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蓮子種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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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里」的廚房裡乾乾淨淨,物品擺放整齊:淘好的米放在電飯煲里就差按下煮粥的按鈕,菜也洗好放在水池的鋁盆里,水壺灌滿了開水,從冷凍櫃里取出的鮮肉擺在案板上。
顏晏說完話,正準備開動,又想起了什麼,一本正經地開玩笑:「現在的男孩子要是學不會做飯可不好『嫁』出去。」
「那要怎麼感謝你?」唐宗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趁著說話的工夫停下手中的動作,捋了捋燙得發麻的舌頭。
他沒想到問題不是出在自己這兒,而是自小沒接觸過什麼異性的顏晏腦袋裡的那根叫「感情」的筋,搭得實在是有異於常人。
在顏耀輝還在的時候,逢年過節一家三口吃著飯,笑著鬧著,倒也沒覺得什麼。可是當家裡只剩下唐念貞和顏晏兩個人的時候,顏晏才發現,家裡突然冷清了很多,她第一次覺得自己的家庭與街坊鄰居的都不一樣,但她從來不敢問出口,她怕唐念貞,打心眼裡怕極了唐念貞。
她們住的屋子坐南朝北,四周只有站在凳子上踮起腳才能夠到的狹窄窗子,拉線的電燈泡用了七八年,黑色的鎢絲燃燒后的氣體把整個燈泡都染成黃色,照到顏晏的作業本上也是昏暗的,看不太清楚。唐念貞就坐在顏晏的旁邊,盯著她寫作業,卻經常精神恍惚,似是透過她看向其他人。顏晏心裏有些發怵,有次試探地問「媽媽,你是不是想爸爸了」,後面的「我也是」三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唐念貞就突然發火,跳起來就是狠狠一巴掌,打在顏晏的臉上。鼻血湧出來,先是一滴兩滴地滴在本子上,然後匯聚成一團,顏晏張張嘴,那血就順著嘴巴流下去,濃烈的鐵鏽味。
她清洗手后開始把菜和肉切成絲,唐宗琅怕她切到手,自告奮勇地說自己來。
此時她斂了情緒,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疏離感,她切hetubook.com.com菜時微彎著腰,像雪后的梅花落在肩頭,她聳肩抖落它,落地還帶著蕭瑟。她從不提逝去的親人、自己的過去,偶爾表現得像歷經世事的老者,可她眼睛明亮,神色清明,再看向你時還會含著笑,讓人不忍去問。
按照一般的套路,不都是以身相許一類的嗎?唐宗琅有些失望,只「哦」了一聲。
「切菜時手指要給刀跪下,謙卑了,它就不會傷到你了。」她說話的時候眼神悠長,像是想起什麼事,倏然輕嘆一聲。
顏晏給他包紮好又拖了地板,然後把唐宗琅趕到一邊去,說什麼也不讓他再動手。
唐阿三:他重色輕友,怪我咯?)
認真算起來她已經有六年沒有回國,她甚至很少和唐念貞通電話,如果不是接到母親的死訊,她不知道自己還會在國外待多久,她刻意地選擇忘記那些記憶,逃避她。
顏晏不敢哭,這不是唐念貞第一次打她,也不是打得最狠的一次。唐念貞總會毫無預兆地發火,翻著薄唇數落著每一天的不滿,甚至會在吃飯的時候突然起身把滾燙的飯菜掃在顏晏的身上。她總對著顏晏說:「如果沒有你就好了。」
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顏晏都畏懼回家,在她遠離家鄉去瑞典本碩連讀醫學的時候,甚至有種長吁一口氣的解脫。
唐宗琅舉著打了蝴蝶結的手指皺皺眉頭。
她有些忐忑地看向唐宗琅,這是她第一次做飯給別人吃,她自己做飯的時候可從沒有這麼精細過。
顏晏想,他明明在唐阿三面前霸氣十足的樣子,怎麼到了自己這兒卻像一隻可愛的巨型犬,讓人總想摸摸他的頭。她自我解釋自我消化,也許他不太習慣和女生打交道吧。
