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霜雪篇
「重要客人」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奚平跟因果獸相看兩厭了兩天,煩了:「誰啊,這麼大譜,再不來我不等了。」
支修那種將教養刻進骨子裡的人,背後聊一坨牛糞都能列舉優點一二三,後來提起武凌霄就不評價了,可見態度。
武凌霄說:「關你屁事。」
儘管北歷歷史上出過無數鐵血酷厲之人,武凌霄仍是其中翹楚。
她摒棄了夜歸人,選出其中聽話好用的,改組為「夜呼」,花大價錢從宛買來設備,又仿陸吾的設置,將她的「耳報神」散在廣袤的北歷大地上。據說武凌霄耳朵上裝了個特殊的升格仙器,能在夜呼認為有必要的時候,直接遠程「看到」現場。
從此,不用提「武凌霄」大名,連「昌吉郡主」、「郡主」、「晚霜」乃至於「侍劍」二字,都成了北大陸禁語。
話本有點老套,裏面講的是楚皇余嘗萬花叢中巋然不動(疑似不/舉),只對一個相貌平平的小宮女情有獨鍾的故事。
翻著翻著,他就無聊地哈欠連天起來,手撐著的頭開始亂點。
奚平利用職務之便,找來了一幫精細的陸吾,扛著算盤和賬冊坐索道上山,夜以繼日努力了小半年,才把飛瓊峰封了幾百年的仙宮刨出來。
奚平聲音更輕了:「那麼就算這樣,沒有遇到晚霜前,劍道對前輩來說,又是什麼呢?」
武凌霄生硬地打斷他:「我是來論劍的,不是來談買賣的。」
那會兒剛禁靈,一切都在摸索階段,煉偶又是名門正派不熟悉的邪術,林熾表示少說得先給他一年,他才敢從最安全的升格仙器試起,不然不敢貿然在人身上動手。
武凌霄心神一震:「一派胡言……」
一開始奚平還掛著詭異的笑容看得津津有味,後來看太多了,橋段他都記串了,以為這玩意應該叫《犯賤軼事——瞎眼合集》。
他以前還買到過一本《風流傳奇——楚皇合集》,裏面講的都是類似的事,鐵打的紅眼余嘗,為流水的宮女、內侍、小女吏、木匠、綉娘、賣花娘……等人神魂顛倒、咣咣撞牆。
她卻似乎並沒有感覺到。奚平的目光從氤氳的水汽後面透過來,帶著狡黠的笑意,武凌霄幾乎有種被那目光吸進去的錯覺,情不自禁地隨著他的話音回想起舊事。
當時,北歷崑崙群龍無首,燕寧內鬥得厲害,正是山中無老虎。就在各方野心家招兵買馬蠢蠢欲動時,殺神從天而降。
「武道友人呢?」
兩炷香光景后,支修終於姍姍來遲。
說完,才不等客人回答,他就消失在原地,直接換到了木屋裡的轉生木盆景中。
將這最血腥的一頁推向高/潮的,https://m.hetubook•com•com是「平安宮血夜」——燕寧平安宮,傀儡皇帝的一位寵妃恃寵,酒醉后口無遮攔,拿武凌霄調笑了兩句,第二天一早,她被宮女發現大張著嘴死在床上,舌齒不翼而飛,血把床鋪染成了鐵鏽色。
奚平洗盞潤壺,把茶具玩出了花樣,聞言一挑眉,答非所問道:「我師尊愛吃糯米圓子,因為年幼時在金平老家,每天練完武,家裡都會給做一碗。」
奚平拎著酒罈子回去,先是把因果獸逗了個七竅生煙,然後遊手好閒地掏出一本編排楚皇余嘗的話本,一邊看一邊煮梅子。
走進小木屋一看,她要是有眉毛,可能已經飛到天靈蓋上了。武凌霄活了幾百歲,沒聽說過誰家師父在冰天雪地里練劍,徒弟抱著暖爐打盹。
「幸虧我孝順不挑嘴。」
他翻出章珏的舊手稿,照著算了一卦,依卦象挑了一壇,滿懷期待地拍開封泥聞了聞,失敗。
崑崙弟子堂,弟子不分新入門與后入門,每月一試煉,碰到什麼樣情況都有可能。每次試煉,剛入門的新弟子都會被欺負個半死,想少受罪,就必須拚命強大起來,老弟子不想被一批一批強大起來的師弟報復,也是一口氣都不敢鬆懈。每個人都是咬著牙、含著血,一次一次地揮劍,女子尤難,尤其是她兄長被刷下去以後。
