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有憾生(一)
院中自動給花草噴水的鳳頭正好啟動,齒輪在小宮女驚駭的注視下擰開栓,呲了闖進來的陛下一身。
天諭說,南聖當年就把輿圖封在地脈中,此事連趙隱也不知道。只有繼承了上古魔神之伴生木的人,才能探入輿圖中,變成活的輿圖拓本,助他們得到控制輿圖的權柄,奪回玄隱山。
等到周坤蓄意禍水東引,在凡間將李趙兩族的矛盾挑撥到明面上時,夫妻二人幾乎已經不說話了。後宮百花齊放,接連傳出后妃懷孕的「喜訊」,她忍無可忍,使出百般手段不成,幾乎放下驕傲,想去找他和解。
周桓肚子不小,兩腮卻凹陷得脫相。他原本生了一雙周家人特有的平靜眼——不弔梢也不下垂,眼頭眼尾近乎是齊的,尺寸適中,如今也架不穩了似的,他眼珠越來越凸,眼越來越大,眼尾開始往兩邊耷拉,青年時溫潤的面相變得臊眉耷眼的,薄得透光的眼皮蓋不住一雙驚惶視線。
可是那一屆,張家雖儘力爭取,最後只得到了一個徵選帖名額,給一個沒有什麼特殊天分的女兒實在浪費,不如用她同別家結親,拓寬後輩人的路。
不是曾經的名門望族,不會有這樣的底蘊。
長明殿里這時一片死寂,內侍跪得滿地都是,進進出出的太醫四鬢汗流,先一步到了的姚皇後頭也不敢抬。
眾人熱淚盈眶,以為老天爺終於開眼,準備撥亂反正了。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周桓回過神來,心頭無名火起,猛地將玉枕擲向小跑進來的內侍:「紫寰宮裡不許疾行,都沒學過規矩?!」
除了一些燒毀的花草,廣韻宮已經完好如初,嘉和皇帝周桓卻總覺得身下的床在震動不休。龐戩走後,他驚醒兩回,亂夢一團一團地糾纏著他,一會兒是他那死在天劫下的父親冷淡的目光,一會兒是四皇弟周樨面無人色的臉。
她只是……想看一眼,他會不會真的也被美貌所迷。
「母后!母……」
隨著太子周桓長大,她終於利用這個無能的兒子聯繫上了李張一系的族人,南礦尚有些邊緣人物是以前張家的親族,她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周楹,一邊將消息傳出去,與族人一起調查著周家以子孫靈骨為祭背後的事,他們拼出hetubook.com.com了一個駭人聽聞的真相……然後那一年,所有能追溯到司典老祖李鳳山的同源道心者,都接到了「天諭」。
那些人斷絕了他們的仙路,除非釜底抽薪,否則再難翻身。
再想起來的時候,一切已經宛如前塵。
可是天意弄人,就在這時候,李家在內門的「天」塌了。
這時,太后寢宮裡,兩個黑衣人蒸汽似的憑空出現,架起癱軟的周桓:「陛下,太后命我等護送您離宮。」
他幾乎衣冠不整地衝進了長明殿——皇太后居處。
張太後母族被牽連,最後關頭,她選擇了做張家的女兒,而不是大宛皇后。她私自給族人泄露消息,不料周坤早有準備,她派出去的人被他親手射殺在廣韻宮門前,族人或頭滾地、或流放三千里,從此再無迴轉餘地。
姚皇后聽清了她嘴裏嘟囔著什麼,忙起身屏退一干閑雜人等,踮著腳回來跪在周桓腳邊,抽抽噎噎地小聲道:「母后……母后命我給南礦的子明傳信,我……我遵命傳了,一回頭,她就……」
繁盛一時的李氏一族勢如山倒,子孫後代、姻親世交,昔日無數「人上人」永絕仙路。
誰知返魂渦地震引起了周家的警覺,安陽公主周晴親自坐鎮,南礦中僅剩的暗線也被清剿。梁宸那個廢物不知出了什麼問題,八年沒能消化上古魔神的傳承,還差點被那隱骨拖死,急躁之下提前暴露,事情一下朝不可知的方向滑去:無渡海事敗、周坤身死、再後來是趙家樹倒猢猻散……
她的手滑落了下去。
隨後他又猛地跳起來,一巴掌將姚皇后扇翻在地:「蠢賤人!不論真假,這等性命攸關的事,你怎能用粗製濫造的降格仙器傳信!這和印在草報上昭告天下有什麼區別,你是不是想害死我們!」