唐宗琅瞧著她一臉懷疑的樣子,愣神的工夫刀刃便落在指上,傷口切得不深,血卻頗為歡快地流了m•hetubook•com•com一地,讓顏晏手忙腳亂了一番,但這也徹底打消了顏晏剛才的疑惑。顏晏讓他捏住傷口,然後跑到工作室拖來醫藥箱,他蹲下身子乖乖地伸出手來讓她包紮,睜著濕漉漉的眼睛看著顏晏,像一條溫順的大型犬。顏晏在包紮收尾的時候還壞心思地在傷口處打了個蝴蝶結。
他應了好,卻一去不返。
「那旁人蹭個飯也不行?」她這個旁人指的是自己。
可是這瘋魔生的根太深了,她拔不出來,最終也沒能熬過去。七是長久絕望的臨界點,在顏晏畢業的那天她反鎖住房門,打開煤氣選擇了自殺。當鄰居聞到煤氣味尋了過去,破門而入時,她已經救不回來了。
後來,她因為經常體罰學生被學生家長告到教育局,弄丟了工作。
天災人禍,往往沒有抉擇,有人拼了命地想要活下來,想再多活幾天,而有的人卻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她留給顏晏的,是那間不能稱之是家的房子、一張存了兩萬元的五年定期存摺、那件壓在箱底的旗袍和其他一些零碎老舊的物件,還有兩張泛黃的全家福。
唐宗琅看著她,有些心酸。
唐宗琅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以後只給女朋友做飯的。」
顏晏有些目瞪口呆,這……這是早就準備好讓自己做飯了?
是的,如果沒有顏晏,她的丈夫根本就不會去買那把該死的木梳子,也根本不會死掉。都怪顏晏,唐念貞仇視地盯著顏晏,她的巴掌落在顏晏的臉上身上,卻在每次打累后看著滿身傷痕的顏晏像是突然被驚醒,開始扯著頭髮哭。
顏晏想起之前的事,低著頭神色有些黯然,可她立刻想到這時候回想這些往事有些不合時宜,又很快調整好情緒,在抬頭的時候仍是掛著笑,嘴上說著:「熱鍋涼油炒熟豬肉和薑末,再放入捲心菜,將炒好的捲心菜和豬肉倒和_圖_書入粥中,加入少許鹽,繼續順時針攪拌,燉至捲心菜變軟,這樣做出來的粥才軟糯好吃。」她把母親做粥時常掛在嘴邊的話說了出來。
這頓飯吃得極為安靜,唐宗琅在想,自己都這麼直白地說出了心聲,怎麼顏晏看起來這麼委屈,難道是之前惡補的知識都沒有用嗎?待會兒送她回去后,自己要多看點兒「課外書」補習補習。
沒有起墳,沒有立碑。
「這是我母親生前最擅長做的粥,我只是學到了其中的皮毛,你喜歡吃就好。」顏晏說完話,低著頭扒了兩口粥,熱氣騰騰,她的眼裡氤氳了水汽,她知道逝者長已矣,可還是忍不住開始懷念。
隨行的人說,本來可以早一日回程,可是顏耀輝卻偏要去一個小城找一個有名的木匠師傅給女兒做一把木梳子。
唐念貞得了瘋病,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在接到丈夫顏耀輝死訊的那一刻,瘋魔便在心裏生了根。有人說,世事不過七年,七年過去,再大的苦大仇深都會忘記。
顏晏對父親的記憶仍停留在他離開的那天清晨,她扯著他的衣服,追著要禮物,我要漂亮的木梳子、鐲子。她想了想,想不出其他別的什麼禮物來,於是努力地踮起腳湊近他的臉,「吧唧」親了一口,她說:「爸爸,你可要早點回家,我還要騎大馬。」
她在工廠找了零活——糊紙盒,兩分錢一個。兩人圍著一張桌子,她一邊糊著盒子,一邊緊盯著顏晏做功課。顏晏成績好,連著跳了幾級,可她仍不滿意。
她的樣子讓唐宗琅把想好的安慰話吞入腹中,他只好把語言化成行動,吃得努力。
「不行。」這句話更為乾脆利落。
顏晏看到他這樣子,板著臉說:「這可以更好地起到固定的作用,不會讓紗布散開,知道了嗎?」
她一本正經地開著玩笑,可唐宗琅不僅相信了,還照做了。後來給他換藥包紮和*圖*書傷口的唐阿三有些苦不堪言,冷臉的唐宗琅伸出手要求唐阿三把紗布系成蝴蝶結的樣子,滿足他的要求后他還一臉傲嬌地說:「怎麼這麼丑,沒有我的顏晏系得好看。」對唐阿三嫌棄得不得了。
顏晏撇撇嘴,也沒接著說話。
長大后,顏晏與唐念貞爭執時說過狠話,也說過終此一生也不想再見她的話,可是後來一語成讖時,萬事都是悵然。
縮在巷子里的某個角落,坐在地上,捧著雞湯的唐阿三連打了幾個噴嚏,莫名其妙地揉揉鼻子,裹緊了外套,這是要感冒了?
