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最長的一晚
「我的媽爺子!」
「誰說不是呢,我本科不是學自動化的嗎,大四那年報考的是清華的相同專業,沒考上,畢業后脫產又考了一次,仍然失敗。然後去工作了一年多,但一直不甘心,還是覺得應該去清華或者北大讀個研,就邊上班邊複習。我報考了北大的MBA,進了面試,但最後因為工作經歷薄弱,在面試官的眼裡,不如和我競爭的那些名企職員或者公司管理層,所以沒被錄取。」
「好的,去洗吧。」我機械地回答。
我指著自己卧室的方向,併為她推開房門。她走到床前,把自己扔到床墊上,身子軟塌塌地半卧半坐,臉朝著我。
「三伏天得多難熬。」諶思聽后撇了撇嘴,指著客廳里的一堵牆問,「我原來住的房間就在這邊吧?」
「這倒是極少聽他提及,」我詫異地說,「在你之前,牛南還有過前女友?你們不是在初中時就好上了嗎?」
她站起身,拖著傷腳一瘸一拐地在居室中溜達了幾圈,然後在沙發上坐定。百無聊賴。
她費力地行走著,還沒有走完距離目標餐廳一半的路程,痛感和疲憊就迫使她停了下來。舉頭四顧,不遠處的一家連鎖快餐店就是此刻的折衷選擇了。
「你幹嘛呢?怎麼不出聲,心不在焉的!」透過手機,我聽到了他在門外用喝光的空啤酒罐一下下敲著大門。
「即便這樣,在台灣待了半輩子回來也應該有些積蓄吧,怎麼不再買一套房子?一家人住得這樣擁擠。」
「你指的是哪方面的經歷?」
「我當時也沒把事情想得如此嚴重,她離家出走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往往出去找也找不到。即便找到了,『仇人相見』后衝突沒準兒還要升級,於是我就沒出去找。」
牛南無奈:「你行行好,我都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怎麼打?」
諶思逐漸產生了一種固執的認識:牛南表現出的對於「兔子」的青睞,是因為其出身好、發展好;而自己家庭條件不佳,導致了牛南的輕慢。秉持著這種觀點,不僅讓她對「兔子」產生切齒之恨,同時也更加迫使自己走上了考研的華山一條路。現在,考研成功對她來說不僅僅在於改變命運,更為了向牛南證明——「兔子」的一帆風順只不過是來源於她的優渥家庭罷了,而自己才是更優秀的那個女人。
我不厭其煩地充當著旁白,但諶思對此似乎並不感興趣,她很少應和,也絕無提問。她不停變換著姿勢,時而靠在沙發上,時而盤起腿坐,最後索性踢掉了拖鞋平躺在了沙發上,雙腳幾乎觸碰到了我的身體。
諶思不容分說地回答:「我知道!」
不過還好,在我的這個年齡,這種情緒一般不會持續超過90秒的。為什麼是90秒?想必讀者已經看出來了,我最喜歡走神和胡思亂想,一般我的意念集中在某件事上的時間超過90秒鐘,便總會不自覺地開小差兒去了。
然而他搭蚊帳的技術不太過關,諶思剛剛爬上床,拉了拉帳子口,那些金屬蚊帳桿就七扭八歪地倒伏了,整頂蚊帳坍塌在了諶思身上。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糾纏在一起的蚊帳里掙脫出身,不由分說便指責他做事不牢靠,沒有提前檢驗蚊帳的可靠性。
站在我家大門外拎著啤酒罐兒的男人講述了他妻子提出離婚那晚的經過。我卻覺得諶思所指的陰影和不能釋懷的東西,並不是指遭受家暴,八成還是關於『兔子』的事情。即便牛南按照她的要求打了那個絕交電話,但他因此而流淚這件事,在諶思頭腦里卻變成了一個死結。
「我在家啊!一早兒不是告訴過你了嗎?」我下意識地趕緊又回到門邊。
我們駐足道別。我感到了失落,就像平時環繞著我的,那種很普通的失落。稍稍不同的是,這次的失落裏面又夾雜著意猶未盡。
「哪有聲音?」我假裝沒聽到。
「早些時候,我有些失態,讓你見笑了。」她用手揉了揉臉。
牛南不屈不撓地又打來了三次,手機在沙發坐墊下嗚嗚地震動不止。
「後悔昨天把她接回來?」
「他說一口林海音《城南舊事》風格的話,不帶老家浙江味,也沒有台灣腔。來到家裡后昏睡了一天,第二天吃了媽媽做的菜,顯得挺拘束,也可能是裝的,第三天就問我哪能吃到正宗的鹵煮火燒。我說不知道。他便不悅,說想這口兒想了四十年。我說我對老北京小吃不感興趣,高糖多油,尤其喜歡拿動物下水做文章。他不以為然,說北京小吃就是窮人發明的,要解飽還得便宜,早年間肉多貴,味道口感接近肉的可不只能是下水了。另外,他還挺時髦的,喜歡打檯球。腿上有幾塊取不出的彈片,最熱的夏天也要穿秋褲,還不讓開空調。」
我連忙捂住手機的話筒,回應她:「馬上就完事了,稍等一會兒,我就來!」
「完全不記得。我也並不喜歡看這個類型的卡通。要是《灌籃高手》,我勉強還能和你聊上兩句,誰叫那會兒全班都看呢。」
「一看就是在和姑娘聊天!」諶思經過我身邊時,停下來。
很快,公共汽車站到了。
很難講諶思的精神狀態和性格,也包括她和牛南的相處模式,是不是因為長久地背著這種沉重的心理負擔來生活,才逐漸改變為目前的狀態的。
「是啊,生活了幾十年,憑空從石頭縫裡蹦出一個爺爺。」
「啟蟄,什麼『不、不』,『好、好』的,你在和誰說話呢?」牛南在聽筒里問。
「我覺得你喝得有點多了,還是清醒下來再琢磨這事吧。」我從門鏡里看到他已經喝乾了五罐啤酒,正蹲在地上打開最後一聽。
「看看你目前的態度吧,你從來、也根本做不到正視這件事,我確信自己還會因此再次受到傷害的。還是先冷靜冷靜吧。」
我起身走到自己的房間,踩在床上,揭開衣櫃頂端的一張四開的舊報紙,那報紙已經深深泛黃,上面落了一層土,可能是多年前的北京日報或者北京青年報吧。我把報紙下面的一個紙箱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放到地上。箱子裏面都是我大學畢業以前購買的電影DVD,我仔細地挑出了幾張,然後又從衣櫃中取出一件嶄新的T恤,回到客廳,坐在諶思身旁的沙發上。
諶思拄了根登山手杖,走出了家門,她決定到自己最中意的、卻因為節食許久沒光顧的餐廳吃一份100%的正常晚餐,給自己一份100%的滿足感,以對抗腳傷。
我條件反射地看了一眼卧室:「這我可說不好。」
其實在牛南從德國回來后,兩人還未結婚時,諶思也一直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兩人之所以突然去民政局領結婚證,也是因為某次發生激烈爭吵的當天,牛南為了安撫諶思,避免她因為沒有安全感,而總犯疑心病。
服務員做出了個無奈的表情后,捧著pos機離開了。
「晚上一起吃個飯吧?」此時諶思對我說。
「錯了,你有些轉向,在那一側,我房間的隔壁。」我糾正她。
「對,我在德國認識的那姑娘就是諶思的一個老大的心病。」
多麼理想主義,多麼荒唐,多麼難於把握,多麼不切實際!不過好在現如今我們這撥兒人已經年過三十的時候,我們的國家完全抵制住了東洋人對於青少年的思想滲透,事情對男孩子和女孩子也變得愈發簡單明了——再也不用費勁地去踢球,弄得一身汗水和臟土了,也不用學什麼勞什子吉他製造雜訊污染了,只要奔著有錢有房有好車的目標努力就足夠了。真是清晰而唯一的標準!
由於這一點和牛南的經歷頗為相似,牛南當晚還拍著對方的肩膀安慰說,不要過於悲觀絕望,這種情況不是個案,並舉了自己的例子。諶思也經常疑神疑鬼他與德國合租期間的姑娘藕斷絲連,但他通過無數次地耐心開導,還是化解掉了這種疑心,維護住了自己的婚姻。他還勸告剛離婚的那位,雙方先冷靜一下,把負面情緒給釋放掉,再圖復婚。
我插嘴說:「當時確實很突然,還記得是5月份的一天,他告訴我,你們領了結婚證,叫我著實吃了一驚。」
「離開大陸有多少年?」
「等你就是,還是快發電子版吧!」
「不得不讚歎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毅力呀!」我朝她豎起大拇指。
「老天爺!」我無奈地說,「你有什麼要說的,就長話短說,三句並做兩句,在電話里講完得了。」
「為了這個原因複合,我覺得還是不太值得。」
「他不是個踏實的人,所以讓人的心底沒有那種穩穩的、牢靠的感覺。你和他認識的時間更長,你有這種感覺嗎?」
「確實,不過也是當時的形勢所迫。丟了工作后,我想那就索性繼續脫產備考,把筆試分數考得足夠高,以在總分上彌補工作經歷上的欠缺吧。最後我的筆試成績是220多分,算是以名列前茅的成績進入了面試。不巧的是,那年恰逢清北等名校MBA面試製度改革,提高了工作和管理經驗的權重,分配給提前面試階段的錄取名額比重加大,那些工作背景光鮮的人,在筆試之前就幾乎已經被錄取了,只要通過一條極低的筆試分數線即可。而我呢,只能是再一次鎩羽而歸。」
「還有嗎?你接著說吧。」
「我覺得吧,你的腦子有點亂,你現在已經理不清自己是否想讓她回來和你繼續過了。我看,你還是回家睡覺去吧,明天再聊吧。」
「我想要的是一份安全感。」
「可以這麼說,但——也不能完全這麼說。能幫我倒杯溫水嗎?」她清了清嗓子,繼續說,「這些年來,我和牛南的關係也時常會有波折。他和『兔子』認識的時期,算是比較低谷的階段吧。」
「她有鑰匙的——離婚後她曾想把大門鑰匙還給我,我叫她留著的,我也一直沒換鎖。也許在我的視線外,我是說她有可能從我的身後擦肩而過,已經開門回家了,你說是不是?」
「見面的形式應該沒有,不過我也不能排除他瞞著我去見過。但無數次的,我讓他當著我的面,和『兔子』一刀兩斷,給我吃顆定心丸,都被他以各種方式拒絕或者敷衍過去了。」
「給她留言!罵她!」諶思歇斯底里地吼叫,那喊聲引來了兩旁觀眾隔著車窗的側目。看到牛南流淚,她也深受刺|激,當即淚如泉湧。
「改天正常的時間再約吧!」
離開自助銀行很遠后,諶思的胸脯依然像扁擔下的水桶液面一樣來回起伏。情緒激動的她跟著我,默默地在人行便道上行走著,走了好一會兒,也沒有吭聲。經過我家附近的一個地鐵站入口時,她慟哭了起來。
