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要落定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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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他扒在車的底部,這樣總能混進去了吧,可是車在進門經過減速帶的時候車身一顛,他掉了下來,雙臂都被擦傷,沒等別人趕,他就撒腿跑掉了。
「我不想讓他見到我這個樣子。」顏晏站起身,拍拍手又拍乾淨三月的手掌,牽起他,「走,姐姐給你繼續講故事。」
「當然!」三月笑得開心。
顏晏看著三月,目光溫柔:「你媽媽說得對,她把你教得很好。」
「不可能,我見過你的照片。」本來唐宗琅還不肯定,可是看到面前人的反應,他確信這人就是顏耀輝。
她蹲下身子幫他整了整衣擺:「好的,三月晚安。」
三月的衣服並不新,卻很乾凈,一個失去媽媽的孩子,一個有著毒癮的孩子,還能保持著整潔,很是難得。
「姐姐也有一個很好的朋友……」顏晏頓了頓,嘆了口氣沒有說下去,只是眼圈泛紅。
三月的睫毛纖長,眼睛黑亮,可愛極了,看得顏晏母愛爆棚,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他頭頂揉了揉,動作雖然做得行雲流水,但她突然想起在泰國是不能隨便摸小孩子的頭,是對別人的不恭和蔑視。
這個問題一時真讓唐宗琅回答不出來。
這一瞬間她撥開雲霧,豁然開朗。
顏耀輝被人喊了名字,先觀察了一圈附近,然後側過身,捂住他的嘴:「你再說一句話,老子弄死你。」他下頜有條刀疤,配著他的眼神,很是震懾人。警告唐宗琅后,他加快了離開的腳步。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唐宗琅驚愕不已,難道是自己眼花了,可是未免也太像了吧。
唐宗琅頓了頓,認真道:「是喜歡她,未來要娶她的人。」
顏耀輝腳步頓了頓,有些踉蹌,但還是沒轉身。
三月偏著腦袋,突然扯住顏晏的胳膊:「姐姐你跟我來。」
完了完了,這下糟糕了,自己剛到泰國就闖了禍……顏晏有些手足無措,趕緊對三月道歉。
顏晏笑得開懷,女孩子被誇總是會覺得開心的,她對著他招招手,讓他過來。
三月帶顏晏來到院子里和-圖-書。
「你叫什麼名字?」顏晏問。
「我怎麼在這兒?」他從救護擔架上爬下去,開了車門,自言自語,「我肯定是又夢遊了。」
主持說完看向顏晏,見她神情迷茫。
他卻毫不在意,抬頭反問顏晏:「姐姐這麼好看不也在這裏嗎?」
她揉了揉他的頭髮,誇讚道:「三月,真乖。」她把唐宗琅的習慣學了個十成十。
「你這是做什麼?」三月跳起來,他慌張地伸手去接她撒落的泥土,可是接在手心的已經所剩無幾。
「唔,也不是。」三月認真地想了想,「是姐姐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最認真,聽起來和其他的故事不太一樣。」他抓了抓後腦勺,「但是三月也說不出來是哪裡不一樣。」
唐宗琅將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乾脆躺在寺廟門口,裝出犯了毒癮抽搐的樣子。他閉上眼想,出家人慈悲為懷,總不能見死不救吧,一定會把我抬進寺廟裡。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機智了。
他實在沒了主意,乾脆剃了光頭,換了僧侶的衣服,可是他千算萬算卻忘了自己聽不懂泰語,於是寺廟的僧人說什麼,他都聽不懂,只能合起手掌說薩瓦迪卡,還沒等他找到顏晏,就被僧侶當成賊圍起來胖揍一頓扔了出去。
住持耐心地聽完,說了很多。他說的泰語,一大半顏晏都聽不懂。
第二天,三月抱著兩把掃把站在門口等著她,看見她開門,笑得開心,朝她跑去:「給你的。」
可是他沒有等到顏晏,卻看見一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顏晏的父親——顏耀輝。
