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陽九之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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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晏鼻子一酸,忍了很久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在別人的面前都不敢哭,直到在他懷裡,才全心的信任。她抽噎道:「阿三走了,我把阿三弄丟了。」
顏晏不知道後山意味著什麼,回來的唐宗琅聽到這話卻是一怔,後山是師門的墓地,每代徒弟都可以自願選擇願不願葬在那裡,至今那裡已經躺了六代人。
葬禮辦得很簡單。
唐邑朝唐阿三看了一眼,嘆了口氣:「我老了,眼睛也花了,不中用了,你可不要嫌棄我這個師父。」
唐宗琅抬起發紅的眼圈看著顏晏,卻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我想他了。」
有習俗說,親人送葬后是不能回頭的,會被鬼纏身的,會找到回頭看他的人一直糾纏不放的。唐宗琅和顏晏都知道,可是仍然一步三回頭。
時間黏稠在一起,又被無限拉長,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顏晏忍住哭,嚅囁著說不出來話。
入眼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唐邑掀開蓋在唐阿三身上的布,唐阿三的衣服上沾滿了血,褲子都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他撩起唐阿三的上衣,那刀傷就橫亘在上面,表面的血跡已經凝固,但是那傷口又深又長,很是駭人。
每一天這世上都有著生老病死,旁觀者只感嘆hetubook.com.com句——真是可憐,輕描淡寫,過後即忘,可在那些經歷者和當事人心裏悲傷是真的驚天動地。
三個人都不說話,只剩下淚水滴落的聲音,一滴、兩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更、兩更……
「我們回頭那麼多次,他卻不來找我們,真是狠心。」顏晏看著唐宗琅,雨滴正滴進她的眼裡,她眨了眨眼,「如果是我,要是我死掉了,一定會捨不得你,一定一定會回來看你的。」
「一定是醫院診斷失誤,輸點血沒準他就會醒了,對不對?顏晏,你說話啊!」唐邑用力地攥住顏晏的手,「就輸我的血,我的血多。」
回到家后,唐邑堅持由他來給唐阿三清洗身體,顏晏和唐宗琅準備好其他物品立在他身邊。
唐宗琅閉上眼睛,下巴抵在她的肩頭,難以克制地嗚咽出聲。這個從小到大從未哭過的男人,第一次從眼裡釋放出心底的傷痛。
顏晏愣住半晌,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才回過神。
「他受了傷跳了海。」顏晏回答。
唐宗琅心裏假裝鎮定的弦終於斷掉,他低下頭,右手抵在自己骨折的地方,咬著牙用力地按了下去。疼痛讓他變得清醒了一些,他推開門走到顏和圖書晏身邊,右手搭在她的肩上,可是他要怎麼安慰她?
顏晏再也忍不住,倏地轉身,磕磕絆絆地推開門,蹲在樓梯的拐角開始放聲大哭,這哭聲隔著門一聲聲傳進來。
等所有人都散了,唐宗琅還是一再回頭。
顏晏也掩面哭了出來,唐宗琅扶住她的胳膊。
唐邑有些站不穩,過了半晌他才用了好大的力氣把手抬了起來。他顫顫巍巍地在傷口處由上摸到下,傷口上沾了血凝塊,變得不光滑,他摸在上面血塊扎在手上,就彷彿受傷的人是自己,他撕心裂肺地痛著。
顏晏咬住嘴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彌散開來,她看了看唐阿三發白髮青的臉,不忍心地扭過頭去。
唐邑清洗著,隨口問:「陳子意呢?」