投行小伙結婚之前有過幾個女朋友,他在和妻子談戀愛的時候隻身去英國工作過一年。這期間,有個和他搞曖昧的姑娘。而當時未婚妻通過雙方共同的朋友,對這件事也有所耳聞。恰巧她又患有嚴重的精神潔癖,敏感異常,在國內時就經常懷疑未來的丈夫腳踩兩隻船,總是突然打電話查崗。而在小伙出國,兩人異地戀期間,這種調查的行為也更為變本加厲,哪怕是碰上他在越洋電話中自稱正在參加公司派對時,未婚妻也要讓旁邊的同事對著電話說幾句話,來證明他所言屬實,確實清白,並非在和其他姑娘鬼混。
「記得好清楚!」
「好的,感謝!我過會兒到你那裡取。」
「說出來,權當一種傾訴吧,自己也能舒服些。」
「你現在到底在哪呢,啟蟄?」
「是這樣的,我不是辭了職,正在備考MBA嗎,有一些英語卷子和面試的材料,需要列印。」
「可考上之後,他看到身邊已經工作的、搞技術的本科同學幹活太累,掙錢也不多,便見異思遷地去和學校、院系一通兒哭訴,求爺爺告奶奶,轉系去了企業管理專業。
「你又怎麼了?!」儘管我很想讓語氣平和下來,但實在做不到。
「看來是你們選擇度蜜月的時間有欠考慮。」
但此刻這種並肩行走,由於我提及了牛南的名字,而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就像少年時代的某一時期,每天和她擦肩而過時那樣。這讓我不甚愜意,我試圖化解這種氣氛,搜刮著肚子里的言辭,想說一句笑話來調劑這糟糕的境遇。可是我卻想起了很多年前她的樣貌,她周遭的怡人氣息;想起了每天在我的視野中,她即將出現卻還沒出現時,我那忐忑又悸動的心情。當然,也想到了牛南和她糾葛在一起時,我那倒霉而可憐,卻又真切如昨的感觸。
「這麼晚我能在哪兒?在家睡覺。」
「我聽說你家祖上還是大戶人家呢。」
「就在我以前上班的寫字樓隔了兩個街區的那條大馬路的路西,那幢藍色玻璃的建築。」
「多少頁,大概?」
「那就儘管說好啦!」我也笑。
我聽著這嘆息,沒有回應。
看到這裏諶思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讓我著實嚇了一跳。那笑聲讓我覺得她正在觀看周星馳的鬧劇,或者潘長江的小品。
身旁等待收錢的女服務員對這種客套顯出了極大的不耐煩,諶思連忙按住我攥著鈔票的手,把自己手中的信用卡遞了出去。
「說你們一刀兩斷,再罵她是破壞別人感情的賤貨!」諶思將紙片硬塞到牛南手裡。
開導完別人,牛南感到很欣慰,他覺得雖然和諶思之間經歷了很多不愉快和磨難,兩人畢竟都堅持了下來。以後更要互相體諒對方,以這位朋友的經歷為前車之鑒。
「我已經睡下了,你知道我的睡眠很不好,睡前聊天,會讓神經不能鬆弛下來,這宿覺會失眠的!」
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也和快餐店裡的諶思一樣,面對接受報價的醫生時那般,無路可退了。
聽到這裏,我插嘴問:「『前車之鑒』是指夫妻雙方為了前女友鬧彆扭,導致感情破裂?」
「我知道了,沒問題。」
「X射線對人體有益是怎麼的?」醫生的聲音依然平和,但卻隱隱透出種威嚴感,讓諶思無法再堅持己見。
「記得不是很清楚了。」
「我說——一會兒一起吃晚飯嗎?已經到了飯點兒。」她重複。
「那裡也不全是富商。像我爺爺這種,就只能領點微薄的退休金和撫慰金,住在眷村裡一間改建的公寓里而已。」我指著客廳里的沙發,示意從衛生間出來的她坐下來,「況且他回來沒幾年,四十多年沒見面的奶奶就生了重病,他的積蓄沒少花到醫院裡邊。」
「請稍等,我看看印表機裏面的紙夠不夠——已經快下班了,這會兒去庫房領列印紙的話,還要聽行政處那個倒霉的喪偶大叔發牢騷。」我邊說邊拉開桌上列印複印一體機的紙盒看了看裏面紙的厚度,「可能有些懸,估計只有兩百張紙上下。」
「噓,皮皮,」我大聲喊,「好好待著,別折騰!明早再去遛你!」
「我當然是想讓她回來的。」
「家裡有人嗎?」她有些緊張地用手揉著眼睛,並快速地整理了頭髮。
「你這麼說,我倒是有一點印www.hetubook.com.com象,但那天我先吃過晚飯了,就拿著你給的票先入場佔地兒去了。你吃飯時,我不在場。那天看球的除去我和你,還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傢伙?」
我用遙控器把電視的音量調小后,諶思便開始講她的故事。
懷中擁著諶思,我那愛走神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我仍記得《足球小將》里的上杉明菜,她是吉塔斯隊的勁敵南陽隊隊長的妹妹,卻對大地翔暗生情愫。這也是我從小到大第一個產生好感的女性形象——我是指不管是真實的,抑或虛幻的、屏幕里的形象,全都算上。
「但我要去另一邊的車站坐車。」
目送諶思矯健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出了神。距上次見到諶思飛跑,大概過去了有一年。那還是在「中網」公開賽上。
「啟蟄,啟蟄!」牛南在聽筒里喊我。
「她會不會回家了?」
沒想到諶思斬釘截鐵地說:「快打,不打咱就離婚!」
「你既然報出過這個價,我也不喜歡討價還價。」
「後來衰敗了?」
「十幾年前回來的,49年離家,那時我爸爸才剛出生。」
「緊張?沒有的事。」我衝著衛生間的方向喊,「電話里真是男的!」
「為什麼呀?這一陣子咱們不是過得挺好嗎?」牛南將自己的語氣也調整得盡量平靜,「連架都沒吵過。你今天這是唱的哪一齣兒啊?」
「接起來吧,」諶思鬆開擁抱我的手臂,「為什麼一直不接?」
「您說什麼,什麼叫肉白吃了?」
「沒事你打什麼電話?也不看看現在是晚上幾點了?!」我更加搓火了。
「那接著看完?」我徵求著她的意見,同時準備按下遙控器上繼續播放的按鍵,為了讓她看到完整的情節,我剛剛還是在她離開客廳時暫停了影片。
「你家不是在那邊嗎?」我指著相反的方向。
我們點了一桌子菜,彷彿一對久別重逢,而且是因為偶遇而重逢的老朋友,甚至比老朋友還要略微親切一些,我們聊了很多各自生活中有趣的事,不時在歡聲笑語中舉杯。
「不是不能給你照片子,『咔嚓』一照,你一個月的肉就白吃了!」
「心理素質挺過硬,失眠就更加不會了吧?」
「唉,天吶!」
「嗯,誰知道呢,也許吧。」
卧室的房門敞開著,在客廳里昏暗燈光的映襯下,她長長的影子從背後直達房頂。有那麼一瞬間,我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是身著戲服的話劇演員,正在登上舞台。
我睜開眼睛,望著她的臉說:「我害怕自己先給你放一首《七色光》后,再給你來兩集《足球小將》,你會直接站起身來告辭。」
「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好了!」
當我把剛才用餐后塞在褲兜里的皺巴巴的餐巾紙,遞到她手裡時,她的哭聲更加高亢了,委屈又痛苦,悲戚地能叫馬路兩旁的槐樹和矮灌木都倒伏在地上。
「中國移動的校園招聘要求中英文簡歷,他自己按時提交了,關鍵是他最終還被錄用了,你說氣人不氣人?想起這事我就恨他!」我忿忿地說。
「不過,頁數可不少呢!」
「我剛好也在家,能不能出去坐坐?」
牛南!居然是牛南!
「唉,其實事情是這麼回事,」牛南嘆了口氣,一邊回憶一邊慢吞吞地說,「那天離完婚,諶思從辦證大廳哭著跑掉了,我出去追上她,為了安慰她,我是這樣說的,我就把這個離婚證兒看成一個逗號,而不是一個句號,我們未來還有更多的故事呢。」
「回家了,這不是你剛剛說的嗎!?」懨懨欲睡的我被驚嚇得清醒了些。
「是——我媽。」我思忖了幾秒才回答她,「沒事兒,就是提醒我早晚兩次按時遛皮皮而已。」
「就500吧。」等羅拉的喊叫停下,諶思輕描淡寫地回答。
「人口兒多,沒辦法。爸、媽、爺爺和我,兩室一廳,爸爸還一直睡沙發呢。湊合活著吧。」我把衛生間的燈打開,讓她去洗臉。
下班之後,在辦公室里耗了一會兒,我拿起列印好的材料,夾在右臂下,邊走下樓,邊用左手把頭髮捋整齊。在傳達室門口向諶思來的方向張望時,沒有瞧見她,便心不在焉地和看門人閑聊了幾分鐘,胸中升起的焦慮感居然不斷地增加。正待掏出手機看看有沒有來自諶思的未接來電或未讀簡訊,身著紅裙子的她剛好在這時走到了門口。
「那場比賽前,我們一起在工體東門喝羊湯來著。」
好在佔據我們座位的人也並非無賴,抑或是諶思的堅持起了作用,他們表示這局球結束后便換地方坐,讓我們先在過道上將就一會兒。在牛南和我看來,這已屬可以接受的結果。可誰知諶思仍舊不依不饒,要求他們即刻起身騰地兒。
「當時看到她悲痛欲絕的樣子,我也有些不自控。也可能是平時吵架、打架后,冷戰個幾天,我總去主動服軟,尋求和解,以致形成了某種條件反射吧。」他又咳嗽了一下,把聲控燈弄亮,「我還對她說:『我能體會到你回憶過去那些不快時的心情,今天來離婚,就當讓你痛快痛快,你壓抑太久了。今天領這個證,就算為了解開你心中的結。即使領了證,我還在你身邊,你有什麼事都可以來找我,我能做到的也一定為你做,就像一個丈夫那樣!』」
「我腦子很清醒,我真的是這麼想的。」
「我覺得你不在家,在家的話你把門打開,出來見我一下又何妨?」他正把眼睛對準門鏡,努力地觀察著。
「隨便聊些什麼,讓我過去坐坐好不好?」
我沉吟了片刻,反問:「你指的是哪些事?」
「有。」
而此時,諶思,我是指活生生的諶思卻和我坐在了這堵牆的同側。況且是不再屬於牛南的諶思,換做是再卑微畏縮的人,都會期待接下來發生些不平凡的故事吧。
「可以,你知道我單位的位置嗎?」
晚飯之後第二次看到她哭泣,我自己的情緒不可避免地也變得失落而悵然,只得長嘆一聲,並起身找來毛巾遞給她。
「能否問問,後面幾次也都是5500嗎?」我拿過她面前的空玻璃杯,在手裡握了許久,「你不願說也完全沒關係的。」
「兔子?」
「只是喝杯明前茶而已,不願意也沒關係的。」醫生爽朗地笑。
「在我接觸過的人當中,從沒有女人拯救男人的,或者男人從屬於女人的。」
「我看看是什麼傷。」醫生示意傷者舉起手,然後一圈圈地把血毛巾打開。
好在德國當地時間是半夜,『兔子』關機了,電話轉到了語音信箱,響起了她預先錄製好的一串兒有事請留言的德語。
沒等牛南把話說完,聽筒里便傳來忙音。諶思掛斷了電話,當晚也沒有回家。