這個人還說:「顏晏以為是自己害死的你,這麼多年都沒有走出去。」
她眨了眨眼,他也跟著眨了眨眼。
「三月。」
三月的笑容單純,可是顏晏聽了這些話卻心驚肉跳。
她不由得心生好感,朝著他友好地笑了笑,他也對著她笑。
「顏晏吸毒了。」唐宗琅對著他離開的背影說道。
有一天他感慨:「姐姐,我最喜歡聽你講孫悟空,就是那個齊天大聖,美猴
https://www.hetubook•com•com王!」他站起來,學顏晏講故事時給他比畫的動作,「看我倒掛金鉤。」
顏晏失了說話的興緻,這個世上有太多像三月一樣的人,也有更多的人在生活的泥沼里早早學會摸爬滾打,有的人被人深深地踩進泥里,有的人咬牙站起來,卻沾滿了泥點,像陳子意一樣,終日不得安寧。
他的力道立馬卸了下來,眼神一閃后又恢復了冷淡:「你認錯人了。」
「小孩子知道得真多。」顏晏皺著眉頭,可眼裡都是笑意。
入夜後,顏晏躺在床上,床板太硬,硌得她骨頭疼。她躺了會兒又翻身坐起,窗外是樹葉的沙沙聲,她赤著腳踩在木頭上,這是泰國的寺廟。
唐宗琅很是惆悵,這些人也太狠了,下手太重,他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乾脆躺在門口曬起太陽。他支起手擋著臉,百無聊賴地盯著門口,希望自己萬一能好運地被顏晏看見,守株待兔也是不錯的。
顏晏站在原地,看著他離開,直到他進了屋,關上了門。
「她去世了。」三月回答。
「三月?」顏晏在嘴裏回味了一番,感嘆道,「真是個好名字,三月是春天。」
三月卻揚起頭笑:「沒關係,三月的媽媽是中國人。」
「好好好。」顏晏依言抓起一捧院里的泥土。
顏晏偏過頭,他也學著她的樣子偏過頭看她。
他做過卧底,親手抓過毒販,開過槍,受過傷,他是一名優秀的緝毒警察,他在這個崗位上做了幾十年,現在卻有人告訴他,他的女兒沾上了他厭惡一輩子的毒品。
他從窗台上跳下然後一路小跑著過來。
「這麼小也吸毒嗎?」顏晏說完這句又覺得很不尊重人,抱歉地對他笑了笑。
唐宗琅緊跟在他的身後,顏耀輝警惕性很強,剛被唐宗琅跟著就發現了。他轉過身,伸手勒住唐宗琅的脖子,眼神惡狠狠地掃過唐宗琅。
顏晏頓了頓,不知道想起了誰,愣了愣神:「那你想不想成為大英雄?」
面前的這個人就是顏耀輝無疑,他做了一輩m.hetubook.com.com子的緝毒警察,隱姓埋名,甚至拋妻棄女,借死亡之名,換掉之前的身份,改頭換面投入新的任務。他從沒有覺得自己的舉動有多麼偉大或者不妥,因為和他一樣的人,有千千萬萬,只是國家需要他,工作需要他。
顏晏一頓,再抬頭時眼睛濕漉漉的。
顏晏卻一怔,然後鬆開手指,泥土滑落下去。
顏晏的心軟成一潭水:「會的。」
「小三月是哪裡人?」她拉過他的手,席地而坐,把腿懸在欄杆外,隨風晃了晃。
這個叫Thamkrabok的寺廟,遠離城市,隱藏在曼谷以北140公里的一片森林里,這裏每天都會接收來自世界各地的酗酒和吸毒的人並給他們提供治療,顏晏就是其中一員。
顏耀輝這才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你是誰?」
三月看著顏晏的樣子,學著大人的模樣安慰她:「媽媽走的時候對我說,能陪三月這麼多年就沒有太多遺憾,讓三月代她看看這個世界,她說這是個美好的世界,所以三月沒有那麼難過。」
他聽了這句話,問:「三月乖的話,姐姐會不會喜歡三月?」
近乎相同的話和動作,唐宗琅也對她做過,也是安慰她。
「男孩子小時候好像都喜歡他,因為他是大英雄。」
三月聽得津津有味,總是張著嘴,發出「哇」「呀」的感嘆。
一個男人,如果不是變得胖得看不清五官或者是禿頂,從年輕到中年,外形相貌並不會有太大的變化,他也不例外,只是被風霜打磨得更加成熟,歲月對好看的人總是悲憫的。唐宗琅見過很多次他的照片,所以一眼便認出了他,即使理論上他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你做什麼?」他說的英語。
「顏晏。」顏晏先用英語說了遍自己的名字,又用漢語說了一遍。
「你先蹲下。」三月說,「然後握住一把泥土。」
