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荷魯斯之眼的重逢
2
金髮碧眼的司機更是擺出一副「你們愛怎樣就怎樣,反正我也不退錢」的樣子,弔兒郎當地對著後視鏡撩了撩自己前額落下的捲髮,哼著瑞典當地的民謠,把掛在擋風玻璃前的眼型掛飾撥弄了一番,掛上擋放下手剎,然後將油門一腳踩到底,把破舊的巴士硬是開出蘭德酷路澤的速度來。車上吵嚷得很,行李架上裝了太多的行李,隨著車的左右顛簸,行李在乘客頭頂顫顫巍巍,晃了又晃,可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安全隱患。
也有人平復下心情,待稍冷靜后摸出手機打了救援電話,等待對方接通后,自己卻磕磕巴巴、語無倫次地述說了現在的情況與車禍位置,可說到最後也有些撕心裂肺,把怨氣和害怕都撒到急救電話接線員的身上。
唐宗琅聲音有些發顫:「好,好。」
這是一輛由南泰利耶開往梅拉倫湖的旅遊巴士。
「你別睡,我給你講講荷魯斯之眼。」他的聲音低沉有著讓人著魔的磁性,「荷魯斯之眼是法老的守護神荷魯斯的眼睛,又稱烏加特之眼,代表著神明的庇佑與至高無上的君權。古埃及人也相信荷魯斯之眼能在他們復活重生時發揮作用,例如在埃及第十八王朝的法老圖坦卡門的木乃伊上也繪有荷魯斯之眼。它象徵犧牲、愈合、恢復和保護,簡單點說,就是有庇護的意思。」
「真是年輕人,」她頗為老成地說,「同志,你要時刻記住,我們面對死亡時要不畏不懼,才能戰勝它。」
司機朝後擺擺手,毫不在意:「我可是這兒的老司機了,這條路我閉著眼睛都能開,我向來如此,你們不要瞎擔心。」
顏晏咬牙切齒地瞪著他。
她還說:「其實也沒那麼疼,等會兒救援隊就會來了。」她努力地扯出笑來,「傷著手而已,你傷的是頭,再被砸一下,萬一傻了怎麼為祖國做貢獻、做棟樑和-圖-書?」
唐宗琅用臉輕輕地碰了碰她那隻受傷的胳膊,顏晏疼得低咒,也不困了,意識一瞬間變得清明起來:「哎,我說你這人還有沒有同情心,我這胳膊受傷了,就是鐵是鋼,也受不了你這樣碰啊。」
好在這趟旅遊的團費實在是太便宜,而且遊客在起初交錢的時候旅行社就說過,一旦支付概不退款,於是大多遊客都抱著將就的心態坐上了車,但是抱怨聲無休無止。
唐宗琅朝她看了一眼,靜默了半晌。
這註定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旅途。
她嘆了口氣,眼睛無意中瞟到擋風玻璃旁那個眼睛形狀的掛件。
他聲音很小,還沒完全傳到顏晏耳朵里,就已經被周圍的嘈雜聲吞沒。
這個行李箱可真重,她的整隻手被壓在地板上,一寸骨頭一寸肉,連著胳膊也被拉杆划拉出一條又長又深的口子,血頓時湧出來。顏晏的腿部也因為剛才劇烈的移動,血液開始循環,流血量增加,疼痛感逐漸恢復。
車很破,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也可能是從廢棄垃圾堆里拾出來的二手貨,總之車身斑駁的油漆和破舊的座椅宣告了它的年齡。
顏晏拾起那件襯衣,用力地扯成幾條碎布條,包紮右手的手臂,笨拙且遲緩,她抖著手隨意地在手臂上纏了幾下,簡單的纏繞動作已經耗費了她幾乎全部的力氣。她重重地喘著氣,沒有打結只是隨意地把布條的尾部塞進前端。
她選擇了靠窗的位置,可是車窗卻怎麼也打不開,她用手在面前扇了扇,那股難聞的氣味仍舊揮之不散。說實話,她也想下車,可她實在肉疼那50克朗。她有些懊惱地皺起眉頭,將絳色的中領羊毛衫的衣領拉到鼻子上,半張臉縮在衣服里,也不注意什麼形象不形象的了。
他緊張的樣子,卻讓顏晏生齣戲弄的想法。
真疼
m•hetubook.com.com
啊,比小時候挨打的總和還要疼上百倍,顏晏疼得齜牙咧嘴。她的眼神瞥到車子的前面,擋風玻璃上那個掛飾看起來很特別,像埃及艷后那濃烈的眼妝,眼頭的下方是一顆淚滴,眼尾是一條盤起來的眼鏡蛇,隨著車身的晃動掛飾左右擺動起來,那蛇也彷彿活了起來,悠悠地吐著蛇芯子。她盯著看了會兒,有些犯困,半捂住嘴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剛想閉上眼小憩一會兒,卻突然感到汽車的緊急剎車,剎得特別急,下一瞬她身體被前後的座椅重重地擠壓,一陣天旋地轉后,世界顛倒了過來。
她想安慰他,想設身處地舉個例子安慰他,可想了又想,自己這麼多年從沒有喜歡過誰,好像也沒收過情書、巧克力這種表達愛意的東西,這可真是件讓人難過的事情!