「等縫完了去拍個片子。我怕剌到了骨頭,有小裂縫,那就得上夾板。」
「說真的,我的頭昏昏沉沉的,不太舒服,此刻只想睡覺。今晚實在不能請你進來做客了。」我隔著房門通過手機對他說。
「對,是個在投行工作的朋友,長得挺帥那個。」
諶思沒有回應,也沒有再說些旁的東西。我偷偷瞄了一眼諶思,發現她臉上的笑意似乎趨於消褪了。
「你過於敏感了,」我對她說,「就我的經驗來說,自己覺得很重要的東西,在別人眼裡,往往都不算什麼要緊事。」
如果這可以算作一次date的話,我想,到酒足飯飽時為止,這堪稱一次成功的約會。
「我印象里,你有幾年沒正經上過班了。」
「那,再見嘍。」我半轉過身,準備邁開腿往家的方向走。
我站在卧室的門口,略感到些茫然和暈眩。此時的諶思,雙腿依然保持著垂在床尾的姿勢,不過由於她已經仰面躺下的緣故,腿部從紅色的裙擺中露出更多。她雙目微閉,正眼神迷離地看著我。也有可能並沒在看我,對這一點,我不太能肯定。我感到嗓子有些乾渴,手心裏粘膩的汗濕叫我無所適從,彷彿自己的雙腳不是站在自家卧室的門口,而是老師或者單位領導的辦公室的門前一樣。
「你說吧。」
諶思進門后在屋子裡邊踱著步,邊小心環視著:「家裡怎麼這麼多張床,客廳里還有床?」
牛南在電話里繼續講,那天看完球,他開車和我一起從工體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點半鍾,卻發現諶思不在家。看球之前是他把她送到閨蜜家,她們約好一起聊天吃晚餐的,按常理早應該到家了才對。感到詫異的牛南,趕緊給妻子打去電話,無人接聽。他連著打了10個電話,都沒接。
「今年是我第五次考研。上大四時和畢業第一年連考了兩次學術型研究生,之後則又考了兩次MBA。」
諶思死命掙扎著,大喊:「有種你現在就抽我,不抽你就不是男人,你『牛』字以後倒著寫!」
我爬上過街天橋,向著馬路對面眺望,遠遠就發現自助銀行門口,一位穿紅裙子的女人被團團圍在人群中間。我趕忙過了天橋,飛似的往諶思跟前跑。她正和一個光頭壯漢拉扯在一起,情緒激動地大聲叫嚷。那光頭泛著青光的腦瓜頂上布滿了田埂般的肥肉,怒目瞪視著諶思,正用刺滿了花花綠綠文身的手臂薅住諶思的脖領子,周圍因此而聚攏了大批看熱鬧的閑人。
「我知道一家12點才打烊的餐廳可以吃宵夜,不遠。或者路邊的大排檔、酒吧之類的也可以。」
「我得回家去了。先漱漱口,把酒氣弄掉,再和她說點甜言蜜語之類的哄哄她。」
「哎喲喂,還沒掛電話呢?你可真能聊啊!」隨著吱嘎的開門聲響起,出浴的諶思從衛生間里走了出來,她全身上下只穿著我的那件T恤衫,衣服的下擺堪堪遮住臀部,曼妙的身姿完全呈現在了我的眼前,「看來我今晚來得真有些不巧啊。」
「也許吧,也許確實有些吧。」
「別掛,我快點兒說還不行!」
醫生早已消失多時,桌上留有一個信封,裏面整齊地盛放著55張嶄新的紅色鈔票。信封旁邊還有外傷噴劑和口服去痛葯。
聽到這個話,我便開始往座席區外退。此時,叫我吃驚的事發生了,諶思把「槍口」調轉回來,瞄準了牛南,她歇斯底里道:「你是哪撥兒的?你媳婦跟別人吵架,你居然站在對方那頭!」那富有穿透力的吼叫,像平地炸響的驚雷,在觀眾區久久回蕩,甚至等待接發球的運動員都愣了下神,吃了對方一記ace。
「晚上有別的安排?」她緊接著又問。
「唉,說起備考,當真是滿頭的陰雲!」
「我有時也不太好解釋我做的事情。我現在有些後悔了。」
「咳,不用在意這個,就當發泄複習備考的壓力好了。」
「什麼?」我吃了一驚,有些沒回過神兒來。
「去樓上洗把臉,換件衣服吧?」剛才沉默的行走,我們都沒有注意方向,我只是憑著肌肉記憶往家走罷了,而諶思畢竟也在那棟樓房裡和牛南生活了幾年,條件反射地跟著我走到了住處附近。
「拍一個片兒,沒事的話,我也就放心了。萬一回家后,半夜三更的它再疼起來,我心裏多沒底啊!」諶思指著自己腫得老高的腳腕子請求醫生。
「那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啊!」
「相處上的問題自然很多,這些和兩人的性格有關,但對於我來說,給這段婚姻帶來最大困擾的問題,卻並不能說是因為這個。」
比賽當天他聯繫了我,想必是送票的對象臨時計劃有變不能按時前往吧。這種情況也不是一次兩次發生了,國安、首鋼的球票,每個賽季,我都會不止一次地從牛南手裡獲贈。但共同點是比賽前夕他才聯繫我。多出的機動票總不能浪費,送個順水人情,鄰居是最合適的。而對於我來說,體育比賽我談不上鍾愛,但也不排斥,況且空余時間多得很,與其待在家裡聽我媽嘮叨,車接車送、免費看球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可這筆錢畢業后真的能賺回來嗎?」
「藕斷絲連,每次『兔子』回國探親,牛南總要去和她見上一面。」
「我已經在你家門口了,你打開門,讓我進去吧。昨天我看到叔叔阿姨拿著行李回老家掃墓去了,就你一人在家,又不會影響到旁人。」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要說的重點是,看到他既然英語不錯,我就把中文簡歷發給他,叫他幫我寫份英文簡歷,結果他一直拖著不給我寫,後來我就錯過了中國移動的招聘。」
「估計要20萬塊吧。」
諶思點了點頭,瘸著腳離開了急診室。
「別較勁啊,」牛南臉色轉為了青紫,「看我回家不抽你!」邊說著邊攥住諶思的手臂往外走。
「為了自己的目標嘛,還算無可厚非吧。」
諶思面帶不解地換了一張卡遞上:「刷這張吧,儲蓄卡。」
「你覺得和我共度一宿,值得男人花上多少錢?」
「那『兔子』算是插足嘍?」
我環視著看台,確實發現了一些空座,卻很偏僻,而且遙遠。也難怪雙方陷入了僵局。站立的三人,嚴重影響了身後球迷的觀賽,呵斥的聲音此起彼伏。
電話撥到第11個時,另一端終於接起來了。還沒等他質問諶思為什麼不在家、不接電話時,她劈頭一句就是:「我要和你說個事兒。」
「你圖的是什麼啊?你自己剛才對她回歸后的日子並不樂觀,你還折騰個什麼勁,只是對她抱有的歉疚心理在作祟嗎?」
「看來這一點上,你倆倒算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
「爺爺年少時投考了空軍,參加過重慶空戰。後來他隨著國民黨戰敗撤退到台灣,家裡其他人都留在大陸,成了革命對象。」
可諶思一旦提到這件事,就不會輕易停下來。她開始喋喋不休地叨嘮這件事,一直到夜裡三點,牛南還在安撫她,但卻沒有什麼收效。耐心耗盡的牛南,知道又到了雙方矛盾爆發的邊緣。學聰明了的他,直接穿好衣服,徑直下樓發動汽車,在半夜裡去上班了,順便連早高峰的堵車都避開了。
「是的,雖然是周五下午,但還是要堅守崗位的嘛!」
「喂!你聽得見我說話嗎?是不是信號不好?」牛南站在樓道里不斷變換著手機的方向,「我說,你要真的在家,就把門打開,讓我進去坐一小會兒。」
「不需要拍個片子嗎?」
「是誰的電話?興許是有急事呢!」
回到家后,諶思坐在書桌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攤開的管理類聯考模擬試卷。鬧鐘秒針的嘀嗒聲一刻不停歇,她卻遲遲沒有動筆,設定好的倒計時,屢屢作廢並重置。
「是『兔子』吧?」
「如此緊張做什麼,你不會認為我這麼容易就生氣吧?」她用笑眯眯的眼睛看著我。
我沒有作聲,只是面帶狐疑地看著她。
那天,恰逢路上嚴重堵車,我們到達球場時,比賽已經打到了首盤第四局。我們三個人連聲說著對不起、打擾了,從很多觀眾眼前貓腰經過,一直摸到自己的座席時,發現座位www.hetubook.com.com上已經坐了人。
「鬼才信呢!」她朝我嫣然一笑,「你緊張個什麼勁兒,還怕我偷聽啊?」說罷她走進了衛生間。
這突如其來的哭泣,讓我手足無措。我只得停下腳步,調轉過身體,目視著她並從全身上下搜羅著紙巾。
「我是認真的,我要離婚。」
「比如上小學時,樓里的一群孩子蹲在地上拍洋畫兒,牛南作弊,用空心手掌覆蓋住一張洋畫兒,佯裝在拍,實則很隱蔽地用掌心把洋畫兒帶起來翻了個兒。還是我識破后,揭露了他的伎倆呢!幾個輸得精光的孩子圍住他,狠揍了一頓。」
「興許。」
「抱歉,我沒明白。」
「因為一些積存在我心裏、久久不能釋懷的事情吧。」
「還有,他上學時特喜歡拍老師馬屁,一路都是班幹部。平時還喜歡和同學說說笑笑,打成一片,而且就屬他黃色笑話儲備量大,講得最繪聲繪色,所以身邊總能聚集一堆孩子,儼然是學生中的焦點。不過他最招人恨的一點是,前一秒剛剛講完葷笑話,下一秒老師進屋,他馬上就能變身為正人君子,邊念念有詞著校紀班規,邊義正辭嚴地向老師打小報告兒,揭發上課亂說話、不交作業、考試作弊的同學。其實他自己考試也沒少作弊!」
「但對我來說,還是幫了很大的忙,如果去街邊列印店的話,這些至少要上百塊!」
「是有這個成分在裏面。」
「我送你回去吧,我開車了。」醫生吃完了自己的那份晚餐,指著停在外面的汽車說,「你的腳也不方便。」
「其他的估計都是你知道的了。他本科念的電子工程專業,為了考上本專業某位知名專家的研究生,沒少和導師獻媚套瓷。
「可不,能活著回來見到我奶奶一面已經不錯了,他們本來早都斷了這個念想了。」
「都是5500,但也有一次,他沒付錢,不知是忘了還是如何,我也沒有提醒他。」
「五點半。」
「沒人接,是留言狀態。」牛南把手機放在儀錶台前,雙手扶著方向盤說。
牛南定了定神,用萬般無奈的口氣對著電話盡量委婉地表達了諶思交代的意思。
「我也不知道了。」聽筒里傳來的粗重的嘆息聲,就像凜冽的風吹過我耳畔,「不知道。」
「沒看出來,你還真是個懷舊的人吶!」
「嗬,果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都這會兒了,還替他說話。」我嘲諷地說。
「我要和你離婚。」
我見狀連忙擠到諶思和那個光頭中間,並用身體把諶思往包圍圈兒外面推。雙方又隔空對罵了幾句,事態才算漸漸平息,看熱鬧的人顯然覺得我掃了他們的興,紛紛搖著頭失望地散去。
