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要落定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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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移到他的身邊,身子縮進他的懷裡,舒服地吁了口氣:「我也覺得我說的有趣,那我接著講給你聽啊。」
最誠實的顏晏。
這天夜晚他又繞到寺廟前,是爆炸的地方,他站在原地看了很久,注意到一個小男孩一直盯著自己看。
她說:「你來啦?」
顏耀輝笑著搖了搖頭:「再看吧,如果那時候我還活著。」
三月出門買零食,便偶遇了眼前這個小哥哥,他偏著頭看了小哥哥很多眼,越來越覺得熟悉。他在顏晏那裡見過這人的照片,這人很是奇怪,聽自己說了顏晏的名字,便央求自己帶他進去,他的眼裡是希望和迫切。
爆炸聲震響了半邊天,唐宗琅驚在車上,他實在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就要到退休的日子了,做完手上最後的任務似乎就能恢復正常的生活,站在陽光下,回到家庭中。
唐宗琅不知道要講些什麼故事,過去的那些故事早已經物是人非,說起來總會扯得心疼。
往後餘生,你是我心底月、眼前人,我目光所及都是你。
唐宗琅回答:「現在我給她做飯,她胃口不錯,但是不胖不瘦,正合適。」
這個小夥子不錯,真是善解人意。
就像她從沒走遠,她還在那兒,唐宗琅站起身,走過去握住她的手,而後緊緊地攥在自己手心裏,就像心裏曾無數次預演的場景一樣。
他真傻,可是愛情里誰不傻呢?
「我也愛你。」他擁住她,緊緊地擁住她。
「如此俊俏的少年郎,當然……」她咧著嘴笑,卻搖了搖頭。
顏晏剪了短髮,碎劉海軟軟地耷在額前,她偏過頭對他說話。
這句話聽起來就不祥,唐宗琅當時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直到3月10日當天,他早早等在門口,還沒等到人,就聽到了幾聲槍響。他心裏一驚,也沒管那麼多就朝槍聲的方向跑去。
這是意料之中的可也是意料之外,在驚喜之後顏晏很快反應過來。
「好,我們一起。」
他撥開人群,看見捂著肩膀的顏耀輝,那個開槍的人已經被泰國警察圍了起來,唐宗琅不顧別人阻攔跑了過去,跑到他的身邊。
她說:「唐宗琅,我好想你啊,因為你,我喜歡今晚的酒,喜歡今晚的音樂,喜歡這裏的一切!」她轉了個圈,「我喜歡這裏的一切,世間林林總總我都喜歡。」
她第二句話是:「你好呀。」
她說:「唐宗琅,我帶你去喝酒,好不好?」
這是喝醉酒的顏晏。
唐宗琅克制不住內心的激動,一路上都在催三月走快點,再快點。
唐宗琅點點頭。
救護車就在旁邊,他甚至不需要人扶,就自己上了救護車,熟練地拿出紗布止了血。他看著目瞪口呆的唐宗琅說:「怎麼,沒見過?」
他便隨口問:「怎麼了?」
她埋在他的懷hetubook•com.com裡,手臂攬在他的腰上,回擁著他,臉伏在他的肩頭,痴痴地笑個不停,她沒聽出來唐宗琅話里的哽咽和他閉上眼滑過臉龐的兩行眼淚。
唐宗琅應了聲好,等他走遠了幾步,想了想又追了過去:「你要見她嗎?」
他說:「這泰國的氣候,顏晏一定不適應,她住的那個地方……」
顏耀輝猛吸了幾口煙,抬眸看向面前這個小夥子。他很年輕但眼神堅定,說起顏晏的時候眼裡都是愛意,像極了當初年輕的自己,那時候的自己也這樣愛過。
「她會想見您的。」
「她喜歡你?」顏耀輝問出這句話。
他和自己已經斷聯四個月了,是不是自己當初太決絕,不,不是這樣,若他真有心找自己,天南海北都找得到吧。
滿街的小店緊緊密密地挨在一起,都是一些木結構建築,燈籠一串串高掛,人影熙攘。
即便她不說,唐宗琅也能猜到,肯定比他能想象到的更艱難。
「啊?」顏晏真有些瞠目結舌,「在這裏戒毒要幾個月或是更久,我是快戒掉毒癮了,可是你知道的,這種東西難免留下後遺症的,我……」她講得嘴唇有些發乾,當然也有著緊張的緣故。
從此以後,除了你我,還有我們。把我餘生所有的好運都給你,讓你所有的苦難都只是虛驚一場。
她問出這句話又覺得自己太蠢了,他當然是了。顏晏懊惱地緊了緊手指。