任何時候,接不下話,適時地轉移話題永遠都是個很好的抉擇,她在心裏開始誇自己機智。
顏晏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想了又想,得出結論,他說的應該是自己喜歡的姑娘,他怕自己死後,再也見不到那個姑娘。
「很特別的東西是不是?」
車子行駛的速度越來越快。
他點頭:「是荷魯斯之眼。」
四年前。
不少人堵在車門處,用力地砸玻璃,兩邊重量不平衡,車身猛地一晃,朝著欄杆外沉了沉,他們砸玻璃的動作瞬間停止像是被按了靜止鍵。
旁邊人隨即附和:「是啊,速度這麼快,太危險了。」
乘客哄然大笑,氣氛變好了一些。
顏晏覺得這次她親身體會了休克,以後再也不會忘記休克的名詞解釋了,是什麼來著:機體遭受強烈的致病因素侵襲后,由於有效循環血量銳減,組織缺血缺氧,後面是什麼?
有人抱著頭揪著頭髮:「我不想死。」
他們忙著打盹,接打電話,與身旁的美麗女郎搭訕。
和圖書隱約中,她似乎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急迫且焦躁,可她又有些想笑,這是在異國,誰會認識她呢?果然臨近死亡,會令人產生幻覺。
有人從座位上探出半個身子:「哎哎哎,我說你能不能開慢點,老子都要晃吐了。」
旁邊這對年輕的情侶看起來很恩愛,那個黑人女生穿著紅裙子、白球鞋,靠在男朋友的肩上;白人男生看向她,眼神溫柔得化成一汪水,看起來就很美好,美麗無種族之分,愛情也是。
顏晏斜前方的男孩應該是個亞裔,黑色頭髮黑色眼睛,亞裔特徵很明顯,不過由於看不清正臉,顏晏也說不准他是不是混血兒。棒球帽蓋住大半張臉,輪廓秀氣,男孩彷彿感覺到她的視線望過來,有些害羞地將帽子壓得更低。
不過看在他聲音好聽的份上,她開始有些喜歡這個故事:「你的聲音真好聽,像講睡前故事一樣,讓人聽著更犯困,別吵我,我先休息會兒。」
司機整個人趴在方向盤上,鮮血順著褲腿流了一地,車子完全翻倒在路邊,半個車身懸在欄杆外。而顏晏則被夾在座位上倒掛著,旁邊的乘客正大呼小叫地往外面爬,顏晏試著動了動腿,左腿勉強從椅子下抽了出來,可是她的整條右腿都被壓在椅子下,麻木得毫無知覺。
顏晏覺得有些可笑:「它能庇護什麼呢,我們不還是遭遇了車禍,困在這裏,救護車到現在還沒來。」她覺得和一個馬上就要休克的人討論愈合、恢復這些話題,簡直讓人心生悶氣。
這話是對著顏晏說的,她聽到熟悉的普通話,頓時有些心安,這才注意到那個亞裔男孩整個上半身都陷進座椅里,棒球帽上沾滿了灰,斜在額前,有蜿蜒的血流順著眉梢耳朵的方向流下來。
男孩怔住了,半晌才嚅囁著「你……」,他想說,你不應該擋住它;他還想說,你沒事
和圖書
吧,到了嘴邊卻變成:「謝謝你。」路途遙遠,顏晏靠在座椅上,半眯著眼,無聊地東張西望。
瑞典南泰利耶高速公路。
顏晏的故作輕鬆反而讓唐宗琅突然間有些難過,兩人都還年輕,顏晏也不過是十八九歲的樣子,卻習慣遇到事情先安慰別人,她說這話的時候自己先笑了起來,可他卻絲毫笑不出來。
她開始胡思亂想起來,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
顏晏微微動了動身子,疼得倒吸了口冷氣:「我還好,只是有些無聊,你陪我說說話。」
可是大部分乘客為了保持車身的平衡,根本不敢過去幫忙,最後還是一個年輕男人脫下襯衣扔了過去:「沒有止血帶,用這個湊合湊合吧。」