「先輸液,輸完液清創。」醫生對一旁的護士下達完指令后,又對傷者說,「你疼得一直痙攣,輸點液,放鬆舒緩一下,才能縫針。」
「既然並不看好她回歸后的生活,她今天走了,你還踅摸個什麼勁?」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困意也擊中了我,「還摽著我說了這一火車的話做什麼?」
「我的意思是,暫時沒有經濟來源的女性——儘管她以後會掙大錢!」我帶著些許慌張向她解釋。
「是的,嗯,是的。」我閉上了眼睛。
我回想之前發生的事,從餐廳結賬的情節開始,都有些無厘頭,不僅不在我預計的劇本發展之中,還這叫我感到十分無奈。可我又能怎麼做呢?少年時期心儀的「百分百女孩」、如今的一名離異婦女、為了取錢埋單和流氓發生了爭執的女人靠在我肩頭痛哭。當真叫人糾結和無奈。
「她跑得可真快,而且跑步的姿勢有些像我!」
諶思沒有回應,我也不知該如何將談話繼續。沉默,有些難耐的沉默。
她哭得連氣都喘不上來,不斷大聲詰問著,雙目突出,脖子上青筋顫抖。我怕她有個三長兩短,連忙用手掌在她後背不停胡嚕,直到她劇烈地乾咳了幾聲,擤出不少鼻涕,才把氣兒捯順。
於是,我的頭腦陷入了混亂,一團黏著又沉重而無頭緒的混亂。智商瞬間被一支1000毫升的針筒給抽走了也未可知。我的喉頭焦渴,什麼也說不出來,直到她沖我擠出一個笑容說:「沒什麼的。」
在數落、教訓了牛南一路之後,諶思為何會隨著牛南回到她闊別已久的居所,或者牛南做了哪些工作才說服她一起回家,牛南沒有細講。但至少從諶思肯跟著他一起回來這點上來說,無疑兩人的關係有了些積極的改變。
「嘖嘖,實在有些可惜,時運不濟。」我咂著嘴說,「不過即便考上后,學費也著實不菲吧?」
「你說說看,都是什麼事情。」說這話時,牛南心裏有些發虛,他猜想對方指的肯定是被他屢次揮拳毆打這碼事。
「在歐洲,在西方,女人就是這樣獨立的,先是人,才是女人。」《羅拉快跑》引發的這通談話,叫我有些心煩意亂,始終找不回當年一個人欣賞電影時的心境,更別提幻想多年的、和心儀女性一起觀看自己鍾愛影片的那份美好與愜意了。
出了校門后,腳蹬高跟鞋的諶思跟著牛南走了15分鐘,卻還沒有見到寶馬車的半點影子,她的埋怨變本加厲了。她對牛南說,與其採取這種方式接她,給她帶來老大麻煩,還不如不來,那樣的話她還能踏實聽課!現在她不但課沒聽好,腳脖子還被高跟鞋硌得生疼,像個傻帽兒一樣在路邊狂走。牛南伸手去拎她肩上的挎包,被她用厭煩的白眼拒絕了。
「好吧,這或許倒可以解釋通。」
「謝了,我自己回的去,就是一個人這樣子走來的。」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一絲悔意卻瞬間開始在心裏瀰漫。
「好了,好了,今天既不再聊牛南,也不聊苦悶了,好不好?」我重新打開影碟機的開關,挑了張DVD,「如果你剛才就聽我的,一起踏踏實實地看部電影就不會想起這些傷心事了。」
「真夠複雜!」我用玻璃杯先後接了熱水和涼水,兌在一起遞給諶思。
「快說吧!」
「你這考試什麼時候考?」我和她邊走邊聊。
「你在聽嗎?」牛南又問。
「吃好了,還要添些菜嗎?」諶思添滿兩人的杯子后,望著我問。
「四五次,也有可能是六次吧。」諶思把杯中的水一口氣喝下,「大都還是在第一次那間公寓里,也有時是在酒店裡面。」
「那倒談不上。」諶思帶有些嘲諷地笑,「我也太容易愛上一個人了!他有老婆和一兒一女。」
看到諶思吃驚而疑惑的表情,我趕忙把手裡的鈔票又一次遞給服務員。在對方即將接過錢的一瞬間,諶思騰地站起把錢搶過來,狠狠對摺了一下塞回我手裡,眼神堅毅地說:「等一會兒,馬路對面有atm,我去取錢來。」然後大步流星地跑出了餐廳。
面朝天花板的諶思,心中的顧慮和緊張,逐漸變淡了。此時,唯一叫她不好意思的是,她不自控地做出配合的動作時,牛南的形象在腦海里一閃而過。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這种放松而和諧的性|愛。牛南不是在濃情蜜意之際草草了事,就是在她尚未進入角色時,便開始猛衝猛打,讓她反感頓生,情緒全無。
「那就不用開藥了。」
「可以這麼說,也可以說是當天發生的一切事情湊在一起促成的,再或者往大了說,是因為恢復單身後,變化的心境吧。」
醫生的住處果然不遠,七八分鐘的車程后,他們進入了一套裝潢典雅的公寓。和給予患者治療時一樣,醫生仍然體貼而紳士,他用考究的茶具,精心給諶思泡了上好的茶。遺憾的是諶思並不懂茶,喝了幾口,便指著酒櫃說想喝洋酒。醫生拿出了百齡壇和兩隻烈酒杯,又從冰箱里取出冰塊放到裏面,遞給諶思。諶思小口地飲著,她知道自己馬上就會陷入腦海里預演過,而又惶然不可控的場景了。
他來到教室門口時,恰好碰到諶思拎著書包走出來。迎接牛南的不是擁抱,也不是笑容或問候,而是劈頭蓋臉的一通兒數落。諶思衝著他喊,這節課是講面試細節的,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一門課程,本想踏實聽完課後留下向老師提問的,卻由於牛南未經知會的到來,破壞了她的計劃。因為她不想牛南在外面等候過久,叫別人等自己這種事總會讓她感到過意不去,從而帶給她壓力,於是,自從收到牛南的信息,她便在焦慮而不踏實的狀態下聽了後半節課。隔著窗子,她看到牛南的身影在樓道里晃來晃去,甚至還悄悄地提前幾分鐘離開了教室,就自己困惑的問題請教老師的事更是泡湯了。總之,她沒有100%投入地聽好這堂課,都是牛南的緣故。誰讓牛南主動來獻殷勤呢,諶思的抱怨他只能聽著。
幾個小時后,第一縷陽光射進了客廳,在沙發上和衣而卧的我睜開了雙眼,感覺大腦昏沉沉的,像是被塞進了一個椰子,而且腰酸背疼得厲害,尤其是舉著手機打電話的右肩,脹痛得完全抬不起來。但為了避免諶思起床后,面對她時的尷尬,我還是堅持著從沙發上爬了起來。
牛南勸她說,局中不能隨意走動是網球比賽約定俗成的規矩,我們三個人已經在座席中間站了半天,還是暫時去過道把這剩餘的幾個球看完,別讓吵鬧的聲音影響運動員發揮,等比賽休息時再回來。
「掛斷後她就關機了。」
「一點兒也不麻煩!工資少得要死,這點方便還是可以行的!」我回答。
快走到車前時,一隻碩大的長腿蚊子從兩人面前掠過,諶思被嚇了一跳,「嗷嗷」大叫。這尖叫聲驚得本來不懼怕蚊子的牛南一個激靈,喊了聲「呦,你嚇我一跳」。這一喊不打緊,諶思剛剛收斂的怨氣又被激發了,她吼道,牛南從來不站在她的角度思考問題,不但不詢問她是否被蚊子驚嚇到了,反而只是考慮自己被嚇了一跳,于小事中就透著自私。
「在忙嗎,講話可方便?」
「可能就是這個片子想表現的東西吧,和常見的英雄救美相反的。」
「那好吧,既然你不肯打開門,我只能在電話里和你聊了。」
「怎麼弄的?」醫生仍然用和諶思對話時的平緩語氣詢問。
「你瘋了嗎,晚上10點鐘去哪坐?」
聽到這話,我不情願地站了起來,穿上拖鞋,來到大門口,通過門鏡,我真的看到了牛南。穿著睡衣的他站在樓道里的聲控燈下,手裡拿著一提六聽裝的長罐子啤酒。那燈一滅,他就用大聲的咳嗽把它重又弄亮。
「我怎麼覺得你在和誰小聲說話呢?」他追問。
可此時,我的心中卻不能完全確定:我在擁抱自己的少年時代,而依偎在我懷裡的,真正是自己的少年時光。
「那到底是什麼事叫你深思熟慮后,做出這個決定的?」牛南難掩自己的不解和焦急。
「是這樣,既然你不願意出去,我能不能打攪一下,過去和你聊聊?」
當醫生手端餐盤,來到她身邊就坐時,她開始預料到,也在某種程度上期待當晚會發生些什麼了。
「也許每個人都有些自己的執念吧。」她以近似於自言自語的音量輕聲說著,隨後話鋒一轉,「唉,還是說說我和牛南之間的事吧,估計你對這些更感興趣。」
「你能不能說點成年以後的事情?」
她旋開瓶蓋,把剩餘的葡萄汁一飲而盡,接著說:「有時感覺很多事都是命里註定。落榜之後,我心裏想,既然工作經歷欠缺,我就找份工作,打算正經干一段時間再來考。不過,在三個月試用期快結束時我和牛南領證結婚了——」
「什麼『大空』、『大地』的?」她面帶迷惑地問。
「添麻煩了,」諶思微笑著接過盛放材料的文件袋說,「好大一袋呀!」
「清明節快到了,都回浙江老家陪爺爺掃墓祭祖去了,爺爺說趁著身子骨還能動換再去最後一次,所以只有我一個人。」
離婚三個月後,和諶思第一次睡的男人是位急診科醫生。
「如果不是和你很熟的話,光聽這話,我得以為你是個多好的人呢!」我嗤之以鼻,「再有,你說的這些都是哪挨哪啊?婚到底是誰要和誰離啊?」
「還是別說這段沒用的詞兒了,你今晚已經說過一次了。你好不容易才講到提離婚的那個晚上,後面還有什麼要說的,趕緊說完睡覺。」
我的右臂酸痛無比,把手機換到左手,張開嘴想叫住她,卻欲言又止,只得瞪著雙眼,目送著她回到了卧室。
「憑什麼?憑什麼啊!?」
「牛——」牛南的名字從嘴邊吐出了半截兒,我才發現不妥,連忙生生咽了回去。
「你說她回哪了?」他突然大聲問道。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說:「我當然願意聽你說,如果你不嫌時間晚的話。」
「如果你感覺累了,不如早些休息吧!」
「我先去洗個澡,」諶思穿著我那件男式T恤,從卧室走到了客廳,「沒看出來,你還有煲電話粥的癖好呢!」
「時間早或晚,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區別?一個無業的離婚女人,早早回到家又能做什麼叫自己提起興緻的事情呢?為了準備面試我已經忙了三四個星期,還是放鬆一下吧。」
「是的,三年前的5月20日。對於我們倆來說,也算是很突然。結婚後,牛南提出去度蜜月,我只得和公司請了幾天假,湊上端午假期,跟著他去了趟加拿大。經理當時批准我休假了,可我回來后,試用期滿考核時,經理沒給我通過——我失業了。」
顯然,她是在回應我提到了牛南的名字,可能她也是在竭力避免尷尬的蔓延;也許僅僅是一句用來打破沉默的稀鬆平常的話語而已,只不過這很短暫的、兩人都沒說話的幾秒鐘,在我看來有些漫長就是了,誰知道呢?