可是,他手上的動作頓了頓,良久才道:「其實陳子意小時候也是個好孩子,要是找到他的屍體,也一起葬了吧,葬在後山。」
唐邑給唐阿三清洗完畢后,又給唐阿三穿上壽衣,壽衣打結的時候他的手太抖了,以至於三番五次都系不上。唐宗琅接過手,給唐阿三殮好衣服,又給他梳好了頭髮。
他連自己都安慰不了。
那天來參加葬禮的人都是至親與好友,唐邑走在最前面一直都強裝鎮定,直到蓋m.hetubook.com.com棺的那一刻,他才哭出來,先是低聲啜泣,而後放聲大哭,哭聲在空曠的山裡回蕩。
「這一點也不丟人,男人為什麼不能哭?」顏晏扔掉雨傘,小心地避過他受傷的手臂,在雨里擁住他,「我也想他,我們每個人都想他,他永遠地活著,活在我們的心裏。」
一個人的消失,原來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不帶一絲眷戀。
「你哭了?」顏晏問。
「好。」顏晏跪在一旁的地上,給唐邑遞物品,而唐宗琅則去準備壽衣和棺材一類的物品。
他抿了抿唇,繼續給唐阿三清洗著。
顏晏淚目:「他走的時候說自己不疼,他讓我告訴你們他走得安詳,一點兒也不疼,可是我不願意撒這個謊,怎麼可能不疼呢,唐宗琅?」
她跑過來撞在唐宗琅的身上,唐宗琅疼得後退了幾步,卻在站穩後用右臂把她整個圈在懷裡。
地上冰冰涼涼,顏晏想到唐阿三在那冰冷的地上躺了那麼久,眼睛又紅了起來,可是唐邑在旁邊,她不能把糟糕的情緒帶給他。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唐宗琅把傘全部撐在顏晏頭頂,自己站在雨里。他的胳膊已經處理過,打了石膏,固定了三角巾,放在胸前,雨珠鋪天蓋地地襲來,從發梢和*圖*書滑在臉上,又落在肩頭,他的肩頭微乎其微地顫了顫。
「我來幫你吧。」顏晏說。
唐宗琅順著她的頭髮撫摸著:「沒事了,我在的。」
「呵!」唐邑先是一笑,「這叫罪有應得,挺好的,挺好的。」
唐宗琅轉身看向唐阿三的墓碑,上面的字是他親手寫的。照片上的唐阿三還是胖乎乎的樣子,他來不及照一張帥氣好看的照片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身後的人無一不面色肅穆,神情悲痛。
「他總是說我不疼他這個徒弟,對啊,我是不疼他,他這麼不聽話,說了給我養老送終,你看看他,現在卻躺得舒服,怎麼就不心疼我這把老骨頭,跟我換換位置。」唐邑擦掉眼角的眼淚,手撫過唐阿三的眉眼,這個他從小養到大的徒弟,他看著一點點長大的徒弟。
唐邑側過身子問身旁攙扶自己的顏晏:「你是醫生,你看阿三這傷明明不深,好好的人怎麼就死了呢?他一頓飯吃那麼多,平時又勤快,身體那麼好,怎麼說沒就沒了?」
他真是恨不得把顏晏裝進口袋裡,走到哪兒都帶去,目之所及都是她,抬臂就能碰到她。
唐宗琅的右手擋住大半張臉,食指抵在鼻骨上,閉上眼睛呼了口濁氣。他的左臂還沒有處理,聽到顏晏說和_圖_書的話后,兩人便馬不停蹄地趕往醫院。他發誓一定要把殺人犯送進監獄,一定要。
停屍間。
這是唐宗琅和顏晏見到唐邑時,他的樣子。唐邑的整張臉都耷拉著,兩撮小鬍子也沒了精神。
唐宗琅站在不遠處,沒幾步的距離。顏晏劫後餘生地喘了口氣,朝他跑去,她再也不想等,只想撲到他的懷裡。
「師父,您別這樣,師弟看見也會難過的。」唐宗琅深吸了一口氣,聲音發顫,他走過去,又把那塊白布蓋了回去,「我們接他回家,他在這兒等了這麼久了,會怪我這個師兄的。」
這時候唐宗琅才知道唐阿三的事情,而此時唐邑已經接了電話趕去了醫院。
「又見到你,真好。」
「什麼家?」唐邑看向唐宗琅,「你的家?我的家?阿三沒了,家也不成家了。」唐邑佝僂著脊背,白髮人送黑髮人,他不再是那個神采奕奕的老人了,「可是我知道讓他這樣走不體面,小年輕哪個不愛好看。」他俯下身子,貼在唐阿三的胸膛,那裡再沒有心跳的聲音,他語氣發顫,「哪個小年輕像你這樣,像你這樣……沒良心……」
「不用,他們小時候就是我幫他們洗的澡,那麼小一點的時候。」唐邑用手比出高度,「我得自己來,這叫有始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