冰冷的水珠落在周桓臉上,他沒理會,直眉楞眼地穿過細小的彩虹奔進寢宮,看見重重幔里垂下一隻枯瘦的手,指甲泛著不祥的紫黑色。
因為妒忌,張太后甚至幹了她這一生唯一一件不知所謂的「蠢事」——在奚氏那鄉下女人帶進宮的一個名叫「小松」的宮女身上,張太後下了她早年間機緣巧合得來的一丸「迷魂」。
張太后hetubook.com.com撐著痙攣的眼皮,吃力地盯住周桓模糊的人影:這兩口子哭喊「母后」的動靜簡直分不出誰是誰,可真是天生一對。
下完她就後悔了,覺得自己跌份。當時正趕上家族傾覆,她顧不上兒女私情,轉眼便將那點爭風吃醋的小事丟在了腦後。
先是視力,隨後是聽覺,周桓聒噪的聲音她也聽不見了。恍惚間,張太后彷彿回到了自己少女時,剛剛訂婚,那時還是太子的周坤偷偷跑到宮外看她,被張家供奉的高手發現,他也不躲,大大方方地遞上一封書信,一低頭,耳朵卻是紅的。
張家沒有四大家族那樣深的根,好在兒孫爭氣,族中能臣輩出,與玄隱李氏通婚已有幾百年,綁得密不可分。以前,幾乎每一代嫡系子弟都有人接徵選帖,內門有張氏族人一十三位,修為最高已至半步升靈,離峰主一步之遙,只要邁過那道坎,張家往後就算有了「仙根」。
「出去……都出……」
「母后,母后……」這年過四旬的「孤兒」茫然無措地攥住她的袖子,「母后……您這是幹什麼啊?我不懂,這是怎麼了啊……」
十四年前,周桓膽戰心驚地登基,名正言順地將自己在冷宮住了大半輩子的母親迎了出來。
誰也不知道,她第一次見奚氏,就被奚紫衣的美貌灼得慌了神,得知奚氏與崔記有親,轉頭便將少女時最愛的幾支珠釵賞給了下人。
周桓的目光從她譏誚的眼睛和紫黑的嘴唇上掃過,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不對,姚氏不懂,母后卻是世家出身,怎會不知道降格仙器的忌諱?她又為何要服毒?
仙人與凡人,都像是給卷進了加速的漩渦里。
靈山叛逆蟬蛻……玄隱山大限將至……不過百年……即刻清點南礦庫存……
這些年,母親和沉寂的李氏一族一直有聯繫,他們偶爾支使他做事,卻從不告訴他原委。
她是鳳凰一樣渴望叩問天地的人,與周坤之間因家國而合,也因家國而末路,從來不理會後宮那些三隻耗子四隻眼的小破事。周坤一直以為除了林氏,她連幾個宮妃長什麼樣都沒看清楚過,沒有那些小家子氣的心思。
周楹當時十五歲,提出要提前出宮建府,張太后不知道和圖書他打的什麼主意,這孽種像是哪裡的魔物帶著記憶投胎,從小就不對勁,看久了讓人心裏發涼。一旦讓他離開廣韻宮,以後恐怕再難窺視。
周桓整個人晃了一下,有那麼一會兒,他幾乎什麼都不知道了,人們七手八腳地扶住他,喊些「保重龍體」之類的廢話,皇后姚氏只會哭。
姚皇后哆哆嗦嗦地捧起聯絡的降格仙器,周桓一把搶過去,一目十行看完,他整個人都麻了。
張太后清晨「突發急症」——沒人敢說她是中毒,她服下了一支高手編的毒瘴,非常珍貴,升靈以下都不會被觸碰靈感,凡人吸入一滴就藥石罔效,太醫圍著也都是瞎忙。
到如今,一切都晚了。
「您是……有意為之?」
「迷魂」平時沒什麼用,張太后也不屑用這種小花招害人,哪怕大能來了也看不出那宮女身上有什麼不妥。它只有月圓之夜子時才能激發,每到月圓夜,握住相應的「入夢珠」,可以透過那丫頭的夢看見玉英宮裡一些日常瑣事。
她獨居冷宮時,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思潛入宮女小松夢裡的呢?說不好,也許只是想給自己增加點痛苦。一無所有的時候,痛苦也是快意的……誰知她意外在奚氏那無足輕重的花瓶身上,發現了了不得的事。
信一開始寫得和奏摺一樣一板一眼,後來他喊她「雲英」,再後來,信箋中夾了金平四季的落花……都去哪了呢?