「我想等頭髮長長,」她目光灼灼,神色肯定,「因為我一直都想當你的長發新娘。」
她又說了一遍,這一次帶上了他的名字:「我愛你啊,唐宗琅。」
「不是來找你。」
唐宗琅看起來淡定,實際上手心裏都是冷汗。
她快跑了幾步,扯住唐宗琅的袖子,笑得暢快。她一個勁兒地喊著他的名字:「唐宗琅,唐宗琅,你就讓我親一口唄。」
他扯著她去結賬,中途扭頭對她說:「你說錯了,是管家公。」
遠處的煙火、近處的霓虹燈都映在她的眼睛里。
顏晏發了會兒愣,然後跟在他的身後小跑著。
顏晏先是感動,但是聽到這句話,「撲哧」笑了出來。哪有人拿著求婚戒指對女方說,你先拿著玩玩吧。
唐宗琅終於見到了顏晏。
原來顏耀輝看到被圍起來的毒販抬手緩慢地撩起衣服,裏面露出幾根線,毒販被圍起來已經沒了逃跑的可能,手已經拉住線,朝外扯著,打算同歸於盡。
唐宗琅搖搖頭,這時候他好像知道了顏耀輝的身份,知道了顏耀輝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跟家裡人聯繫。
「嘁!」她鼓著臉,搖搖晃晃地掛在他身上,「誰家的管家公這麼好看,明明就是管家婆。」
她說著話,水紅色的衣擺隨著動作漾出一連串的波紋,細細密密地hetubook•com.com鋪在唐宗琅心裏。
後來才聽說,自爆的人是躲在寺廟裡的一個毒梟,借戒毒的名義躲在寺廟裡逃避國際刑警的追捕。那場爆炸死傷無數,有路人,但更多的是連名字都沒留下的緝毒警察。
「她不喜歡你吸煙?」顏耀輝問,隨即又嘟囔了一句,「她母親當年也不喜歡煙味兒。」這句話等於他承認了自己身份。
見她想到哪兒便說到哪兒,唐宗琅的眼光卻從始至終沒離開她,你曾說過,愛一個人就是連在路上看到一棵有趣的樹都要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你知不知道,你說了那棵樹后,我便按照你說的位置真的去找了,找到了它,它直愣愣地站在路旁,似乎和千百棵樹一樣,沒什麼不同,可是你說過後,我便真覺得它的確有趣。
「是嗎?」顏晏眼睛彎起來,笑得開心。
喝了兩瓶酒後,唐宗琅就攥著酒瓶不讓她喝:「今天你已經喝了不少,不能喝了。」
唐宗琅認認真真地聽她說話,她說到興頭上,也要隨著她附和幾句。
男孩卻善解人意地回答道:「姐姐叫顏晏。」
可小男孩又接著說:「在一個漂亮姐姐那裡見過你。」
在異國街頭,這個遲來的擁抱。
顏晏說了很多,後知後覺地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不停地在講,她拿起酒像喝水似的喝了半杯下去:「你……聽我說了這麼多,會不會覺得我煩呀?」
「哪兒來的自信?」顏耀輝的笑容有些諷刺,拉住他的胳膊,把他一路帶到街角處,四處看了看,然後用身子擋住唐宗琅。
二十四歲的顏晏,有著十六歲時的眼睛,帶著微醺的樣子,卻亮得像擦過雪一樣。這麼多年的風霜雨露、奔波勞苦,她踏過的污穢、滿到溢出來的失望,都沒有在她眼中留下痕迹。
在街頭小酒館里,兩人面對面坐著。
他點了一根煙,又抽出另一根遞給唐宗琅。
她真不是什麼英雄,這句話她在心裏對自己說了千遍萬遍,曾經還做了一些少女摘花數花瓣的事情,奇數是他還愛我,偶數是他忘記我了。
救護車還沒有開走,顏耀輝便在車上與唐宗琅聊了起來,天南地北地聊著,看似毫無關聯,卻不斷地旁敲側擊著打聽顏晏的生活。
顏耀輝的事情,也不能說給她聽,這是他答應顏耀輝的。可是他覺得這件事總有一天是要告訴她的,但不是現在。
唐宗琅眼睛一亮,激動了半天,卻結巴著問不出那個漂亮姐姐是誰。
她惱道:「真是管家婆。」
剪了短髮的顏晏個性變得鮮明許多,她側過身,挑著眉,手裡還在比畫著:「我們曾經以茶代酒,真是不痛快,不如今天我們去喝酒吧,你給我講故事,有酒有肉有故事,你去不去呀?」
他看著顏晏直愣愣地看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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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眨不眨,他心裏忽地升起一些羞惱,正想著怎樣翻過這個話題,就聽到顏晏說:「我愛你啊。」「對啊。」唐宗琅一臉饜足,「你拿我怎樣?」他手背在身後,先出了門。