「我平時也沒這麼閑,這不是專門迎候貴客么。」奚平把不大能招待客人的酒撤了,小爐上換了陶罐煮茶,臉上掛起客套且不真誠的笑,「前輩請坐,剛才說的今年鐵價……」
武凌霄一滯,要論劍、說劍意,她能長篇大論,滔滔不絕。她是崑崙九劍的正根,崑崙九劍博大精深,劍意與晚霜劍宗一脈相承,那是不甘於冰霜摧折、咆哮著斬向北風的劍。
武凌霄看他就費勁,一擺手:「行啊,那你生孩子去吧,我自己想辦法。」
師祖不行,卦不準,師尊也不行,酒釀得寡如水。
還沒等林熾理出個頭緒,她就帶著晚霜不告而別,獨自回了北方。
這一波死作得太有水平,連奚平都嘆為觀止,專門跑去把奚悅拎來,告訴他擅改偶身的下場。事後武凌霄花了大半年,才在一幫導靈金專家的焦頭爛額中拼齊了自己,鍍月峰鬆了口氣,以為她這回該消停了。
鍾是林熾親手做的,那是禁靈之後,鍍月峰的第一件純機械製品。鍾面足有一丈見方,外圓內方、陰陽對半,除了十二時辰九十六刻,還有一根比人都高的「字針」。一個時辰二十四字,正好對應二十四節氣,於是大鍾每走一字,鍾面上都會跳出一隻代表節https://m.hetubook.com.com氣的異獸繞著錶盤跑,跑上二十四圈,正好走到下一字。
奚平選擇性耳聾:「謝師父!」
現如今導靈金已經發展到了第四代,技術在各國普及開了,其實早就可以讓半偶看起來與普通人沒差別。她卻並沒有修復面容,臉上依然用一點稀薄的人皮連著,大片的金屬裸/露在外,一雙人造的眼珠泛著紅光,來來去去地掃著什麼,跟她對視一眼能做半宿噩夢。
奚平薄如菱陽河冰的夢境被這一嗓子震了個稀碎,差點從躺椅上掉下去,大鍾上奔跑的因果獸也一頭撞在了字針上。
支修提著劍出門:「不給,糟踐東西。」
奚平繼續慢條斯理道:「人不管多大年紀,愛的都是年幼時吃慣的那一口。要是別人也愛吃,他就會告訴你蘸桂花糖最妙,要是別人想學,他就會熱心教你怎麼調糖料最佳。要是你怕粘掉了假牙不肯碰,他最多笑罵一聲沒口福,不會逼著人吃,更不會不吃打斷腿——前輩,劍道於我師尊,就是一碗桂花糖圓子。」
這次,她撞了大運,沒把自己炸成一堆碎零件,幸運地得到了一條能扛鼎的胳膊。事後林熾哆哆嗦嗦地復盤了整個過程,發現她幾乎是和劍宗的召喚擦肩而過,一邊整理心得,一邊后怕地勸道:「郡主,這次你平安無事,純屬僥倖,以後萬萬不可再貿然行事了!」
她獨攬大權后,轉頭推翻了近二百年來閉關鎖國禁鍍月金的政策,近乎于激進地開始在國內強征土地,趕人造廠。乍一看似乎是好事,可是治大國如烹小鮮,沉痾之所以是沉痾,背後必有其複雜的歷史沿革,利益、文化、格局乃至於政體都跟不上她這「一步登天」的搞法。
武凌霄「嗤」了一聲,嘟囔了一句「南人」什麼的。
話沒說完,一道劍光已經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奚平才不接招,轉身從不遠處的轉生木里溜達出來,補全自己後半句:「……恙啊。」
百亂之地生死一戰後,武凌霄也不知是被禁靈這形勢所迫,還是真想通了,她接受了導靈金……接受得有點多。
因果獸喜歡極了,沒事就在鍾面上追著異獸撒歡,快樂得不得了,林熾成了支修和天機閣之外,它第三喜歡的人。
武凌霄……她是個不好評價的人。
在晚霜劍巨大的陰影下,北大陸通了騰雲蛟,有了林立的工廠,昔日劍修弟子堂成了專門培養新「夜呼」的地方。武凌霄自封崑崙正統,公開向昔日同門挑戰,廢了掌門與第三長老門下劍修高手十餘人,三位升靈以上的高手殞落,包括奚平唯一認得的崑崙成玉。
可這樣的劍,對和_圖_書她來說是什麼呢?
