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白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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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媽聽了她的話,都愣住了,倆人一下子反應過來,第一次忘記了女兒的生日。
「你為什麼不走?」很小的時候她問姐姐。姐姐說,因為她太小了,帶著她,兩個人不知道要去哪兒。
要是可以一走了之多好啊!
後來許珍貴申報了住校,住進了她偷去過的那間宿舍,睡余多睡過的那張床。分班之後宿舍沒換,鄭家悅和祝安安都在,三個已經分在不同班的女孩又聚到了一起。住校后第一次在宿舍睡的晚上,一向沒心沒肺挨枕頭就著的許珍貴把自己包在被子里,偷偷哭了很久。哭到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她屏住呼吸,把被子掀開一條小小的縫,透過糊滿淚水的眼,就看到鄭家悅和祝安安兩個腦袋瓜並排蹲在她床邊,眨著眼,擔心地看著她。鄭家悅打著她的手電筒,祝安安手裡捏著一卷手紙。
「現在聯繫他,或者你告訴我們他在哪兒,否則我們就報警了。」
「是我兒子,不是他兒子!」嚴瑾怒目圓睜,額頭暴出青筋,「我兒子要高考了,這個家裡的一切都是為了他,跟那個王八蛋沒有任何關係!」
其實她從來沒考到過六百分,分班之後還沒有過大考試,就算沒了不及格的物理,她可能也考不了那麼好。但她心裏想著,她要在成績上努把勁,讓爸媽高興,除了這個,她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但姐姐是為了她才留在這個家裡的,她不能就這樣不管不顧地跑掉,她還要快點長到十八歲,離開這個和_圖_書家,跟姐姐一起去找媽媽。
「我去哪兒找他?我每一天都恨不得他死在外面!」
許珍貴一聲不吭地站在樓道的拐角處,聽著大人們站在門口說話。這時她才明白,她爸輕信了嘴裏早就沒有半句真話的賀堯爸爸,賀堯爸爸以做生意投資為名把她爸手裡的拆遷款騙走之後,已經大半個月下落不明。在找他期間她爸才發現他這些年欠了一屁股債,找他要錢的人兩隻手都數不過來,他早就習慣一躲債就人間蒸發,根本找不到他人,這才找到家裡來。
「你兒子知道他爸是個王八蛋嗎?他是個詐騙犯!」許珍貴的爸爸也發怒了,「我也有女兒,我女兒也要高考,我們全家也是為了孩子!沒了這筆錢,怎麼給孩子一個家?怎麼供她上大學?錢沒了我們就真的什麼都沒了!如果追不回來,我們也只能跟你們沒完!你不說的話,我們現在就去報警,讓警察去抓他!」
嚴瑾在賀堯的床墊縫隙里摳出來他塞進去的葯,驚疑之下問他有幾天沒吃,他平靜地說:「一天都沒吃。」
嚴瑾的眼角抽搐了幾下,就快要到達狂怒的臨界點時,家門突然被拍響了。她轉身出去開門,門外站著的竟是許珍貴的父母。
但姐姐還是說不記得。
賀堯不知道什麼時候打開了房門,沉默地站在門口。
「你們怎麼會來?」嚴瑾有些奇怪。他們已經很久不來往了,即使許珍貴高一就在她的班,他們也不比其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家長和老師的關係親近,如果不是因為許爸爸和賀堯爸爸相熟,就完全是兩家陌生人了。
「咱們租的這間房子到期了,先換一個,有點遠,怕你上學來回麻煩,你這段時間先住校,好不好?」
她怎麼想也想不起來,只能記得在很多個黑沉沉的夜裡,姐姐小聲地拍著她哄她睡覺。每當姐姐挨了爸爸的打,不想讓她看到可怕的樣子,就用被子把她的頭蒙起來,隔著被子拍她入睡,所以那些入睡前的時刻,在她印象里都是漆黑一片的。姐姐的聲音沉悶而沙啞,隔著被子傳過來,留在了後來的每一個夢裡。
「你恨他跟我們沒有關係!你們是兩口子,他在哪兒不可能沒有告訴過你,他還有兒子,他也不可能永遠不回來!」
「這門也沒有那麼隔音。」他淡淡地說。
那年她的十七歲生日,爸媽都忘記了。周日返校前,爸媽隨手熱了前一天的剩飯菜,倆人坐在飯桌旁,看著許珍貴吃。吃到一半,許珍貴開口說道:「爸,媽,我今年的生日願望,是下次考試能過六百分。」
每天兩粒要攢很久,余多很快就不耐煩了,加上賀堯不知道出了什麼狀況,連著幾天都沒去學校,自然也沒給她帶葯。
「賀峰呢?」許爸爸開門見山就問。
嚴瑾一言不發地聽著,突然回身進去把賀堯的房門關上了,再轉身回來,厲聲道:「他跟我有什麼關係?我都不記得他上次回來是什麼時www•hetubook.com.com候了,我怎麼知道他欠了誰的錢?」
「今年的生日禮物我也很喜歡。」許珍貴笑嘻嘻地說,然後把橘子都吃光了。
「我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你找著他,我跟他的賬我們自己會算!」