諶思沒有說話,顯然是在頭腦里進行著鬥爭。晚上喝茶!她真的沒料到會是如此直白明了的邀約!自己幾分鐘前所希冀的事情實打實地要發生了,可恐懼和種種顧忌又湧上了心頭。
諶思對鳩佔鵲巢的傢伙亮明了票,並要求其起立,將座位物歸原主。對方表示,自己的座位先被別人佔了,也是沒有辦法才坐到了我們的席位上。諶思聽后厲聲地重申了訴求,幾乎把球票甩在了佔座者的臉上。
她極力地驅趕著良家婦女的羞恥感和負罪感。她平躺在床上時,還在告訴自己:你是個和一切男人都沒有瓜葛的獨身女性,在目前的時代,這種行為也不算過分地違反公序良俗吧。至於自己給醫生的報價,她似乎忘在了腦後,就當是某種調情而已吧。
「她晚上不回家,你也沒出去找找?」
「我是說她會不會回我那兒,不是她自己的家。」他嘀咕著。
「這頭奔跑的紅髮,在當時儼然成了歐洲最流行的文化符號。這部片子我上大學時看了不下10遍,電影插曲《Believe》一直躺在我的mp3隨身聽里——」我想著話題將會被轉移到學生時代,那樣也許就可以進一步開始回憶我們初識的少年時hetubook.com.com代,不由得有些期待,但我的思路卻被諶思的問話打斷了。
「這些是什麼?」諶思接過T恤套在身上,用目光對準那些影碟,詢問我。
「還沒到那程度,其實之前還有很多故事,比如她正式和我提出離婚的當晚。要想把事情的前前後後捋清楚,還得從那時說起。」
好在更直接的機會馬上再次降臨到她身上。「我在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有套房子,去我那裡喝杯茶如何?」醫生說。
「千萬別緊張,」電話另一頭在輕輕地笑,我能感覺到對方的鼻息碰撞在話筒上發出的聲音,「一件很小的事,很事務性的事而已。」
「嗯,好吧。」她抽動著鼻子,指著屏幕里頂著一腦袋火紅的亂髮,穿著淡藍色的小背心兒,正在飛奔的羅拉問,「這片子是講什麼的?」
「走時是小夥子,回來已經是老頭啦!」
「所以你沒有退路了?」
「他們一直有聯繫?」
那天的晚餐,除了由於上菜不及時,諶思屢次叫來服務員厲聲催促並指責,讓我有些不適應外,大致可以算是在正常而親切的氣氛里進行。
由於傷者出血很多,醫生乾淨的白大褂上也沾上了血跡。目睹了這突如其來的血腥一幕,站在一旁的諶思幾乎驚呆了。
「辦離婚之前,你對我可不是這麼說的!」我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說過,一定要把婚離成功,絕不再和她過下去了嗎?」
「這是什麼聲音?」諶思問。
我調整著呼吸,告訴自己一定不要顯露出緊張,那樣就太沒面子了,接下來要做的只是拿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只不過晚了幾年而已。就在我邁開腿走向自己那張睡過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次的床時,手機「嗞嗞」地又開始振動,不禁嚇了我一大跳。
這個電話打完,諶思還特地跑去移動營業廳列印了牛南的通話記錄,看到那個打往德國的電話確實產生了費用,才確信牛南沒有耍花樣,真的給「兔子」留言了。
「你真的和他走了?」我忍不住問諶思。
「對,國軍老兵。」
諶思不以為然道:「我覺著這事賴不著他,你不該把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事情交給旁人替你做。」
「這——也不是沒可能啊。」
「你指的是爺爺和我們之間么?」
「啟蟄么?諶思。」
她快速地從沙發上坐起,轉身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嚴肅地重複我的報價:「五百?」
「這不真實!」
「我?」聽到這話我不禁笑起來,我竭力控制著,但那笑聲裏面多少還是帶著些冷笑的意味,「我又不和他每天過日子,他是否踏實可靠,和我沒關係啊!不過,他打小兒就不算老實孩子倒是真的。」
胡思亂想之間,我的目光迴轉到桌子上的殘羹剩餚,才發覺時間已經一分一秒地過去很久。去取錢的諶思遲遲不歸,我不免有些心焦,便到前台匆匆結了賬,走出餐廳,去尋找她。
由於制止插隊所引起的衝突,諶思上衣肩膀的位置扯開了線,露出了後背和胸罩帶子。她就這樣靠在我肩頭繼續抽泣,我感到了熱淚在浸濕我的襯衫。身邊往來進出地鐵站的傢伙們紛紛側目,一定是把我們當作了一對兒發生了爭執的情侶。男的大都在偷瞄諶思暴露在空氣里的香肩,她的鎖骨和肩膀確實非常漂亮,而女人們則用嫌惡的目光掃過我的臉頰,這些目光叫我實在有些不適。衣衫不整、花容失色的諶思,一定讓他們把我當成了一個對女性濫用暴力者了。
諶思聳著雙肩,攤了攤手:「我困了,回屋先去睡啦。」
「那天,我用離婚相威脅,逼他打電話給『兔子』,對她說,他倆今後老死不相往來。他沒辦法,無奈之下,拿起電話的一刻,居然哭了出來。」諶思用顫抖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她委屈得就像一個含著冤屈,被罰不許吃飯的兒童。
「你在辦公室?」
「還是你這樣的生活最舒坦。」
「啟蟄,你還在講電話呀?」諶思聽到腳步聲后,在卧室里喊我。
「算是他的前女友吧,『兔子』是綽號或者昵稱,總之他們相處的時候,他稱呼她『兔子』。」
「都是什麼電影?」諶思面帶好奇地看著那些DVD,「《陽光燦爛的日子》、《猜火車》、《十七歲的單車》、《羅拉快跑》……」
「可我總是很在意別人對我的看法,」她紅著眼睛沖我苦笑,「可悲吧?」
「我只是過去待一小會兒而已,就一小會兒!」
那一次,牛南買了三張網球票,和諶思一起前往是理所當然的,但還富裕出一張票。牛南歷來是善於社交的,多出的票一般都是預備贈給上級或者潛在可能求助到的朋友的。球票受贈對象多是男性,一邊看比賽,一邊聊天,很自然地就把關係拉近了。男人大都喜歡體育比賽的,一起觀賽,比煞有介事地專門約請吃飯自然多了,何況很多比賽時間長且跨越用餐時間,答應出來看比賽,勢必要一起聚餐的。
「順路一起走走。」
但這並不算是個終結。某個周末,兩人去楓花園汽車電影院看電影,在熒幕上看到了婚外情的情節,諶思又提及此事,並對牛南說:「你必須打電話給『兔子』,說你們徹底完蛋了,而且還要罵她幾句。」
「我?哪裡機靈啊?」
婚後,為了幫諶思發泄多餘的精力,以免無事生非,牛南還特地購入了一套「太鼓達人」遊戲的專用架子鼓,擺在家裡,讓諶思複習之餘能夠「勞逸結合」。但這似乎收效甚微。
「老黃曆了。」
「時候也不早了,你還想做點什麼?」她把頭髮在頭頂上挽成一個髻,「不過,事先聲明,動畫片我可是不看的啊。」
我感到後背上生出一絲涼意,下意識地向卧室的方向望了望,確定牛南此刻的確站在門外、我的面前而不是身後時,才稍稍鎮定下來:「我怎麼會看到她?她不是早從這棟樓里搬走了嗎?」
我從冰箱中拿了瓶葡萄汁給諶思,她把頭髮盤在了一起,接過瓶子斜靠在沙發上。姜文的畫外音「北京,變得這麼快,20年的工夫,她已經成為一個現代化的城市,我幾乎從中找不到任何記憶里的東西……」響了起來。
「低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是因為他的那個『兔子』。」她接著講。
「只有這些嗎?」
「你這是怎麼了又?大晚上的,別鬧。」他以為諶思在因為什麼不值一提的小事兒使性子。
「我一直聽著呢,也沒有和任何別的人說話。」我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時針和分針已經在12上面重合,「時間太晚了,可能你有點神志不清了。趕緊睡覺吧!」
諶思點過鈔后,把錢放回信封,可她手握信封的手卻懸在半空停留了良久。猶豫再三,還是把信封放進了自己的手包。
「長大后也有啊。上大學時,他花500塊錢報了『新西方』的英語『六級』培訓班,結果不分晝夜地一通兒猛學,參加了好幾次考試,終於把『六級』分數考到580多分,拿著成績單,去『新西方』領取了600塊錢的獎學金,不但白聽課,居然還賺了100塊錢!」
之前的一天,牛南在下班后,開車早早來到培訓學校外面等候諶思。由於那所學校不允許校外車輛入內,加之周邊的停車場收費不菲,精於算計的牛南便將他那輛專門跑到遠郊才買到的、性價比最高的、摳掉了屁股上「華晨」兩個字的、手動檔寶馬3系轎車停在了離學校兩條街外的一條僻靜小衚衕里。
「很貴吧?」她無奈地笑了笑,「就是這樣的學費,考生還趨之若鶩呢。」
牛南在電話中給我講了那晚不為我所知的事情。在看球前一起吃飯時,牛南跟他的朋友寒暄並問道,媳婦都懷孕了,還能應約出來看球,家裡給的自由夠大的啊!最近怎麼樣,一切都還OK嗎?結果朋友微微一笑,回答說,自己當天剛離婚。這句話叫牛南驚訝得差點把下巴掉在地上。
按理說,諶思姿色中上,加上善於打扮,從小就不缺乏追求者。她對待牛南——自己眾多的擁躉之一,從學生時代開始,一直是高高在上的架勢,保持著類似於「主僕」的關係。牛南則一直戰戰兢兢,投其所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這不太平等的戀愛關係。他生怕諶思對自己產生不滿,進而被其他男生乘虛而入「鬆了土」,把自己精心呵護的這株嬌艷名花挖走。沒有安全感的那一方,實在應當是牛南才對,為何領證結婚,變為了牛南恩賜給諶思的一記定心丸呢?