三十五年後,武凌霄遭手下背叛,在替換偶身零件的關鍵時刻遭死士暗殺,她身上的升格仙器將她本人與十余名刺客一起炸成了碎末,北大陸最黑暗的時代迎來了一線曙光。
熟客——譬如見天跑來串門的「芳鄰」不用接,因果獸去喊人就行。
她生於風雪,揚于風雪,杳然無痕,恰如晨曦里消散的晚霜。
不過飛瓊峰人口太少,就算把鄰居都抓來充數,那點人氣也填不滿偌大一個仙宮,因此師徒三人平時還是住在小木屋,需要撐場面的時候才用仙宮。
外客一般是奚悅接待,畢竟支將軍也要臉,有時候也怕外人對飛瓊峰落下什麼奇怪的印象。
北大陸的人們有凌風傲雪的彪悍與不屈,又是世上最能忍辱負重的順民。「門口貼了耳報,白毛的風裡有割喉刀」,上至達官貴人仙山修士,下至販夫走卒牧人農奴,人人風聲鶴唳,不敢妄言一字。
「怎麼說話呢。」支將軍虛弱的腿腳果然立刻就利索了,從袖子里摸出兩塊膏藥扔一邊,「你這又什麼味?」
武凌霄睨著他:「怎麼,連一招也不敢接?」
支修:「……」
奚平笑嘻嘻地將雙手揣進袖子:「這樣,我接您一劍,明年鐵礦和皮子就折一成,怎麼樣?」
有的人可能就是胎裡帶著殺氣來的。
那時她的至親與師長都離她而去,她驟然失去一切,昆崙山下有千萬隻手想將她拉到谷底,她唯有孤注一擲——
一開始,她只是為了能以半偶身行動,在鍍月峰做了和奚悅差不多的調整,適應了以後,她不顧整個鍍月峰的勸阻,執意要求往自己身上安升格仙器。
他依稀聽見菱陽河岸邊傳來絲竹聲,曲調很熟,只是遠,時斷時續的。
她力壓群雄,剷除異己,局勢稍穩,便一發不可收拾,一件一件往自己身上裝新的升格仙器,奚平每次見她,她都比上一次更猙獰一些。北方群劍沒有一個比她得天獨厚,沒有一個比她豁得出去,只好俯首稱臣。
武凌霄頓了頓,緩緩收起晚霜,將呵斥咽了——兩步的路奚平不走,要用轉生木換,這就是隱約的警告。
奚平循聲走去,努力地側耳分辨舊調,正愜意,就聽一聲巨響——夢中的河裡突然鬧了大妖怪,一顆青面獠牙的大頭從水裡飛出來,張口咆哮道:「支靜齋,應戰!」
可能是因為支修將它重新帶回了玄隱山,也可能是它在這位玄隱新主人的身上看到了舊主的影子,因果獸有點依賴他,總賴在飛瓊峰不走,支修乾脆讓它管看門通報來客。
「聞啞……雅士師叔給的。」奚平在他師父的目光下中途改口,從陶罐底下摸出一個藥https://www.hetubook.com.com包,「我有分寸,只是能提神醒腦,讓人記性變好的東西,查不出來。放心,她以後不會再來了……我說您從哪找的膏藥這麼嗆人,確定這玩意是治老寒腿的嗎?做戲也太敷衍了……」
但這位晚霜主人還是每隔幾年就會到玄隱山,高處不勝寒,除了支修,這世上已經沒有人能理解她的劍道了,她連爭辯都找不到對手。
她直接攫取了掌門印,靠一條裝了升格仙器的胳膊和晚霜,鎮住了昆崙山。隨後二話不說奔了燕寧,封城門、血洗了帝都,據說那一夜,晚霜的血槽生鏽一般,平安宮的火燒紅了西天。
受到驚嚇的一人一獸奓著毛面面相覷片刻,奚平「啊」了一聲回過神,頭疼地揉了揉眉心:「是她啊,我說怎麼今天讓我接客。」
她在恐懼中成長,變成了無數人的恐懼,北風沒有吹散她落下的巨大陰影。
破法籠罩南北兩大陸,靈山已死,太歲琴和永明火的主人地位超然,是她唯一需要忌憚的人。
唯獨北歷崑崙的武凌霄來了,支修總會有意無意地讓奚悅避開,這幾天又把奚悅支去金平天機閣跑腿了。
「據我所知,晚霜認前輩為主還不到三百年,難道三百年您是因為看此劍像一母所生才化身侍劍半偶的嗎?」
武凌霄聽了這等謬論:「你放屁。」
梅子酒的香氣恍惚入夢,綺麗又糜爛,那氣息將他帶到了年少時的舊金平。
他一身藥味,走得很慢,又犯了腿疼似的。一進屋沒看見武凌霄,只見奚平將煮水的火滅了,水直接潑了,屋裡沒散的酒香下蓋住了一點別樣的氣味,只有聞慣了酒味的人才品得出。
