王雲鶴的情緒稍稍低沉了一點:「我是羡慕他呀,如果真如你所言,他的想法是對的。他能來,必是得到了支持,我卻……」
祝銀很快答應了。
累利阿吐溫文爾雅的面具裂開了一道口子,王録事抖了一下,忍住了笑。
祝纓又問蘇佳茗:「茶還有多少?」
鄭熹笑罵:「我的女兒,我養了她這麼些年,說話的口氣怎麼突然變得像你了?你下什麼蠱了?」
累利阿吐苦笑道:「我怎麼還笑得出來?」
竇尚書不再催促,跟著笑了一場。
外賓當前不能內訌, 祝纓默認了竇尚書的安排。
祝纓坐了下來,說:「我可能猜著了。他懂官話,又警覺,派的人沒敢靠太近,只聽著了一些。他們像是要改官制,把一盤散沙捏起來。」
祝纓點了點頭:「各人走各人的路。」
祝纓轉身到了累利阿吐的住處。累利阿吐正在等她,桌上的茶點已經擺開了,正中一個架子,上面烤著一整隻羊羔。
如此一個下午,外面吏目進來彙報:「將要宵禁了。」
「哎!」蘇佳茗離開的腳步帶了一點少女的蹦蹦跳跳。
祝纓道:「跟西番的事不是已經談下來了?」西番沒有累利阿吐這麼難纏,前天就訂約了。
童郎中起先自認知道內情,以為是祝纓唆使駱晟搶權,現在一聽解釋又覺得祝纓說得也不算完全沒道理。氣消了一半,另一半仍是覺得鴻臚也想藉機搞點事。不過少卿親自給出了解釋,他的面子也算有了,又說不干涉他,談判還是讓他露臉,另一半的氣也差不多就消了。沒人掣肘,談判就容易多了。
典客令急忙派了人去。
蘇佳茗道:「她早間說了一會兒話,怪自己病了。」
祝纓點了點頭:「他在問官制。」
難為皇帝能把她給挖出來。
祝纓問道:「那也得辦呀。」
「你的魂兒還在不?」
在一整天談判沒有結果之後,昆達赤想不搭理她都難。昆達赤第二次談判時就不到場了,四夷館來報,他跑南貨鋪子看新鮮去了。
蘇佳茗已經與昆達赤接上了頭。蘇佳茗的衣服很打眼,她的鋪子里為顯示「正宗梧州貨」,裏面的夥計幫傭都是穿著瑛族的衣服,她自己的衣服隨手撈一見就很顯特色了。她也不叫賣,只將茶簍上貼上斗大的「茶」字,生https://m.hetubook.com.com怕昆達赤不識字,一旁畫了個幾片大大的茶葉。
「量多就行。」祝纓道,「這樣,你帶著人,擔半簍茶,換上家裡的衣服到西番使者面前,認得西番使者嗎?不認識也沒關係,明天他與我一同出門,你看到我,就能認得他們,認準了他們,等他們回四夷館的時候叫賣茶餅……」她讓蘇佳茗換上瑛族的服飾,因為昆達赤的隨從里有前年到過京城的人,見過蘇喆等人的裝束。
中午之後,她就閑了下來,預備明天再與禮部協調,教授各使者演習如何朝拜皇帝、太子。今天這半天,是她憑本事閑下來的。
累利阿吐也看了過來,祝纓笑道:「看我幹嘛?你們讀書人說話總是心來心去的,我就不一樣了,我沒心。我這兒,只長了一桿秤。」她點了點自己的左胸。
蘇佳茗跟著到了書房,祝纓問道:「鋪子現在如何了?」
數日來雙方一直在細節打轉,童郎中頗為欣賞累利阿吐的風度,若非心裏還留著一絲清明,差點就要被帶著跑了。也因如此,他說不太出道理來與累利阿吐爭辯,只能重複著:「這樣可不好,既是交換,就沒有獨我方讓步的道理。」
累利阿吐道:「正因在意。」
童郎中一時凌亂,不太確定自己能不能活著扛完這個事兒。好在一番客套之後也到了午飯的時候,可以休息。童郎中恨不得馬上跑回去問一問竇尚書這事兒究竟怎麼幹才好?昨天就給了他一句「凡事三思,不可與鴻臚寺的人當著外賓的面起爭執」。然後呢?接下來要我幹嘛啊?