牛南接過諶思費盡心機獲得的電話號碼,望著對方決絕的眼神,又看了看大屏幕上正播放著的電影,為了徹底治愈諶思的心病,當然更為保全自己的婚姻,只得長嘆一聲,按下免提,硬著頭皮把電話撥了出去。
她紅著兩枚杏子般的眼睛,默默地跟著我上了樓,走到了我和牛南居住的樓層時,還曾下意識地在皮包中摸索鑰匙,準備去開她已經搬離多日的家門。直到發現我的腳步停住時,她才醒悟過來,停下尋找鑰匙的手,站定在我身旁。
「怎麼想起要看電影?」她並沒有伸手去接。
「真的有可能,我背朝著自家房門和你聊天時,她也許就在附近閑逛呢。」他手握易拉罐站起身,「有好幾次,她從家裡跑出去,其實根本沒走遠,就躲在附近某處看著我東尋西找。」
「你在哪呢?」
「這還不夠嗎,多麼雞賊呀!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小時候就出老千,大了怎麼能誠信!」
「我連女朋友都找不到,結個屁啊?」
「嚴重不嚴重?」陪同的人問。
「那——走吧,正好算是我答謝你幫我列印。」
「除了小時候呢?」
我從錢包里數出500元錢,放在茶几上,並留下便箋,聲稱單位臨時有事,被該死的副科長叫去加班了。然後我離開家門,去外面吃早點,走出餐館時我發現路上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便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起來。
這些電影都是我上大學的時候獨自在家或者宿舍里觀看的,每每看完一部令我久久感懷的電影,我總像個倒霉的、孤獨的思春少年那樣,幻想以後和某位心愛的姑娘再次回顧一遍,如果她需要解讀,我甚至可以充當評論音軌。
「發生些什麼?」吃了一驚的我躊躇道。
諶思點了一份簡餐,挑了面朝窗子的椅子坐下。叫她感到奇怪的是,離家時還亢奮異常的食慾,此刻面對著熱氣騰騰而貨真價實的食物,卻突然羞澀起來。這樣就餓過勁兒了?她不禁有些氣餒。
「我今天和你提出分開,並不是沒來由的一時衝動。」
「那隻列印面試材料吧。」
「說真的,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看《七色光》欄目播放的《足球小將》。不過這部《足球小將》並不是更廣為人知的、主角是『大空翼』的那個動畫片。它的主角是『大地翔』,『吉塔斯隊』的前鋒。」
「我知道,手機里有你的號碼。有事么?」
如牛南所說,自讀碩士開始,他和諶思的地位逐漸開始發生了變化。名校碩士牛南和考研失敗的諶思,一個顯得前途光明,另一個則黯淡無光。後來,牛南通過不懈地運作,把自己的專業從技術類轉換成了管理類,又去了海外的名企實習,鍍金回國后不久,就同時收穫了一家很有名氣的投資公司和當時還如日中天的中國移動總部投資部的高薪offer。簡直大有一飛衝天,成為年輕有為的「金領」的趨勢。在校園中,他很快成為學弟學妹膜拜的對象,經常在就業和職業規劃講座上揮斥方遒,侃侃而談自己的成長經歷,甚至不乏年輕靚麗的姑娘對其投懷送抱。而牛南對待諶思的態度也從殷勤備至,逐漸轉為了意興闌珊。從諶思開始沉不住氣,特別是在知曉「兔子」這檔子事後,決心牢牢抓住牛南這支潛力股的一刻開始,兩人相處的關係就徹底完成了大逆轉。
掛斷了電話,我回到了諶思身旁坐下。她把手塞到我的臂彎里,問:「是誰,這麼晚?」
她突然感覺到耳朵里嗡嗡作響,心跳也顯著地加快了。她不確定醫生是否注意到了她,但不管怎樣,醫生真的推開門走進了餐廳。她停下咀嚼,不時回頭偷瞄一下正在前台排隊點餐的醫生的背影。
醫生彬彬有禮,體貼細膩。完全沒有觸碰到諶思的傷腳,流程也很齊全,就像為外傷病患縫針那樣,該有的環節一個不少,叫人為難的變態之舉一個沒有。總之,就是場教科書般的交合,連時間也是不長不短,一切都浸透著種職業感。
「唉,算了。」她重由以原先的方式躺下,「本來也是猜著玩而已,估計你也沒這方面經歷,不會懂的。」
「爺爺是台灣回來的?」她打開水龍頭邊洗邊問。
「不著急回家的話,一起看部電影吧,你的眼睛仍舊很紅呢。」
「我沒吵醒你吧?」
「哎,哪能讓無業的女性掏錢呢,還是我來吧!」我迅速地從褲兜里掏出鈔票。
「要不你給我打開門,我們就站在門口聊上幾句。」
牛南所謂「這次的努力」,指的是就在前一天,他為了緩和與諶思的關係,去考研培訓班等她,並在下課後把她接回了自己家。然而事情的結果卻是諶思在次日——也就是她來找我列印考研材料的這漫長的一天——不辭而別。
「聽說讀完了MBA,薪水少說都能翻幾番。」
起初,他們只是簡單地寒暄了幾句,剛下了急診的醫生顯得有些疲勞,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默默地吃飯。諶思卻早已停下了進餐的動作,緊張、忐忑和焦慮似乎代替了那份簡餐,填滿了她的胃。
「喔,不了,已經喝了不少了。」她從沙發上坐起來,蹺起二郎腿,「聊了這麼多,我們不發生些什麼嗎?」
「『加油,加油,吉塔斯』的台詞,你還記得嗎?北京二台在咱們上小學或初中時,每天放學后的時間,放映過的。」
這回輪到醫生沉默了,他從上到下打量了諶思一番,淡然一笑:「你說個數字。」那打量的目光彷彿在說,他頭腦里關於諶思的記憶被擦去了,又重新認識了一遍似的。
「不就是你請求我陪你去的這次嗎?去之前你還對我說過,如果你要當場反悔,我一定要干預,確保把離婚證領到手嗎?」
「你還挺坦然。老婆都要跟你離婚了,一點兒都不慌。」
第二天下班后牛南再次回到家時,清晨他上班前還在主卧熟睡的諶思已經不見了蹤影,沒有留下任何電話、信息或者字條。
「可是很疼哎!」諶思邊從診查床上吃力地坐起,邊噝噝地倒吸著氣。
「不瞞你說,撐得快吐了。」
但當期待真的來到時,她又有些猶豫不決了。
某天的黃昏時分她在街邊跑步時,不慎從人行便道上踏空,崴傷了腳。她試著活動了一下扭傷的踝關節,運動能力並沒有完全受限,便忍著劇痛一瘸一拐地走回了家。用冰水敷過腳踝,傷處還是迅速腫了起來。鑽心和-圖-書的疼痛,讓她的行走變得極為困難,她不再敢怠慢,連忙叫車去了醫院。在從醫院門口挪到急診室的幾十米距離,都讓她疼出了一身大汗。
「我也沒想到他會應下這個價格。」諶思回答。
牛南放在家中的電腦,為了使用方便,用瀏覽器記住了電子郵箱密碼,設置為自動登錄狀態。諶思翻遍了牛南所有的郵箱,企圖找到『兔子』的郵件地址,冒充牛南套取對方的電話號碼,但她發現牛南早就把電腦里有關『兔子』的一切都清除乾淨了。不過,諶思毫不氣餒,她通過電子郵件重置了牛南社交網站上的密碼。登錄后,她發現了牛南和『兔子』均保存著雙方在德國時期的甜蜜合影,尤其是牛南,還把存有那些照片的相冊加了鎖,只對自己可見。兩眼冒火的諶思氣得差點把電腦砸碎,不過想到她的計劃還未完成,只得暫且忍住怒火。她用牛南的賬號給兔子留言,終於得到了對方的電話號碼。
「我要付你多少呢?」我半開玩笑地問,「我可付不起5500。」
不能不說,作為小時候看著島國動畫片成長起來的一代人,我們的價值觀也或多或少地跟著被捏合成型。《聖鬥士》、《太空堡壘》、《機器貓》、《灌籃高手》……看看這些作品所傳達的東西吧:崇尚熱血、翱翔太空、無所不能的夢想、運動的激|情……而這些價值觀往往就決定了男孩子努力的目標,反過來也就是女孩子心儀的東西。
「如果不著急的話,下周我領了紙,一併列印好,你再來取可以嗎?」
「嗯,嗯,我知道。我看,你還是挑有用的說吧。」
「哪有那麼邪乎,你聽誰說的?」她笑著問。
「還是不行,換一張吧。」再次刷過卡后,服務員面無表情地說。
「走吧,你沒大事兒。看這個對你也沒好處。」醫生騰出工夫還不忘衝著諶思說,「家裡有雲南白藥或扶他林之類的東西嗎?」
「哎,等一等。」
「你們相處上的問題?」
「比如——我們為什麼離婚。」
「你不用跟著一同去嗎?」
我能肯定的是,以前極少有機會和諶思一起肩並肩的行走,這對我來說,是一種新奇的體驗。用很小的幅度扭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髮髻、她的小巧耳朵和她的頎長脖頸,在與我同步向前。
不過站在隊列中間的諶思是個例外。她像在網球場邊奪回自己應得的座位那樣據理力爭。不同的是,這次沒有了牛南的掣肘,對手也變成了街頭混混兒。終於得以大展身手的她在叫罵和拉扯中,與對方較量了許久。我猜想若不是看熱鬧的人太多,混混兒早就突破了忍耐的極限狀態,動手毆打諶思了。
「牛南有沒有對你說起過我們之間的事情?」
諶思的父母是最平凡的首鋼工人,都沒有躲過2000年前後的下崗浪潮,母親靠在小商品市場擺攤來貼補家用,而在家無所事事的父親居然還搞起了外遇。凋敝的家庭環境,讓諶思在成長過程中,憋了一口氣,一定要出人頭地,改變命運。而作為平民階層的孩子,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高考這唯一的上升階梯上,把上清華北大作為唯一的目標。然而高考卻失敗了,進入二流大學的她,從大一就開始準備考研,仍然是要考那兩所頂尖學校。帶著這近乎偏執的清北情結,她對大學所開設的專業課程,頗不上心。然而,命運又跟她開起了玩笑,她從大學四年級開始投考清北兩校,卻屢試不第,而平庸的本科成績又不足以讓她得到名企的垂青。當然對於她來說,工作遠不及考研成功,把之前慘淡的教育背景和工作經歷一筆勾銷,「重啟」人生來得重要。於是,她的生活進入了鑽牛犄角尖兒式的狀態。
諶思把頭轉向我手指的方向,若有所思地看了一會兒,沒有作聲。也許是她想到了以前的時光吧,和牛南共同生活的時光。而我也陷入了沉思。諶思住在隔壁的那些日子里,我時常幻想著就在和我相隔幾米遠的距離,她的起居生活,化妝、吃東西、換衣服、和牛南親熱……為了弱化這種每天都包圍著我的叫人泄氣的現實,我有時會告訴自己,也許年少時的心愿其實是被阿佛洛狄忒、阿拉丁、丘比特之類的傢伙聽到了的,他們也樂於為我實現願望,只是最終這願望實現起來,略略出了一丁點差池,導致諶思生活的坐標稍稍偏了一堵牆的距離。
「現在已經快五點了,不會耽誤你下班吧?」
「這會兒,她一定是回家了,我想我感覺到了。」
「不能說心裏坦然,但說實話那天並沒有太當真。誰知道她來真的,一直到辦離婚手續,再也沒回來。」
有一次,兩人一起觀看相親節目《非誠勿擾》時,有一位男嘉賓談到自己的感情經歷:「……我們異地戀了很久,後來她在國外有了新歡,我們就分開了……」聽到這話,諶思馬上對牛南說:「你看到沒?那個身在德國的『兔子』就是把你當備胎呢。每次她回來,你還沒出息地跑去和人家見面敘舊。她在國外肯定也有相好兒,只是回國時寂寞了才會找你。被人賣了都不知道,還給人數錢呢!」