顏晏喝了點酒,臉頰微紅,左手托著下巴:「唐宗琅,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呀,你現在說起情話來,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很是佩服。」
是意料之中,又帶著久別重逢的驚喜。
顏晏眨眨眼:「你親我。」
想那個沒良心、一走了之、無牽無掛的姑娘。
就是很想很想,想得心疼。
小男孩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他眼睛看向她,眼裡都是她。
他說:「後天,也就是3月10日在這裏見,我今天有任務。」
我是真的愛你,你說的所有我都想去看看,看你曾看過的風景,把風景裝進眼裡,把你也裝進眼裡。
唐宗琅放好錢包,看著她的這個模樣,忍不住兩隻手揪住她的臉。
「顏晏你這是在試探我嗎?」他看著她,目光熱切,「我既然來了,便想到了這些,你戒掉戒不掉又怎樣,有無後遺症又如何,我來到這裏就是做好餘生都和你在一起的準備。」
可是他頓了頓之後,又說:「我是來娶你的。」
顏晏想著,總不至於真打,也不會很過分,乾脆眼睛一閉,脖子一伸,做出視死如歸的樣子來。
說到底,顏晏也是自私的。她即使離開也不希望唐宗琅忘掉自己,最後離開時看起來決絕,卻還給他留著念想。她有九分的愛,一分的自尊,那自尊讓她離開,不讓他看見自己戒毒時難堪的樣子;而那九分的愛一直期盼著唐宗琅有一天能找到自己。
幾杯酒下肚,顏晏開始絮絮叨叨講起這段時間以來她在寺廟裡的事情,她講院子里哪棵樹開的花最艷最好看,她講緬甸的日出日落是什麼樣子的,也講她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暮鍾的僧侶和虔誠的信徒。
唐宗琅有些哭笑不得,難道是自己長得太大眾化,出了國也被人當成熟人?
唐宗琅眼眶發紅,他沒有問當初你為什麼要走,而是將手握成了拳,克制住把面前這個沒心沒肺的女人痛打一頓的衝動。
我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只是當我想到你時,下意識想到的是「愛」而不再是「喜歡」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真的愛你的。
愛你是一件藏不住的事情。
我也很想你啊,顏晏,在離開你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日盛一日地想你。
你瞧,顏晏永遠這麼糾結這麼,當初和唐宗琅在一起以及後來自薦枕席的事情恐怕是她的人生里最重要的決定,也是最大胆的決定。
寺廟門口也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顏晏和三月聽到爆炸聲,也出了房門,站在樓上遠眺過去。即使離得很遠,顏https://m•hetubook.com•com晏也能一眼看到滿地的血,她捂住三月的眼睛。
唐宗琅喉嚨里發出悶笑,握成拳的手在快接近她的時候,又緩緩展開,用掌心貼住她的側臉,攏住她的半張臉、右耳,還有周圍的頭髮。
他說:「好。」語氣里全是寵溺。
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靜得唐宗琅能聽到彼此的呼吸,拂在他的心上,他心裏的鹿撞啊撞啊,不停地橫衝直撞。
她樣子可憐,可唐宗琅知道她的脾性,不過是裝出來的可憐。他說:「對啊,打的就是你這個沒心沒肺的人。」
這句話從一個小孩子口中聽到一點也不浪漫。
唐宗琅脫口而出:「那我呢?」
她穿的是艷麗的紅綢薄衫和棉布裙子,薄衫很長,長至腳踝,她赤著腳,坐在石凳上,腳上系著小巧精緻的金色鈴鐺,懸空的腳前後晃動著,這鈴聲便一聲接著一聲地響起。
顏晏的雙手放在膝蓋上,交叉握在一起,她思慮半晌然後開口說:「你是來找我的嗎?」
唐宗琅頹廢了很多天,他記得那天,顏耀輝下車之前,還一臉糾結地問:「她會不會討厭我,她要是記不得我的樣子怎麼辦,要不我還是不去見她了吧……」
顏晏有些生氣,這種不動聽的話,還有必要說第二遍嗎?