兩人也曾無比真情實意地好過一場,情到濃時,還以為能一生一世一雙人。
原來周家竟然每一代都有不為人所知的天生靈骨,而這一代的天生靈骨不知怎麼那麼會挑人,居然投胎在了奚氏腹中。
原來星辰可以蒙蔽,命數卻半點不由人。
玉枕落地砸碎了一角,內侍「噗通」一聲跪在門口:「陛、陛下啊,您快去看看吧!」
嘉和皇帝繼位十四年,在凡人里確實不算年輕了,要是個西楚葯農,抓點緊夠投兩回胎了。可對於低階仙丹沒斷過頓的王公貴族來說,四十來歲正是青澀褪盡、能呼風喚雨的好時光,他蒼老得有點性急。
天機閣、南礦中,族人更是數不勝數。每到年節,家裡都會專門辟出一個小廳,有藍衣的「神仙」們從天而降。
人們被不可違逆https://m.hetubook.com.com的力量踐踏時,往往會有兩種反應:要麼舉螳臂憤而反叛,哪怕死於滾滾車輪之下;要麼就爬上那車,咬牙切齒地將自己刻成圖騰留在原地,誓死捍衛——給自己所有的不甘和痛苦一個交代。
他們都說他仁愛寬厚,開了嘉和盛世,一掃前朝沉痾。只有周桓自己心裏清楚,沉痾其實是他那著名的暴君父親掃的,新政是前人未能實現、留給他的現成東西。繼位以來,大到賑災修路、小到內庭用度,他幾乎是惟母命是從,沒親自拿過一次主意。
張太後年少時性情剛強急躁,事事不肯落人後。她學文習武,所有的閑暇時光都和靈石耗在一起,努力磨練靈感,從不去摻和金平貴族小姐們無聊的詩會花會,把她那平庸的兄長甩了八條街,夢想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藍衣。
李張一脈在朝中勢力幾乎被連根拔起,皇后自此半生與冷宮青燈相伴。
姚皇后尖銳的哭聲讓守在外面的人以為太后大行了,稀里嘩啦地跪了一地。
他腿一軟跪在了床邊。
皇后的庶弟姚啟,當年在潛修寺和羅青石互相折磨了一整年,彼此都給對方留下了無數創傷——一個差點氣炸道心,一個至今見了身形相仿的男童都渾身打擺子——姚啟趕在潛修寺快關山門的最後幾天開了靈竅,下山後,就去了南礦打雜。
那時隨著錦霞峰意外有了主人,玄隱內門三十六峰眼看要滿,仙門中各族的弦緊繃到了極致,每屆大選都是一場無聲廝殺,也影響到朝廷局勢。李張一系咄咄逼人,趙、林兩族互不相讓,周坤又是天生的頭鐵骨頭硬,內門的、凡間的內鬥越來越激烈,張太后夾在其中,在丈夫與母族之間左右搖擺,帝后之間嫌隙越來越大。
張太后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努力地朝族人笑了:蠢東西,這次天諭被迫發聲,又突然消聲,必是支修已接到消息,大勢已去。輿圖龍影重現在那位眼皮底下,當年的事必已瞞不住,若讓他們安穩,你還有命在嗎?
宮女小松是奚氏身邊最得用的人,三皇子剛出生后的幾年都是她在照看,透過她,一雙驚駭交加的眼睛看到了周楹,並從這罪孽深重的男孩身上,窺見了周家八百年秘辛的一角。
周桓用力甩開和_圖_書內侍們,鼓足了他這輩子僅剩的勇氣,步履蹣跚地走進去,看到張太后大睜著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像個快爆炸的汽缸。
玄隱山的大煙花突然上天,驚醒的周桓大叫一聲「父皇」坐起來,冷汗浸透了裡衣。一場「熱鬧」看完,他發現自己已經驚弓之鳥似的縮進了床腳。
近年來,周桓與皇后姚氏關係十分疏遠,他看那麵糰一樣沒主心骨的女人如照鏡子,越看越討厭。皇后不受寵,也不生事,每天就在長明殿里陪張太后吃齋,很少跟外人聯繫。聽說她傳了信給南礦,周桓心裏無端升起不祥的預感:「傳了什麼,拿來我看!」
那時太明皇帝還沒變成心機深沉的老瘋子,家族埋了他相依為命的兄長,仙山剛奪走他自幼相伴的姐妹,母親在黃土下,父親在祭台上,他孤憤茫然,像渴望救命稻草一樣,誤以為髮妻會是他一生寄託。
張太后已經說不出話來,周桓爬到她床邊,涕淚齊下,用力搖晃著她的手:「母后,您瘋了嗎?到底想幹什麼啊?您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要強的張太后是後者。
大選年過後,她大哭一場,揮別了自己意氣風發的少年時光,同剛送走最後一個親人的周坤定了親。
朦朦朧朧的,周樨的臉又變成了他自己的模樣,他感覺自己像屍體一樣,孤立無援地躺在棺材里,龍袍上繡的都是黑龍,與那差點將金平一口吞了的龍影如出一轍。
那一刻,張太后相信,她是背著聖職天命的。
他似乎是想狂奔,可是全身上下走得最快的部位卻是頭頸,整個人泛著被歲月拋諸身後的無力與陳舊。
「不,我……母后……」
可惜,沒趕上好時候。
「奇怪,」她想,「這居然是我和周坤的兒子,到底哪裡出問題了?」
哦,是了。
這日朝會取消,伴著朝陽,周桓寬大的袍袖帶起了風。
於是他們決定在那一年動手,觀察許久后,選中了梁宸——一個道心先於靈骨、一心以為自己在為國為民的可憐蟲。
四十年前,就變成冷宮的爐灰了啊。
長明殿的大鍾正好到整點,「當」一聲長鳴,喪鐘似的砸在人耳邊,周桓驀地回過神來,面無人色地勉強笑道:「這……這……母后,這不可能……這種事怎能亂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