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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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繼續提心弔膽地怦怦跳著加班。那天好不容易她下班早了點,還能趕上和王祺一起吃個夜宵,他們倆已經各忙各的好幾個星期沒踏踏實實約會吃飯了。
鄭家悅搪塞過去,沒有正面回答。
「沒有,研究怎麼賠錢呢。」許珍貴回。
鄭家悅在一旁輕聲說:「挺好的。今年,你回來了,她出來了,可能真的會是很好的一年吧。」
剛決定跟王祺分手的時候,她搬出來不知道住哪兒,就去了她學教培時認識的亦師亦友的閨密楊婷家。楊婷比她大八歲,已經在上海待了十幾年,也是從毫不相干的行業辭職白手創業,好不容易在上海站穩腳跟,因為家裡老人身體不好,也決定要離開上海回老家了。兩個人晚上趴在被窩裡各算各的,一點一點地琢磨,到底值不值得回老家開店,怎麼算都是不值得。
出來才發現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下起來了,除夕夜裡能去哪兒呢?天太冷了,她索性直接去了剛租的房子,正好還能研究一下怎麼改裝。廁所的水電全得重新弄。挑高的房梁太舊太丑了,地板也老化了,得想辦法。牆面改不改顏色呢?更衣室要不要多留出幾個?
可能是心裏那根弦綳太久了,也可能是對新奇事物的好奇心不知為何被喚醒了,許珍貴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啊,在這兒等㨃著我呢。」她媽才反應過來,把盆一摔,「現在跟我生分了,嫌我當媽的不給你錢。」
說完,她轉身走出廚房,裹上羽絨服出了門。
「你不丟人誰丟人?」鄭家悅白他一眼,「吃太多真的養不起,後來我媽一氣之下,把他送到武校去練了幾年武術,因為那邊吃飯管夠,上房揭瓦還有人負責揍。」
鄭家悅也很快轉移了話題,指著門口光禿禿的牆,問:「你的這家店,叫什麼名字啊?」
「我暫時不回了。」許珍貴再一次鄭重表示,「我房子都租了,就算賠錢,你也讓我賠一回試試嘛。」
許珍貴聽了,沉默半晌,沒有接話。
「管他們怎麼說,過自己日子不就行了嗎?又沒吃他們家的大米。」許珍貴不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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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嫌我啃老,你們三口人過你們的日子,我不會花你們一分錢還不行嗎?」「少了。」許珍貴說,「但是時間多了,不能兩頭都要吧。」
鄭家悅發來信息:「在家吃年夜飯呢嗎?」
「……對。」許珍貴倒也沒辦法反駁,就點頭道。
即使站在遠遠的對面,許珍貴也被這個場景牢牢地吸引住了。像被催眠了一樣,她盯著那個旋轉的身影專心地看了很久,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好久沒有這麼平靜、這麼專心地做一件工作以外的「無聊」的事情了。
小時候和鄭家悅成為好朋友之後,許珍貴才知道她家常年沒人做飯,丟兩個孩子在家隨便糊弄,有一年寒假時她就叫鄭家悅來家裡吃飯。鄭家悅不敢告訴她媽,怕她媽罵她去別人家要飯,但弟弟又吵著餓,就偷偷帶他來了許珍貴家。弟弟剛到上學的年紀,瘦得跟猴一樣,胃口卻不小,許媽媽做的酸菜粉絲餡兒的大包子噴香,他吃了五個,把大人都嚇著了。
她跟她媽抱怨兩句辛苦,她媽又會說:「等結婚了就好了,生了小孩在家休息,就不用上班了。」
透過對面的某扇落地窗,她看到一個女孩的身影正在一個從空中墜下的圓形吊環上翩翩起舞,形體舒展而有力量,隨著吊環的不斷旋轉而變換動作。燈光從她頭頂上灑下,就像是引領著破繭的蝴蝶從變幻的光影中展翅飛出。
她其實也覺得自己瘋了。
「回咱這兒來開店?」房東大嬸問,上下打量了她好幾眼,「小姑娘想得還挺美。現在年輕人創業,創啥的都有,真是錢多不怕燒的哈。有這工夫,樓下廣場上扭個秧歌不比這強?」
「那你怎麼周末也天天往外跑?」王祺說。