「是是是。」唐宗琅順著她的話說下去,哄得她更開心,他也開心,除了娶顏晏這件事,目前來看還有什麼比久別重逢更讓人開心的呢。
他圓滿完成任務,鬆了一口氣。他有些想見顏晏,這個他虧欠太多的女兒,這個他沒有親眼看著,沒有親自守護長大的女兒。
可是她對戒毒的艱辛隻字不提。
唐宗琅挨著她坐下,也學著她的樣子,雙腳懸空。
唐宗琅從懷裡掏出一枚戒指:「這是我很久以前準備給你的,款式有些舊了,你就先拿著玩玩。」
她喝醉了酒,膽子也大了起來。
「小孩子不要看這些,會做噩夢的。」她不讓三月看,眼神卻朝那個方向瞥了好幾眼,心跳得慌亂,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不會,」他伸手揉了揉她的短髮,「我喜歡聽你講,你說的都是我沒有聽過的,很有趣。」
「為什麼?你讓我不要追來,你說如果我這樣做的話,你會討厭我。」唐宗琅有些難過,畢竟在他心裏,他是被顏晏拋棄過一次的人,他實在沒有信心。
唐宗琅回答:「顏晏現在住在成都,工作也在那裡,是個牙科醫生,是一個很棒的牙科醫生。我們每個人都很喜歡她。」
可是什麼叫「正常」呢?顏耀輝也回答不了這個問題,他只是覺得現在的陽光很亮,亮得他站不住腳步,想要趕緊離開。
顏耀輝一邊在想自己要怎麼回答這句話,一邊還盯著外面的情況,突然他臉色就變了,還沒等唐宗琅反應過來,他就跳下了車,朝著和圖書人群跑去,他一邊跑一邊喊:「快閃開,他身上有炸彈。」
顏耀輝對自己的傷毫不在意:「看來我們要換個地方聊了。」
一路上他背好的再次見面的台詞都在見到她的一刻煙消雲散,他緊張得不得了,他失了音,她要是討厭自己怎麼辦,他沒了勇氣。
唐宗琅還在一悲一喜中沒回過神,顏晏就跳下凳子。
她還是留有那些習慣的小動作,還是熟悉的語氣詞,這都讓唐宗琅迫不及待地想去擁抱她。
他思慮再三開口:「師父他老人家很好,就是很想你,我也是。」
顏晏看到他的舉動,忙嚇得雙手捂住臉,可眼睛卻從食指和中指中露出來。她期期艾艾地說:「你瞧你,剛一見面就要打我,虧我還總念著你的好呢。」
他的手掌帶著初秋的寒意,卻讓顏晏熱淚盈眶。
應該不是壞人吧。三月想,還好自己知道一條沒僧侶看守的小路,他經常從那條小路溜出來買零食吃。
她聲音不大,低低的。
唐宗琅禮貌地接過去卻沒有點著。
「我還能怎樣,當然是親回來咯。」她嘴上嚷嚷。
「那……那顏晏你能不能嫁給我?」他緊張得都忘掉了看了千百遍的求婚儀式,要手持著戒指單膝跪地,他像個初識情滋味的愣頭兒青,貼著她坐著,直截了當地問了出來。
「你真可愛。」他俯下身子低下頭對著她的嘴角便親了下去。
「我知道啊,我也想你,每一天都在想你。」顏晏目光清明,可是動作卻不老實起來,她手伸過去,捏住他的下頜,抬起來,「可是,我說出這話來,臉也不免要紅了,這麼久沒見,我呀,可是越活越年輕了。」說完這話她自個兒先笑了起來,高興得不得了。
顏晏把手貼在他的頭髮上。
他想問,那你喜歡我嗎?喜歡這樣的我嗎?喜歡這個一直愛著你的我嗎?可是他心裏一點都沒有底氣。
她這句話里用了「你」「我」「我們」這三個人稱,而「我們」出現了兩次。
顏耀輝打量著唐宗琅,覺得他應該聽不出自己的小心思,這些都是唐宗琅自己想說的,不是自己厚著臉皮問的。於是他又接著問:「她小時候特別喜歡吃土豆絲,每天都要吃,吃成了一個小胖妞……」
我幹嗎要想你呢,我也不知道。
她說的你好是拆開來說的,是你真的好,是四海潮生過盡千帆,輾轉來回后還是你的好。
顏晏卻在聽到剛剛他那句不是后,尷尬地低下了頭:「啊……」她雖然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但在聽到他這樣回答還是有些失落,「好吧。」她嘆了口氣,眼睛盯著地面。
「不是。」唐宗琅回答。
她語氣稀疏平常,眼睛卻在看見他的那一秒亮了起來。
唐宗琅被她直截了當地誇讚有些尷尬,手虛握著,食指抵在上唇處,輕咳出來:「我說的都是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