「他們都是退休的閑人,我哪裡有假期去做這事?」
「覺得沒意思,不想看了?」她如廁回來后,我問。
平時為了保持體形,晚餐她是不吃的,可此時強烈的飢餓感卻襲擾了她,估計是傍晚遭遇的意外受傷和腳上的痛楚消耗了超出往日的能量和精力吧。她從沙發上起身,挪到廚房,拉開冰箱門,裏面除了一些纖維餅乾和代餐果汁外,再無其他。看見這些東西后,即便是咕咕作響的胃袋也表示強烈抗拒。是啊,吃了太多次,早已膩煩了。
「還是等先考上再說吧,現在還犯不上為沒資格煩惱的東西先煩惱一番。」
「疼就對了!」醫生笑著回答,露出了整齊的牙齒,並將紙巾遞過去示意她擦拭眼淚,「疼是身體對你的一種保護——不疼的話,你會亂動,到時候就不是軟組織損傷的程度了,骨頭就該有事了。」
「也沒什麼緊要的事。」
「啟蟄,還是你最鬼機靈!」
「真搞不懂你為何熱衷於這種東西,」我搖著頭說,「這些錢做點什麼不好呢。」
「我真的在家,還騙你不成?」我的心裏升騰起難言的焦慮,實在後悔接電話時告訴牛南自己在家,萬分想結束這通荒唐的電話,「我在床上躺著呢,頭疼得要死,我打算把被子蒙到頭上發發汗,你要是沒啥要緊事,我就掛了啊!」
我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必須馬上終結這不靠譜的談話。同時又擔心自己接電話時那不自然的狀態會讓諶思看出些異常,便努力佯裝輕鬆愜意地踱回卧室,在床邊盤腿坐下來:「聊什麼呀?我怎麼覺得你今天有點兒不太正常!」
「後悔昨晚我對她的態度沒有更好些,我不該不理睬她,去另一間屋子睡。那一刻的我彷彿自動回到了以前的狀態。我現在覺得,與其一吵架就抱走枕頭被子分床而睡,我真希望這套房子是一室一廳,只有一個卧室呢。」
片子里有一場無足輕重的戲:斯琴高娃扮演的母親在灶上炒菜,叫馬小軍用碗向鍋中添水,可他卻把水龍頭擰得老大,冷水直接濺到了鍋里,斯琴高娃被燙了一下,便手持湯勺,憤怒地邊罵邊追打兒子。
他們相擁而眠后,她深沉地睡了一覺,那是很久都不曾有過的深睡眠。第二天醒來時,她感到身體釋然了不少,心裏也輕鬆了許多。畢竟這個小區里沒有人認識她,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在白天隨意走出樓門了,若不是受到腳傷的制約,她會在花園裡蹦跳奔跑一番也說不定。
「我的天,我從來不在這個時間出門。依我看,還是老實在家待會兒吧!」
「你愛上他了?」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我不便宜喔。」諶思回應出了一句讓自己都有些驚異的話。
當電話接通的第一聲提示音響起時,牛南居然哭了。
我趁諶思沒注意,把電話馬上掛斷掉並調整到靜音。
在影片播放當中,我羅里羅嗦地在自己認為可以給出解讀的地方,比如幾個小孩向天空「扔書包」的超現實主義表現手法,片中王朔飾演的「小壞蛋」的原型,電影選用馬斯卡尼的《鄉村騎士間奏曲》作為插曲一定是姜文在向《美國往事》致敬……
「我還憋了一肚子話呢,你放我進去,好不好?」我在門鏡里看到牛南打開一罐啤酒,在邊喝邊說。
「這麼晚了,對待在休息時間還騷擾別人的來電,不理睬也沒問題吧。」
「那現在把電子版先發給我吧。」
「明天是周末,和我喝上幾杯睡前酒,包你可以好好睡個大懶覺。」
「從那個晚上之後,我一直在不斷挽回,哪怕她鐵了心把離婚證領了之後,」他往肚子里咕嘟咕嘟灌了幾大口啤酒,打出個響嗝,「我仍然在努力,就比如這次吧。」
「真的不出來嗎?」
我停止了自己這條「評論音軌」。她則起身去衛生間:「你繼續看吧,不用暫停!」
牛南為了避免發生不快,只好回答:「是是是,你說的對,我不給她當備胎。再說我們已經很久不聯繫了,我甚至連她新換的手機號碼都沒有了。」
我看到牛南在樓道里舉著手機徘徊了幾圈,抬頭望著天花板說:「這件事,還有很多前因後果的。」
急診外科的當班大夫是位四十歲上下的中年男人,即便是晚班,白大褂外面仍然露出潔凈而得體的襯衫領子,這讓諶思產生了些許好感。這位醫生對患者顯出了足夠的耐心與細緻,他示意諶思坐到為患者做檢查用的床上,然後為親手她脫掉鞋子,一手拿起傷腿,一手仔細檢查了傷處。儘管他的手法很溫柔,但在他輕輕轉動受傷的關節時,諶思還是痛得叫出了聲,淚水瞬間就湧出了眼眶。
「得了,改天我再陪你去影院看電影,看部新片。今晚不做點什麼嗎?」
而「兔子」生於軍官家庭,父親轉業后利用在部隊積攢的人脈下海經商,發了大財。家庭實力和眼界上的優勢,讓「兔子」的發展順風順水——這是諶思的觀點——一路名校,出國實習,定居發達國家……作為同齡人,兩人履歷上的差距拉得越來越大。
「此後又見過面嗎?」我忍不住發問。
「走吧!」醫生喝了一大口杯中的汽水。
「我下星期一早上就要去學校交面試材料,怕來不及,還是先打好材料,卷子緩一緩吧。」
一旦離開了觀眾區,諶思馬上有了反抗的空間,她像一匹不羈的野馬,又蹬又踹,很快就掙脫了牛南的控制,迅捷地跑下台階,速度絲毫不亞於場上奔跑的兩位網球選手,很快便消失在了看台出口。
服務員迅捷地把卡片磁條側在pos機里劃過,發出了嗶的一聲響:「這張卡不行。」
「我有一點沒搞明白,牛南在和你結婚之後,既然不再和『兔子』見面了,你為什麼無數次要他們去『一刀兩斷』呢?」
「哈哈。」她邊爽朗地笑著,邊轉頭喊道,「服務員,麻煩結賬!」然後從背包中掏出皮質的長款錢包。
「願聞其詳。」
「你壓根兒不結婚!」
我笑著說:「那就儘管暢所欲言好了。」
「一般的醫生,都會先讓病人去拍片子。」醫生停下寫病歷的筆,轉身看著正在穿鞋的諶思說,「可那玩意照多了對人有什麼好處嗎?」
此刻,屏幕里的羅拉正用她超聲波一樣的嗓音,震碎了賭場的每一扇窗戶,並贏得了10萬馬克。
「哦,不,不,我能有什麼安排?」
「我們別再聊這些傷心事了。」我走到諶思旁邊坐下,拉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我感到兩隻手中間是滿是粘而冰涼的汗,說不清那汗水來自於誰的手,反正手心裏的感覺就和我此刻的心情一樣,蕪雜無序,令人無所適從。
「就會和我橫,你要是男人,把邪火兒沖外人撒去!」諶思毫不示弱地高聲回擊。
「看來是愈挫愈勇,所以今年還要繼續?」
「嗯。」
「你好。」
「我沒說話,你聽錯了。」
我飛快地把影碟機接好,心裏琢磨著如何給她講解這部片子拍攝的背景、獲獎的情況、所成就的著名演員,以及該片放映后在社會上引起的爭議等。之前心裏升起的些許失望也隨之煙消雲散了,更沒有較真兒地去糾正她口中的謬誤。
「牛南在讀碩士時,曾去德國實習過一年,就是在那裡認識了同在西門子實習的中國女孩『兔子』。」
「我有什麼不好的,憑什麼每個人都針對我?」
「看球時,咱們的球票正好位於『綠色狂飆』的看台,大部分是90后的小崽子,他們都站在座椅上又蹦又跳,咱們坐下啥也瞧不見,不也跟著站著看了90分鐘嗎,我累得不行,掛了電話過會兒就睡著了。」牛南歪著脖子把手機夾在肩膀上,蹲下來,從地上又拿起一罐啤酒「嗤」地打開,「再說,你知道的,我在一般人里算比較能扛事兒的,不是遇到點問題就非得喝個爛醉,把胃裡的血都吐出來的那種人。」
「怎麼了你?」我沒好氣地問。
「等等,你不會要從她提離婚的那天開始,把事情一點點全說清楚吧?」
手機的鈴聲,把在腦海里正不著邊際地游泳的我拉回了現實的岸上。
「那領了離婚證后,你為什麼又追出去,對她說了剛才那番話?」
「筆試明年一月,春節前,但是要提前面試。」
「合著她一哭,你打定的主意就不算數了?」
「也好。我這兒還有些廢紙,就是一面有字的會議材料,你不在意的話,可以用這種紙的背面來列印卷子。」
諶思慵懶地「嗯」了一聲,從沙發上慢吞吞地起身。
「這個紅髮姑娘要在20分鐘內籌集到10萬馬克,送給她的混混兒男朋友,否則他就得被黑幫老大幹掉。」
「這——」我撓著腦袋,一時想不出怎麼回答。
「角磨兒……」傷者痛苦而吃力地說。
「這樣太好了,反正也是我自己做的卷子,能看清就足夠了。」
「那不會太少了么?」
我找來一塊抹布,把一個個盤盒上的灰塵認真地拭去,然後遞給諶思:「挑一部吧!」
我在心裏暗罵著牛南這個平時極少主動聯繫我的混球,偏偏在這個裉節兒上來電話,和諶思說了聲抱歉后,拿起手機,從沙發上站起身,走到自己的房間。
「這麼說比較清楚。」
「他們之間的這種聯繫,在你倆結婚之後還保持著嗎?」
「他是個怎樣的人?你們住在一起,生活習慣合拍嗎?」
「不用再客套了,我實話告訴你,這些紙不給你列印的話,也是列印那些陳詞濫調的空洞講話稿,紙張就真是白白浪費掉了。列印了學習材料,它們才是物盡其用;何況,你還把兩百張廢紙也廢物利用了!」
她變換了個姿勢,把頭枕在靠近我一側的沙發扶手上,笑著說:「別緊張,就當玩個猜字謎,腦筋急轉彎之類和*圖*書的遊戲,儘管報個價。」
這種感覺叫我有些恍惚。我是個害臊的人,從小就缺乏表演天賦,更羞於在大庭廣眾之下登台。唯一一次上台,還是在中學的語文課上,根據課文排練短劇《堂吉訶德》。在那短劇里,僅有的三個演員恰恰都居住在我們這座樓里:牛南、我和樓上的小明。好在不像扮演堂吉訶德的牛南和桑丘·潘沙的小明,我在那倒霉的劇中飾演的是風車,省去了台詞,只需自始至終高高舉起兩條手臂即可。
「如果離婚能讓你從暈菜的狀態往正常恢復,就別再把腳往同一塊石頭上面去絆了吧。」
「過去確實有不愉快,但既然早已重歸於好,也就算翻篇兒——」
「好吧,好吧!」她彎彎的眼睛里充滿了笑意。
我懷抱著諶思,閉上雙眼,努力感受少年時代的心情時,她問:「我來了后,你為什麼一再要放電影給我看?」
「手割破了!」陪同的人焦急地說。而傷者則臉色蒼白,緊咬嘴唇坐在凳子上,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傷手,不停地顫抖。
「沒問題。」
我下意識地轉身離開卧室,帶著近乎抓狂的情緒抄起電話,用手指划動了屏幕。
停好車后,他來到附近的麥當勞,用手機積分換了個超值套餐,填飽肚子后,又蹭著免費wifi上網。估摸著諶思快下課時,便給她發去微信,告訴對方他來了,過會兒接她回家,然後離開餐廳,步行前往學校。
「怎麼,遇到了什麼困難嗎?」
「其實我就是想找個人喝點東西,聊一聊天,」他站在門口,把手裡的啤酒放在腳墊上,「你知道,我不是遇到點事就非得喝酒喝個爛醉,把胃裡的血都吐出來的那種人。」