午飯鴻臚寺給包了,從四夷館那裡送來的,戶部的人蹭了一頓豐盛的午飯,又在舊邸里休息了一陣。
祝纓先下馬:「誒?您怎麼這會兒還在街上遊盪?」
「我俗,」祝纓說,「只認錢。」
只不過竇尚書完全沒有表現出來排斥,下面的人也就不便發作, 只好在心裏嘀咕。祝纓看出來了, 累利阿吐也看出來了。
項安又添了一句:「鋪子我去得也不多,阿金常在那裡,她們兩個都做得不錯。」
離四夷館還有一箭之地,累利阿吐突然說:「少卿,可否單獨一敘?」
「又不怪她,你忙你的。」
祝青君在一旁給她研墨,還不知道這兩個人是祝纓給她準備的。祝纓以為,自己帶著祝青君還是不太方便,不若先請武、崔二人教授祝青君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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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雲鶴挑挑眉:「胡相?」
自家人先開解完,下午繼續談。這樣的大事是不可能指望一個下午由一個少卿坐鎮、一個郎中主持,就能談下來的。尤其對方絕非易與之輩。祝纓並不心慌,只是不時點點桌子,讓張、范二人認真記錄,她自己一點也不打算插言的。瞧瞧屋裡這幾塊料,包括她自己,就算談完了,誰有資格拍板定案?累利阿吐能決定胡人的,她們決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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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朝廷,還是得上報。祝纓笑道:「是。」
童郎中還得跟他解釋一下朝廷當然能決定地方,但是朝廷也要講效率的。童郎中還反問了一句:「國相難道不在意交割早晚?」
她將手掌一收,握成一個拳頭,往外一捶。
祝纓笑道:「哪來那麼多的麻煩?沒有路就探路!山路也是路。但是記住,這件事要保密。」
王雲鶴斜看他一眼:「誰說的?我現在說的是國事。」
祝纓想逗他:「不讓利啦?他說的也有道理,可汗要是攏不住人,胡人一亂,邊境也不好過。您不也挺喜歡他的嗎?」
蘇佳茗問道:「我們的茶也能製成茶磚,就是有一條不好——與西番的路不太通,都是山,偶爾才能有一點那邊的東西經過西卡家傳過來。要是經京城轉運,那路途又太遠、時間又太長,也費人工、也容易出事故。語言也還要阿翁給指點。」
「哪裡哪裡。」
蘇佳茗前些日子就在京城尋摸開南貨鋪子,梧州人對做買賣沒有別處那麼大的歧視,外五縣更是不以之為恥。蘇佳茗一個小姑娘幹得風聲水起,自覺比在梧州受烏龜氣強多了。
蘇佳茗道:「好叻!我這就回去準備!那青君呢?」
這事就與祝纓沒關係了,她先是與竇尚書通了氣,再與童郎中一道與累利阿吐將約簽了。
何其體貼?竟不爭執一下竇尚書走了, 餘下的人品級是不是不夠與他這個國相相稱。並且願意為達成協議大開方便之門。這是談判, 不是招待, 已經見過王雲鶴、駱晟的前提下,日常招待祝纓出面是合理的。累利阿吐是「大邦」國相, 談判可以爭論一下身份。
「可不敢亂說!」
「差不多就行了。」
名門望族對外不大瞧得上寒士,內部各房之間也有高下之分。厲害的,譬如之前沒能嫁成先太子就卷進龔逆的案子全家倒霉的袁氏,閨女能選做太子妃。差的,就像這位王家小姑娘的爹一樣,雖然姓王,現在還是個七品,正窩在不知道哪個旮旯里當個地方的小官。
祝纓在四夷館里意思意思地轉了一圈,發現昆達赤還沒回來,又催促:「快要宵禁了,快去找回來。要是敲完了鼓人還沒來,就請京兆協助。」
「是。」
累利阿吐道:「當然不是!敝邦窮困,見縫插針,求一絲寬忍而已。少卿既已將話說到這裏,我也不能固執己見了。難道真不能容讓敝邦一二么?」
祝纓笑道:「客都在四夷館呢。」
「咦?」
「哦,好。」
祝纓午飯後便將王録事與童郎中請到了自己休息的地方,開門見山地說:「竇尚書先前是客氣,我與録事一樣,也是來觀摩的。只因胡使是相國,禮數上不好疏忽,他來的時機又遇到京城事多。原本駙馬親自過來看看也不為,如今只好我來了。郎中只管忙你的。」
再開口時,他就笑得愉悅而真誠了:「少卿哪和*圖*書裡話?誰不知道少卿能幹的?冼公在時咱們就知道了。還請少卿多多指教。」
王雲鶴又說:「那個人你看緊了就是,不要動他,他得安全回去。也不要去質問,一則未必能問得出來,再則問明白了又能怎麼樣?他能不能做得成還是兩說,他要回不去,立時就是一個動亂的借口。朝廷現在也騰不出手來,能不動先不要動。他能不能變成禍患,要看朝廷是不是勵精圖治。記住這個人。」
祝纓道:「機會總會有的,他也未必做得成。」
累利阿吐卻是說得有理有據,聲音里微微帶點低落:「仁者愛人,上邦忍心看到無辜百姓凍餓而死么?」
童郎中既不能說「咱家餘糧也不多了,不可能你想要多少就給你多少」,這就露底了。也講不出來「大家都受災了,你得多付給我」的話,更不能明說他真不在乎有可能叩邊的外國「百姓」的死活。不得已,他可憐巴巴地看了祝纓一眼。