父親走後,只留唐念貞一個人把顏晏拉扯大,顏晏從小到大沒跟唐念貞拜訪過任何親朋好友,更沒聽說母親提起過自己有什麼親人。
顏晏偏過頭,認認真真地給出答案來:「下次換你做給我吃啊!」她補充道,「可不要再切到手了。」
唐念貞脾氣變得很古怪,她有著相面書里所說的那種典型的刻薄相,高高的顴骨,薄薄的嘴唇,頭髮纖細稀疏,常高高綰起。她喜歡各種旗袍,家境最困難的時候,也保養著衣櫃里的各種旗袍,可是那些旗袍穿在她身上,寬大不合身,看起來彆扭極了。
唐宗琅拿在手裡的是西式主廚刀,刀刃很長,且帶有弧度,他切菜時握緊刀柄,拇指和食指捏住刀背,菜刀像是一把鍘刀般滾過食材將其切斷,每切一刀都是往前推,然後再複位,用手腕發力,手腕像是順時針在畫橢圓。
唐宗琅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挖了一大勺放進嘴裏,舌頭都燙麻了還囫圇吞下去,急著誇讚。
顏晏瞧他切菜的架勢頗為熟練,忍不住問:「唐宗琅,你從沒做過飯?」
顏晏習慣用江南風格的桑刀,特點是刀片非常薄,可以切出很細的絲和片。她手指往裡弓,刀貼著手指微微往外切。
唐宗琅也被驚到,看到顏晏看向自己忙攤手,無奈地說:「這是早上唐和*圖*書阿三準備的,他正做著飯,一個要緊的電話把他叫走了。唉,他每天挺忙的。」
其實顏晏一直以來都覺得母親唐念貞這一生過得頗不順遂。
唐宗琅望天,也認真地說:「這樣的話,阿三還是很有市場的。」
顏晏端上桌的是捲心菜粥,用素色的唐山骨瓷碗盛的,她手指白皙修長,捧在暗花小銀邊的碗上好看極了,她捧著碗與唐宗琅面對面坐著,熱氣裊裊。
顏晏繞著灶台轉了一圈,看了看食材,點著頭:「既然他都洗好了菜,那就做這個吧。」她指著盆里的捲心菜。
「真不錯,我之前也喝過菜粥,可是你今天做得尤其軟糯可口。」他表情誠懇,發自肺腑地稱讚。
顏晏身上總掛著傷,所以在學校里,也總有同學嘲笑她,說你沒有爸爸,連你媽媽也不喜歡你。她偷偷哭過幾次,在發現哭是最無用的手段后,再遇見類似的情況時,她咬住唇、憋著淚還擊,像惡狠狠的小獸。
他站在角落,生怕干擾她,明明是面容俊朗、身材高大的一個人,卻表現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早些年間,顏晏的父親顏耀輝與人合夥做些木頭生意,他屬於七八十年代很有幹勁兒和懂得鑽研的那類人,唐念貞在中學教英語,兩人共育著女兒,先頭日子也一直過得不錯。
在唐念貞三十齣頭,正是年輕的時候,顏耀輝在去泰國購買木材回來的途中,遭遇泰國當地小股武裝組織衝突,不幸遇難,連屍體都找不到。
顏晏正喝著粥,一口粥噎在嗓子里,吐不出也咽不下去,她連咳了幾聲。
「喏,我可是把我家的獨家秘方教給你了。」
「不行。」唐宗琅拒絕得乾脆。
她被他的態度嚇到,哆哆嗦嗦地問:「找阿三蹭個飯也不行?」她的胃口被阿三養刁了,一想到唐宗琅找到女朋友后,兩個人相親相愛地吃著美食,自己心裏泛出酸水來,一瞬間有說不完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