顏晏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一上車就聞到車裡那股難聞的味道——皮革、煙草還夾雜著汗臭味兒。
可沒過多久布條上已經浸滿了血,唐宗琅看著現在的場面,情緒有些崩潰。
顏晏腦袋裡一片空白,半晌她才吃力地睜開眼,周圍已是一片狼藉。
看起來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一方小世界,愛人與被愛,一路走來雖風塵僕僕卻帶著人世間的煙火氣,顏晏的嘴角彎起小小的弧度來,這樣想想,這段漫長的路程也不是那麼難熬嘛。
所有人看起來都自顧不暇。
什麼荷魯斯之眼,顏晏此時只想睡覺,只覺眼皮好沉:「那個什麼眼的,晃來晃去,晃得我眼睛都花了,晃得我好睏……」她失血過多,腦部血氧不足,困意襲來。
她努努嘴,示意他看過去。
顏晏又一次試圖動了動右腿,仍是徒勞,她重重地吁了口氣,努力平復焦躁的心情,雙手撐在椅子上準備再嘗試一次。這時她聽到前方傳來微弱的聲音,是流利的中國話:「你怎麼樣了?」
她最後的念頭是,如果這次能活下來,那麼她就勉勉強強相信「荷魯斯之眼」這個故事好了。
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說:「我……」應該是我來保護你,卻反而拖累了你,「我是唐宗琅,真是謝謝你。」
身旁的這位胖大叔,應該是給自己的女兒打電話,他聲音溫柔地說道:「甜心,爸爸明天就到家了,還給你準備了一個小驚喜。」他笑起來臉上的肉堆在一起,眼睛被擠得更小,卻開心得放光。
顏晏手臂上湧出的溫熱的血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臉上,她還笑著說:「天涯何處不相逢,再說你也是中國人吧,救同胞嘛,舉手之勞而已。」
「這是高速公路,告訴你們,什麼叫高速,高速高速就是高速度行駛。」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調侃,「再瞧我們這車,多炫多拉風!」他把雙腿高高地架在前面的座椅上,跟著車身的搖晃,晃出了節奏感,「寶貝兒,再浪一點兒吧。」
顏晏能感覺到身體里的血液一點點地流失,唐宗琅再對她說話的時候,她的反應變得遲緩,半晌才應一聲。唐宗琅能聽到身旁的她呼吸頻率加快,手臂變得比剛才要涼,他有些慌張,朝周圍喊道「拜託救救她,先給她止止血」,他的上半身仍壓在座椅下,無法活動。
「還好。」顏晏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身子往前用力地推了推,想要把壓在男孩身上的座椅推到一旁,卻突然看見斜前方行李架上一個行李箱正對著男孩的頭部,搖搖晃晃地要落下來。顏晏是平常擦破一點皮,都會覺得疼到不行的人,好像她身體的痛覺神經比一般人要發達敏感,可此時她卻不知哪裡生出來的勇氣,她努力地支起身子來,下意識地用右手擋住,手臂橫在男孩的額上,硬生生地承受了行李箱全部的重量。
「她是我珍而重之的人,我沒辦法……」他後半句沒有說完。
有女人和孩子在一旁低低地啜泣。
她支撐不住地閉上眼睛,隨後痛感一點點消退,她覺得睡著也是件好事,起碼感受不到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