不過這天,支修說這幾日可能會有重要客人來訪,一隻因果獸看門恐怕不夠尊重,於是又放了一隻奚平。
而武凌霄「斬亂麻」的方式永遠都是一個——殺人。
奚平:「哎對,師父,我要去您酒窖里摸壇酒泡梅子吃!」
晚霜果然沒再南下過,只在很久以後,偶然提起「南劍」時說過一句「道不同」。
武凌霄:「我的劍乃是……」
第一次理所當然地失敗了,她把鍍月峰炸出個人工湖,自己短了一半。幸虧雖然剛禁了靈,修為在那,蟬蛻之軀沒那麼容易死。
撼天動地,銳不可當。
奚平變得有些遠的聲音飄進她耳朵:「……我聽說是血淚。」
「好吧,那你別在這耗著了,」支修說,「拿上劍,跟我去后……」
木屋擴建了些,一層是支將軍平時會客的地方,掛了一面大鍾,鍾面上常年棲息著一隻因果獸分/身。
武凌霄怒道:「你……」
奚平不急不躁地反問:「那前輩指教一下,劍道不是桂花糖圓子,又是什麼?」
別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拿梅子煮酒,他專門喜歡浸過滾酒的梅子,拿蜜拌了吃。幾十年的陳釀,他頂多喝兩口,剩下都在煮出去了,別提多敗家。
結果她老人家新長的胳膊腿沒焐熱,轉頭又搞了一次。
武凌霄比上次見面更高大了,身上不知裝了多少東西,宛如一艘長腿的炮船。進入他國境內,身上殺傷性武器都要被禁用,要不她身上還會有一層血光。
玄隱山靈氣逐年流失,漸漸的,飛瓊峰也沒那麼冷了。這些年盛夏時節,小木屋周圍開始生出稀薄的凡草與花,晴天午後可以不生暖爐了。山巔仙宮附近到處是懶散的祥瑞——是的,飛瓊峰仙宮重見天日了。
晨光中,騰雲蛟線路已成,產業格局已定,萬千亡魂之下,是北大陸以最快的速度擺脫了舊靈山桎梏。
武凌霄冷冷地說道:「什麼撩閑問題,晚霜是我,我就是晚霜。」
和西楚一樣,北歷既然「開明」,明面上就不再禁草報發行和人口出入。可是在草報上大肆抨擊新政的大儒文稿沒來得及見報,一家老小就葬身火海中。提前得到音信準備出逃的燕寧貴族或遇沉船、或遇行刺,沒有人能活著走出風雪連天的北大陸。
轉頭,這孤注一擲的瘋婆子大概了解了一下導靈金,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就自己動手給自己安了一個。
「難打發的都是我的。」奚平嘀咕一聲,沖因果獸吹了聲口哨,抖了抖懶筋出迎,「前輩別來無……」
「我知道前輩所持劍是晚霜,可是晚霜對你來說,是什麼呢?」
「哎。」奚平從善如流地一點頭,「論」劍,他就沒有話好說了,乾脆一言不發,跟客人大眼瞪小眼起來,看誰先尷尬。
奚平:「打發走了,師父不用裝瘸了。」
「只有憎恨和恐懼會生怒氣,但我是別人徒弟,劍練的好不好關你屁事?你幹嗎看我就來氣?既然不是恨我、恐懼我,那麼你恨什麼、害怕什麼呢?」奚平靜靜地說道,「崑崙?晚霜?還是手裡沒有晚霜的你自己——」
木屋裡的轉生木樹枝迅速伸長,穩穩噹噹地捆住險些被武凌霄拍散的桌子,因果獸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炯炯的目光從鍾面上射出來,落在武凌霄身上。
一句話沒說完,就見他那出息徒弟一屁股坐了回去:「我接客。」
武凌霄勃然作色,感覺他在侮辱劍,然而還不等她罵出來,奚平就敷衍地一拱手:「已經通報師尊了,他在後山練劍,趕過來還得一會兒。前輩要麼進屋小坐?」
武凌霄一生功過難論。
支修可能是爬來的,水都開了,人還沒影。武凌霄實在忍不住,對奚平說道:「飛瓊峰再怎樣也有個南劍的名頭,有你這樣不孝子弟,你師父竟不打折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