長期久坐加班的胳膊腿,連伸直都費勁,看起來像蝴蝶一樣優雅輕盈的動作,沒想到需要強大的柔韌度、協調性和核心力量。上完一節體驗課,她手掌心都磨紅了,腰酸背痛脖子疼,小腿差點抽筋,出了一身透汗,感覺心率直逼一百八。
許珍貴正蹲在漆黑的樓梯口,琢磨怎樣才能最大限www.hetubook.com.com度地減輕樓下燒烤店和鐵鍋燉店的后廚對走廊的影響,就聽到窸窸窣窣的走路聲、跺腳聲,然後就是鄭家悅的抱怨:「也沒個燈,下雪這地太滑了。味兒也太大了吧,從人家后廚穿過來可還行?真耍雜技呢。」
走廊里暗,許珍貴就拿手機去照,男生個子高,手機㨃到他下巴,他笑著躲了一下。
這話讓她媽不高興了:「你這孩子,從小就沒個心眼,怎麼三十歲了還不懂事呢?明明知道是賠錢的事,好端端的犯什麼傻?上海好好的工作給你你不幹,好好的房子給你你不結婚,你回家來折騰什麼呢?還創業,你這不是丟西瓜撿芝麻嗎?圖啥啊?」
接觸了空中吊環之後,她又報了瑜伽課和軟開課,一點點撿起了小時候學得馬馬虎虎的基本功,平時也開始跑步了,吃的飯也多了,晚上睜著眼睛到天亮的時候越來越少了。
「年輕人都出來了,留在老家的,很少有人會喜歡這些新奇的東西。」楊婷說,「又不像是網紅奶茶、網紅咖啡,可以靠跟風蹭流量變現。而且也很難找到幫你忙的人,一個人又要做課,又要管店,做不起來的。老家的朋友同學都有自己的事業家庭,找人幫忙都找不著。」
看得出來房東和中介都覺得她是個人傻錢多的冤大頭,不過不租白不租,手續辦得也算是順利。只不過她媽和劉叔叔是肉眼可見地不支持,覺得她瘋了。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換了工作。」許珍貴有些不滿,「你不記得了?」
「你不認識我啦?」男生笑。
「我報了一個教培考級。」許珍貴說,把手機拿給他看。
工作的壓力讓她忽略了所有其他事情,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再也不會按時吃飯,頭髮掉得越來越多,胖了二十斤。直到某次又熬了一個通宵之後,她發現她沒有辦法正常睡覺了。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心臟都怦怦怦地跳得像要從胸膛里衝出來一樣。她做PPT,心就在鍵盤上跳;她接電話,心就在手機上跳;她坐地鐵,心就在軌道上跳;她回家躺在床上,心
和圖書就在枕頭上跳。怦怦怦,從天黑跳到天亮,從上班跳到下班,在耳朵邊跳,在眼皮上跳,在脈搏里跳,就是不讓她睡個好覺。
她煩躁地原地轉了幾圈,發現電梯廳另一邊,她每天進公司的反方向,有一扇窗,就走過去想透透氣。
許珍貴只好尷尬地引回正題。「……阿姨,咱們這兒到時候我就簡單翻修,除了洗手間別的硬裝我都盡量不動,有什麼事我隨時跟您溝通。」許珍貴連忙說,「執照和門頭審批什麼的我都在弄了,咱都是走正規流程的,不會有任何問題。」
「光環。」許珍貴說。
在下班的時候,她發現電梯的觸屏黑著,按也沒有反應,她就打電話給樓下門衛。門衛說電梯故障,在維修,讓她再等一會兒,要不就走樓梯下去。掛斷電話,她腦子裡一時間一片迷茫,就像做慣了複雜任務之後,面對一個二選一的抉擇,不知道要做什麼了,又心慌得難受,又累得不想邁開腳步下樓梯,在狹小的電梯廳里,手握著像是偷出來的幾分鐘空白,毫無頭緒。
「這啥玩意兒?雜耍?」房東大嬸半信半疑地問。
「那你呢,因為什麼回來的?」許珍貴問。
姐弟倆帶了兩個保溫桶,打開是熱騰騰的餃子。屋裡都是破爛,只能用紙殼箱當桌子,三個人蹲在旁邊吃。
「我……我是在對面上班的,」許珍貴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看到了你跳舞,真好看,轉圈圈的樣子像發著光一樣。」
準備年夜飯的時候,她媽又試探地問起王祺:「真不可能了?你不回上海了?」
「……這叫空中吊環,是舞蹈的一種。」許珍貴解釋道,「……有國際舞蹈家協會認證的,國外也很流行,我在上海考的資格證。有一些瑜伽館和舞蹈工作室,都會開這門課,在一線城市還挺普及的,很多白領和學生願意學。」
「不是我跟你生分,是你跟我生分。」許珍貴說,「你早就有你的家了,但是爸走了之後,我再也沒有家了。」
「你也知道這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這不是你們大上海!」她媽說,「進進出出的,誰不知道你工作m.hetubook.com.com沒了回家啃老來了?人多嘴雜的,你知道人家背地裡怎麼說?」