「這是詐騙。我不管他怎麼跟別人做的生意,欠了別人多少錢,在我這裏,他就是詐騙。」許爸爸說,「我知道你這些年也不容易,他這些事不是你的責任,但你必須告訴我怎麼找著他。」
「你知道?你為什麼會知道?」嚴瑾反應激烈,「他是不是又偷偷跟你說什麼了?他跟你說什麼了?!」
「我是睡不著。但我睡著睡不著都一樣去上學,也一樣考第一,考第一你不就滿意了嗎?管我吃不吃藥幹什麼?」賀堯還是一臉平靜。
他拿兩粒給她看。「你不是笑話我不敢嗎?你敢不敢?」他問。說實話,她很心動。如果自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姐姐就再也不用為了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去跟爸爸要錢,去外面勾搭不三不四的人,姐姐就可以毫無牽絆地離開這裏,頭也不回。她問賀堯有沒有吃過很多粒,賀堯說沒有。她就說,那不要浪費,留著給她吧。賀堯不給。兩個人討價還價之後,達成共識,由余多來攢著,攢夠了一起吃。
「什麼?」嚴瑾一愣。
回頭看到賀堯,嚴瑾的神情一下子就衰頹下來,她無力地扶了下門框,腿一軟,竟緩緩跪了下去。
她花了後來十幾年的時間拚命反覆檢索兩歲以前的記憶,卻www.hetubook.com.com沒有辦法找到媽媽的存在。她總不斷在追問姐姐,媽媽到底是在她多大的時候走的,哪一天走的,那天是晴天還是下雨,媽媽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衣服,走之前有沒有對她們說話,說了什麼話?但姐姐說她也不記得了。「怎麼會呢?我那時候小,但是你都已經很大了,都十多歲了,你怎麼會不記得呢?那可是媽媽啊!」她急得哭。
從那天起,她便很少再做夢了。
住校當然好,她沒住校的時候都想偷著去玩,但爸媽到底有什麼事情瞞著她?她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在某天爸媽晚上出門之後,也出門跟了過去。沒想到的是,他們竟然去了嚴老師家。
「他?他好多天沒回來了。」嚴瑾說。
被學校開除后好幾天,她沒敢回家。幫許珍貴撬鎖那天,許珍貴臨走的時候跟她說,如果她實在不知道去哪兒,可以在這裏躲幾天。許珍貴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廢棄了的家,會成為別人的臨時棲身之所。
「你知道他欠了我們家多少錢嗎?」許媽媽搶話道。
「我知道。」賀堯突然說。
許珍貴的爸媽出來時,見到她在外面馬路邊坐著等,兩人對視了一眼,什麼都沒說。她媽把她拉起來,撲了撲她褲子上的灰,一家三口手拉著手慢慢走回家。夜很深了,空蕩的街上連腳步都能聽見回聲。三個人誰都沒有說話,只低頭聽著參差不齊的腳步聲響。許珍貴暗自使勁跺腳,弄出很大聲音,鞋底把灰塵都揚了起來。她索性伸腳去踢路邊的小石子,
和*圖*書帶起一陣土,在路燈的光里映得清清楚楚。她把石子當球踢,踢給她爸,她爸走了幾步,又踢回給她,她又踢給她媽,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傳著這顆石子,一路踢回了家。
「……你不是說你睡不著嗎?!」嚴瑾壓著火問。
據說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會保留嬰幼兒時期的記憶,大多數人不會。她一直覺得自己記事很早,最早的記憶里,她喜歡在地上到處爬,桌子高得手撐起來都夠不到,椅子底下雖然有個桿兒,但可以輕易鑽進去不會碰到頭。她跟姐姐說她記得兩歲前的事情,姐姐根本不相信,告訴她沒有人會記得兩歲前的事情,但她就是記得。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他在哪兒。」她哽咽道,「他從來不告訴我。我替他跟你們說對不起,行嗎?」
許珍貴那幾天就覺得爸媽一直在商量什麼,看他們的臉色沉重,她總覺得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但爸媽什麼都沒跟她說,只是在某天告訴她,想讓她去住校。
沒有任何可準備的東西。後來,她媽在廚房裡找到兩個冬天剩下來的乾巴的橘子,她爸剝了皮,你一瓣我一瓣,在桌上擺了一個六百出來。
賀堯告訴她,睡覺的葯如果攢很多粒在一起吃,可能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只要你讀書到十八歲,將來能過上好的生活,我就不後悔跟著他來城裡。留在老家,你就會跟我一樣,字都不會寫幾個。我這輩子已經完蛋了,你不可以完蛋。」姐姐說,「我不管你怎麼搗亂,你必須給我拿到高中畢業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