「他若做不成,我既高興又難過啊。」
祝纓不客氣地飽餐一頓,才向累利阿吐道別。出了四夷館,祝纓翻身上馬:「去王相公家!」
祝纓又說:「天下人事物都有自己的分量,稱量得出。我想國相也長了一桿秤,您現在要稱的,不止這一點糧食吧?」
胡人與童郎中還是磨,累利阿吐第二次開始就很少說話,也將談判交給手下與童郎中,他自己偶爾冷不丁地問一兩句。祝纓把四夷館的人召集起來,詢問累利阿圖的動向。
祝纓回到家裡,祝青君沒見好也沒見差,正在發汗。祝纓問了一句她吃了什麼,得知只吃點了一點肉粥,便說:「還是得吃好點兒。明早再吃一劑葯,不見好就請尼師過來。帶點香油錢過去。」
幾人這才離開,由原趙邸的僕人與吏目們將房舍鎖好,各歸各處。
「是!」
竇尚書事務繁忙,即便不是年底也不會親自盯著這件事。與累利阿吐場面寒暄之後,略陪著累利阿吐坐了一坐, 就語氣十分親近地說:「本就有榷場, 貿易之事並非沒有先例。如何交易, 讓他們仔細商談就是。」
鄭熹笑笑:「沒事兒,你不用出錢。」
王雲鶴道:「不太好辦。」
「那榷場?」
祝文拉開大門,見了來人的模樣不由吃驚:「你是什麼人?」
蘇佳茗道:「上次捎來的銷得差不多了,前幾天跟著青君來的又捎了一些。還有幾簍。只可惜我們的茶這裏好些人嫌次,賣不上價。」
祝纓輕手輕腳地從王雲鶴府里出來,終於可以回家了,差使里最難的部分也算是辦完了。對胡使她沒什麼感情,倒是昆達赤那裡進展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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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佳茗愈聽愈奇,與項安同時想:西番使者好運氣哩!
她看王雲鶴不像想繼續聊下去的樣子,說一句:「明天我先對竇尚書講一聲,再與童郎中他們去見胡使,將約定下來?」
女方家裡十分清貴,是名門王氏的女孩兒,和圖書年紀與承義郡王相仿,父親是清流。細細算起來,與鴻臚寺的王丞還是遠遠遠遠親的同族。王氏是勛貴之後,門第頗高,但是王丞卻可以告訴你:「她家呀?也不行,比我還差呢。」
「當然。」
這樣一來,他雖然算是有底,卻又放不開手腳——累利阿吐實在難纏。
祝纓看他鼻頭微紅,像是哭過的樣子,故意望向他的來路:「宮裡?」
王雲鶴嘆息一聲:「眼下也不能興兵。好了,我知道了。這件事情你且不必去管。」
「當然。」
這讓她有點高興,從四夷館出來,她先回家,寫了兩張帖子,命人送給武相、崔佳成二人。
王雲鶴家裡今天人挺多,各地刺史等又是過來遞帖子排號。祝纓悄悄地過去,與管事說了兩句話,插了個隊去見了王雲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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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幾日,竇尚書有點坐不住了,趁著大朝的時候叫住了祝纓:「你們駱鴻臚忙得腳打後腦勺,你喝茶靜坐,不好吧?」
祝纓道:「何必自謙?您風度翩翩,他們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您看了,連吏部侍郎有缺、御史職份的事兒您都問出來了。」
「那個不算什麼,我說的是胡使。」
王雲鶴道:「坐。」
鄭熹道:「回吧,沒事了。」
過不兩天,又有通譯稟報:「他們的使團里有兩個人私下說話被小人聽著了。他們說『國相真的要學南人設官職了,我們一向追隨可汗,這是機會,也要挑一個官才好。』一個想做戶部尚書,一個覺得京兆好。」
累利阿吐彷彿鬆了一口氣:「好。」
竇尚書開口了,就不能再消磨時光了。想知道的也偷聽到了,這一天,祝纓看準了一個機會。
累利阿吐與童郎中稍談幾句就知道此人似乎也拿不了主意。童郎中心裏有一個底線,是竇尚書給他的,能交易多少糧,要換取各類物品多少,如果遇到某些情況,譬如某樣東西不足,又要如何折抵。
蘇佳茗笑道:「很好。我的鋪子旁邊緊挨著三娘設的鋪子,我們兩個的鋪子賣的東西不一樣,又都是梧州貨,兩處連成一片,比各自開鋪更招人眼,買賣反而更好一些。看了我的,勾起來心思又想去看她的,看了她的,又想看我的。」
與西番、胡使的談判是輪流進行的,祝纓依舊是冷眼旁觀。原本,祝纓還試圖讓王、阮也參与進來,無奈駱晟要在家準備嫁女兒,如果王、阮也走了,就算有個沈瑛,鴻臚寺也忙不過來。於是王、阮只得留下。
祝纓道:「那人不好對付。」
送帖子的人才出門,祝府的門前就撲倒了一個人:「大人,大人,救命啊!!!」
沒有吩咐,你自己看著辦。
祝纓道:「如此,明日與童郎中商定數目之後,這事就算定了?」
由於談判的還涉及到了地方,童郎中提及北地轉運糧草從里交割的時候,累利阿吐又將話題跳到了:「朝廷不能決定地方上的安排嗎?我聽說的可不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