「這是什麼?」王祺拿過來看了幾秒鐘,又往前划,劃到了許珍貴上課的時候錄的視頻,饒有興緻地多看了一會兒,然後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這是什麼了,馬戲團裏面耍的那個!前陣子有個電影《馬戲之王》,裏面那個美女就掛在上面飛來飛去的。你怎麼迷上這玩意兒了?」
她不敢跟她媽說睡不著覺,她媽肯定又要勸她,不要那麼辛苦,差不多就得了。她偷偷地請了假去醫院,心臟超聲什麼的都做了,王祺回家看到她背著二十四小時心電圖,嘲笑她大驚小怪,花幾百上千塊做檢查,不還是什麼毛病都查不出來,白白花錢。
鄭家悅又發:「給個定位。」
「這是空中吊環。」女孩子笑著說,「你要上來看看嗎?」
許珍貴也生氣了:「媽,我用我自己的積蓄,賠了賺了怎麼折騰我可以自己扛。這是我喜歡的事情,這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在我長大的地方試著做我喜歡的事情,怎麼就礙著你了呢?」
「這個年過的,」許珍貴一邊吃,一邊看著窗外漫天的雪,自嘲道,「感覺不是什麼好兆頭。」
「誰?」她弟在一邊不解地問。
「我弟,鄭前程,你不記得了吧?」鄭家悅笑著說,「小時候去你家吃過包子來著,他記了好幾年。」
她走二十一層樓梯下了樓,直接去了對面。發現寫字樓需要門卡才能進,她就在手機某個點評App上搜了一下,發現那是一間獨立舞蹈工作室,就直接打了電話。很快有人接了,女孩子很熱情,立刻邀請她上樓來看看。
「是你啊,」許珍貴雖然還是沒看清,但也笑起來,「個子長這麼高,小時候沒白吃。」
「最近不加班?」王祺有一天突然發現,問她。
聽說了許珍貴的打算,鄭家悅沒有表示支持,也沒有表示不支持,只是錯開目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剛工作的那兩年,許珍貴沒有在天黑之前下過班。她們公司在二十一層,工位正對著繁華江景,但她幾乎沒有花心思欣賞過,每天忙忙叨www•hetubook•com•com叨,下班的時候都在想晚上吃什麼比較快或者太晚了地鐵沒了要不要花這個打車錢。
她跟王祺說,自己是不是得心臟病了啊。王祺不以為意,說她沒事找事。「你少喝點咖啡,比什麼都強,我也天天熬夜做實驗,我怎麼沒怦怦跳?」他說。
「要是生了小孩,不是不用上班了,是再也不用上班了。」她悲觀地說。老闆已經很委婉地跟她表達,要是她結了婚去生小孩,那本來就不養閑人的公司基本也就沒她的位置了。她想擺出《勞動法》來跟老闆說道說道,但心跳得吊著一口氣,也辯解不出什麼結果來。
偶遇了老朋友之後,許珍貴繼續逛超市,買了好多東西回家,莫名地心情沒有那麼沉重了。畢竟是除夕,她希望新的一年有個好兆頭。
「哦。錢多了?」王祺關心道。
她站起來,把迎面上樓的鄭家悅嚇了一跳,她才看到鄭家悅後面還跟著個陌生的男生。
神奇的是,那天她回家之後,沒搭理王祺控訴她放自己鴿子,自顧自洗完澡倒頭就睡,一覺睡到了第二天遲到。醒來的時候,心境平和,歲月靜好,沒有聲音在她耳朵邊怦怦跳。
她又說,自己要是這樣加班下去,就不會好了。「那你就早點下班,工作拿回家做。」他說。但工作怎麼可能拿回家做呢?那必須要在老闆眼皮底下做才能人盡皆知自己有多努力,即使這樣,老闆還是在她述職的時候冷不丁地問:「你今年要結婚了?也是,三十來歲了。打算什麼時候要小孩?」
平時都是匆匆忙忙衝出來坐電梯,她竟然從來都沒有走到這扇窗前看過,這一側沒有繁華江景,正對著的是另一幢很高的寫字樓,對面也是燈火通明,好多公司都沒有下班。她獃滯地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目光掃過一層層蒼白的辦公室還有和她一樣忙碌的身影,突然定住了。
「這是?」
「後來我姐罵了我好幾年,想起來就罵。」鄭前程笑,「說我丟人。人家一家人都把我當笑話呢。」
手機里播放著視頻,中介小伙和房東大嬸都湊在屏幕上,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然後一起抬頭,困惑地看著許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