她推開木門,寺廟裡幾乎所有的建材都是木頭,樓板是竹片的,樑柱則用質地堅硬的樹木做的,她出了門,趴在欄杆處享受此刻的寂靜。她看到一個小和*圖*書男孩看著她。小男孩眼睛很黑,就像唐宗琅一眼,亮得像光照進心裏,像黑曜石一樣。
他目光平靜如水,撥弄珠子的手撫在她的肩頭,溫暖地蓋著:「做你心中所想,愛你心中所愛。」
「嗯。」三月抬頭,「姐姐也要早些睡呀,做一個可愛的大人。」他抿著唇,笑得羞澀。
「然後閉上眼,想你最想對你喜歡的人說的話,再把這捧土埋回地里,你想見的人就會來找你。」三月語氣嚴肅,「是真的,是母親告訴我的,是她們家鄉的秘密,我只告訴姐姐。」
她對三月說:「小朋友的話,這個時候要去休息了,只有好好睡覺、好好生活才能成長為一個可愛的大人,才能保護三月想要保護的人。」她語氣認真,認真地對面前這個小朋友灌輸正確的觀點。
這下唐宗琅身上也不疼了,立馬跳了起來,追了過去。
三月聽不太懂顏晏話里的意思,搖了搖她的手問:「那漂亮姐姐叫什麼?」
「怎麼了,三月?」
雖然他沒有去醫院,可是這趟出車費還是沒能免掉。
因為唐宗琅沒有吸毒,所以他不能進這個寺廟,他只能看著寺廟的門卻不能進去,心裏很是焦躁。這些天,他每天都絞盡腦汁地想不同的方法,試圖混進去。
她也的確照做了,她開始給三月講中國的神話故事——哪吒鬧海、大鬧天宮、嫦娥奔月……
怪不得他剛才會用漢語念她的名字,顏晏心裏想著,原本她還以為三月只是跟著她說漢語的語調依葫蘆畫瓢,她俯下身子:「那三月的媽媽去哪裡了?」
他眨眨眼:「是姐姐喜歡的人嗎?」
他真可愛,像一個小天使。
「和你一樣唄。」他撇撇嘴。
「姐姐照做便是。」
而春天是萬物希望的萌芽。
「我,知道了,謝謝大師。」她站起身恭敬地說。
可是,門口的僧人卻叫來救護車,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了上去。等隨車的醫護人員準備給他注射鎮靜劑的時候,他再也裝不下去,眼睛一睜,裝出受到驚嚇的樣子。
「你在這裏做什麼?」顏晏手臂搭和圖書在欄杆上,上身伏在上面問。
三月也學著她的樣子坐下:「三月以前住在孔提,是個很漂亮的村莊,有很多跟母親一樣漂亮的姐姐,每天都有很多很多的遊客來,他們還會給三月糖果,會給三月注射藥水,他們說這種藥水會讓三月力大無比,可以快些長大,長大后就能保護母親。」
第二天他買通了寺廟負責採購的僧人,把自己藏在車裡的菜堆中,本以為天衣無縫,卻被門口負責檢查車輛的僧人發現,把頭頂著菜葉的他趕了出去。
「這是做什麼?」這個樣子像是小孩子扮家家,顏晏笑出聲。
「顏晏。」唐宗琅說的中文,吐字清楚。
第一天,他看寺廟戒備不嚴,除了門口,四周連看守的僧人都沒有,他興高采烈地準備採取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翻牆進去。翻牆這種事他上學的時候沒少做,做起來很是拿手,可是等他蹲在牆頭上,朝裏面一看,除了一張帶電的鐵絲網以外,底下還埋著數不清的鐵釘和碎玻璃,在淡淡的月亮下閃現出駭人的光亮,他蹲了五分鐘,又默默地爬了回去。
孔提是泰國最大的貧民區,那裡魚龍混雜,充斥著毒品、暴力、情|色。
他頓了頓,捏住衣擺,小聲支吾道:「就像媽媽一樣。」
盛世之下,總有人為萬家燈火負重前行。
他想了想,甜甜地回答:「晚安,顏晏,姐姐再見。」他跳遠了幾步,回過頭對她擺擺手。
顏晏已經很多天沒有說過話,此時卻突然有了想說話的念頭。
寺廟裡要求他們每天早上四點半起床,然後打掃寺廟道路上的落葉。
三月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但是也覺得好聽,跟著念了兩遍,說的也是漢語,但是因為不熟練,說得奇奇怪怪的。
「我也想,」她嘆了口氣,目光變得悠長,「想變成一個大英雄,他的英雄。」
唐宗琅愣了愣,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面前這個人。
在顏晏學習泰語的第四個月,她磕磕巴巴地問住持自己心裏的疑惑,她糾結于愛與相守,她不知道愛是要在一起,還是因為愛你所以我要離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