「就是她。難道我連她的綽號也對你講過了嗎?我居然都忘記了。」牛南嘟囔著,「說起來,儘管諶思沒有怒砸大衣櫃,但為了『兔子』的事情,也幾乎魔怔了,尤其是從她開始在家脫產備考MBA開始。」
「行行好,回去吧,快回家吧!」我焦急地說,「我不愛喝酒,喝哪門子睡前酒?」
「有可能回去了。」
「確實是這樣的,不瞞你說,我和諶思鬧離婚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折騰得不可開交,但卻總是以和解結束,這樣往複的日子實在太讓人掙扎、疲勞了。」
「倒也沒有。」她喝著葡萄汁。
「我並沒想著消費別人的痛處或隱私,你當然可以不說的。」
「沒大事,骨頭沒問題。」醫生放下諶思的腳,坐到辦公桌前寫病歷,並緩慢而稀鬆平常地對她說。
事件的起因是諶思排隊等候取錢的過程里,光頭強行加塞兒,插入到atm機前。光頭的形象實在令人畏懼,因此隊伍裏面從第一個人到最後一個,除了發出輕微的抱怨外,大都敢怒不敢言。
「誰知轉完了系,他突然又覺得出國實習經歷對以後找工作有幫助,便在學校發起成立了一個『500強海外實習社』,自己當了首任社長。打著幫助學弟學妹們出國去名企實習的旗號,去各大著名企業『招搖撞騙』,終於獲得了一個去德國西門子實習的名額,沒想到社長牛先生把這個機會據為己有了。這廝也不管外企實習社裡的業務和學弟學妹了,辦了休學,自己先飛走啦。」
「沒錯,我是和你這麼說的。她提出離婚後的幾個月時間里,我做了很多挽回,什麼送禮物啊、為她唱歌啊,這些談戀愛時追求姑娘的手段我都嘗試遍了,可她卻鐵了心要離。我真絕望了,便也打定主意離了算了,才請你到場監督的。」
我把擦乾淨的DVD摞成一疊,放在茶几上,不免有些泄氣:「也沒什麼特定原因。」
「要不幹點別的?」她神情委頓地伸了個懶腰,「聊聊天也成。」
「這恐怕時間太長了,還是改天再說吧,好不好?」我焦急而心不在焉地對他說,然後從門口調轉身子,探身往卧室里張望了一下,諶思正趴在床上,無聊地把玩著手機。
辭去工作的諶思,在複習間歇無所事事時,或者心情鬱悶的時候,就會翻來覆去地琢磨『兔子』這檔子事。她屢次要求牛南打電話給『兔子』,聲明兩人的關係已經終結,並明確告知對方,將來雙方老死不相往來。但牛南認為自己已經和『兔子』結束了感情,只保持了朋友間淺淡的正常交往,按諶思的要求去做實在很不得體,顯得乖張而粗魯,便一次次把她的要求壓下或敷衍過去。
「你知道我一個人在家複習備考有多苦悶嗎?」她用毛巾擦著淚花兒,仍然沒有停止啜泣,「首鋼住宅小區裏面,在工作日的白天,都是些遛彎兒、打牌的大叔和做操、跳廣場舞的大媽。我一個年輕人在家看書看煩了,想出去透透氣,或者只是午飯時分下樓找飯轍,不可避免地總會與一些鄰居擦肩而過,我都能感受到他們投來的異樣眼光。我覺得那些目光里蘊含著詢問和蔑視,分明就等同於在說『姑娘,你怎麼不去上班?是生病了還是被開除了?』『年紀輕輕,不出去工作,在家啃老,實在令人瞧不起!』每次走出家門,沿著樓道下到單元門口的一段距離,對於我來說,是最考驗神經的。只要沒有碰到樓里的鄰居,我都會長出一口氣,就像玩遊戲通關了一樣輕鬆。因為只要走出樓道后,哪怕看到相熟的人,我都可以繞道行走或者乾脆調頭,以避開他們;但是在狹窄的樓道里,擦肩而過時,實在沒辦法裝作不認識而不打招呼,不被他們的目光洗禮。所以,我現在很少在白天出門,就連多年來晨練的習慣也改成了夜跑,生活習性幾乎變成了晝伏夜出。」
「這麼說,你們是又死灰復燃嘍?」聽到牛南的說法,我暗暗吃了一驚。
牛南聽后,覺得諶思是在糊弄自己,又要藉機挑事,便琢磨如何應對。但當諶思拿出一張寫有0049(德國區號)開頭的電話號碼的紙片時,他真的震驚了。
我詫異地盯著她的眼睛。
就在她用一次性筷子例行公事般地向口腔運送盤中食物時,急診科醫生居然從她面前的窗外經過。
「一點也不勇,反倒是越來越頹,這回應該會是最後一次了。」
「沒事兒。」牛南在電話里回答。
「我現在腦子比較亂,我覺得只能從那天說起才行。」
牛南繼續呢喃:「諶思此時會在哪兒,做什麼呢?」
我左手的拇指和中指不停地順時針旋轉著一桿簽字筆,沉吟了一會兒才回答她:「你說說看。」
「啊,不,不,」我轉過身,面朝著她,緊張地說,「是個男的,我在和男的打電話。」
牛南告訴我,諶思的嫉妒和不平,不光來自於牛南從沒為她流過的眼淚,同時也源於「兔子」和她的家庭出身以及職業發展上的差距。
「你睡了嗎?」牛南問。
「沒再嘗試給她撥電話?」我問牛南。
「是這樣的,她昨晚又回來住了一宿,今天早上和我鬧了點彆扭,我下班回家后,發現她離開了。」
「哎喲,角磨機!」醫生第一次拿出些強烈的語氣。
諶思的語氣平靜得讓牛南有點害怕,在平日的爭吵中,她從未呈現過這種狀態。在害怕的同時,他卻又哭笑不得。幾個小時前,還在勸慰剛剛離婚的朋友的他,想不到在同日里回到家后,就要面對和自己提出離婚的妻子。況且之前的一天和當天,兩人相處得都很融洽。甚至應該說,兩個月來二人少有的沒有發生任何爭執和不快,這兩個月簡直是他們婚姻中難得的一段平靜時期。
「怎麼?」
「我告訴你,至少在咱們國家,就不是這樣。」她似乎已經從悲傷的情緒里解脫了,甚至還來了精神,「女人總是被男人物化,只是男人的附庸或者收藏罷了。哪怕是一個單身女人,單純想尋求一份刺|激,我是指平等地尋求,可臭男人們總覺得要付錢買過來,才舒服,才理所當然。」
「嗯,我索性給你講講好了,反正今天已經亂七八糟地說了這麼多,也不在乎再多聊些。你如果不願相信,就當接下來聽了個瞎編的故事好了。」
「好吧,就看馮小剛拍的這部吧。」她挑出了《陽光燦爛的日子》。
我瞟過她的眼睛,那眼眸誠懇而清澈,不由有些心跳加速。
「有,我剛才聽到了,好像有人在敲門。」諶思做了個叫我收聲的手勢,凝神聆聽著,「你聽,又有了!」
「拿我開涮是不是?」
我看著諶思把門從衛生間裏面關好,伴隨著「咔噠」聲,她插了門閂。
「去吧。」我把發燙的電話扔到了桌上,透過卧室門敞開的間隙,看到諶思在我的床上已經安然熟睡,正發出均勻而緩慢的呼吸聲。
「嗯,嗯。」
「這你也怨他啊?」
牛南為難地說:「你怎麼又來這齣兒?咱們大老遠從石景山來到這裏,還是踏實看電影吧!」
「估計英語卷子要200多頁,面試材料也有100頁左右吧!」
「哪裡!巧著呢,很巧。」我的眼睛不自主地跟隨著諶思的步伐。
然而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個良好的勢頭因為搭蚊帳的事而戛然而止了。在牛南的計劃里,顯然早就預備了把諶思接回家這個環節的,他甚至特地為招蚊子又不喜歡蚊香氣味的諶思,買來了抽拉式蚊帳。他冒著酷熱,花了整整一宿,才在沒人幫忙的情況下把蚊帳搭好。
我打開了房門,皮皮搖著尾巴迎了上來,它看到了諶思后,便大聲吠叫起來,嚇得諶思一連退了兩步。
「5500。」她隨口報出了這個數目,想必是因為上班時期最後一個月領取的稅後工資就是這個數目。報完了價格,她覺得這個年齡還在社區附近的二級醫院急診科做事的大夫不會有太大出息,這個數目足以嚇退他了,便又有些油然而生的失落感,同時準備起身把餐盤送往回收台了。
婚後,投行小伙的妻子每每想起丈夫和那位曖昧過的姑娘之間的故事,便經常情緒突然失控,破口大罵、砸東西的舉動時有發生。她尤其喜好掀翻大衣櫃來泄憤,胡桃木的衣櫃摔毀后,又弄壞了兩個複合板材的替代品。似乎這種大件傢具轟然倒塌帶來的震撼,才能叫她鎮定下來。小伙也納悶妻子在哪練就的這一身神力,要知道他自己也曾嘗試用力去挪動那衣櫃,可柜子卻紋絲不動。總之,曖昧過的姑娘成為妻子心頭一個無法化解開的死扣。
「得了,你今晚到底想和我說些什麼呀?諶思最近回來住,是因為你們要復婚?」
該死!又是牛南!
「也好吧。」
牛南覺得挺不對勁兒,但還是回答:「你說吧。」
「你今天下班回家,看見諶思了嗎?」
「也好。」我退出光碟,關掉了影碟機和電視。
這話讓牛南開始感到鬱悶和厭煩了,甚至沒有為自己前一晚付出的苦勞進行辯解,就抱起被子和枕頭去了次卧,並關上了房門——就像婚姻存續期間多次出現的情況那樣。
「無業女性?我在你眼裡就是這個形象?」她嗔怪。
「我哪裡不如別人了?牛南他這樣對我!」
「過會兒去找你拿,方便嗎?」
「早睡下了。」我壓制著自己的怒火。
「你幾點下班?」
「她為什麼不坐個計程車過去,偏要靠跑?」
因為要求得不到滿足,諶思和牛南所發生的日常摩擦,總會被她歸結到「兔子」身上,並導致爭執的升級。在很多次的爭吵中,諶思奪門而去,牛南擋住去路上前阻止時,發生了拉扯。諶思脾氣爆發時的能量相當大,她的掙脫往往是連踢帶踹,進而激怒了自己的丈夫,導致火星撞地球般的對打。諶思當然是吃虧的一方。
「謝謝。」她接過水杯,用雙手握住,「他們在德國合租著一套公寓,在一起生活了一年,之後牛南回國繼續讀研究生,『兔子』則找到了工作,留在了當地。牛南一直牽挂著她,我多次提出讓他們做個了斷,可牛南就是不聽,一直在心裏惦記著人家。」
「再喝點別的什麼?」
但,可控的和不可控的東西又有多大區別呢?特別是對當晚的她來說。
「滾回窩裡去!」我沖它吼,然後把諶思讓進了屋子,「剛才忘記說了,還有皮皮也在。」
「你還記得大半年前,去工體看球那次嗎?」
「婚後這兩年,我確實喊過幾次要離婚,『誰不離誰是孫子』之類的話我也說過。可這些都是氣頭兒上說的,還真沒計劃過要去民政局領證。可這最後一次離婚,也是真離成了的這次,是她提出的,而且異常決絕。」
正在這時,兩個民工模樣的人急慌慌地衝進了屋子,其中帶著安全帽的那個,手上胡亂纏著一塊毛巾,那毛巾已被鮮紅的血浸透。
「只能算屢敗屢戰而已。」
牛南在電話里問我:「你說,這樣的女人,我即便把她追回來,我們繼續走下去,我的生活又會怎麼樣呢?」
「男的為什麼一直站在電話亭里聊個不停,乾等著女的想盡辦法弄錢,一通瘋跑給他送去?」她接著問。
我轉過頭,發獃般地盯著諶思在沙發坐墊上留下的印痕,過了很久,把頭枕在沙發扶手上,躺倒在沙發里,意識卻清醒得如冰冷的白瓷磚。
事情到此為止,總該算是畫上句號了,但這隻是牛南的看法。由於當時他流下的倒霉的眼淚,以及社交網站上的合影,諶思為此深受刺|激。可牛南畢竟按照他的意思做了,也便不好再以此做文章。於是這種帶著心碎、妒火和屈辱感的難言痛苦,像種子一樣,埋藏在了她的心底。
我們靜靜地坐了很長時間后,她舉起玻璃杯小口喝著水,然後把杯子放回茶几,隨即再端起來啜飲,如此往複了兩次,才嘆了口氣並打破寂靜:「唉,最讓我無法釋懷的是,牛南在我面前從未掉過眼淚,我是指認識他這麼久,他從沒有為我哭過。僅有的一次看到他流淚還是因為那個『兔子』。」說到這裏,她突然流下了眼淚,這回沒有像幾個小時之前那樣情緒激動地哭出聲音,而是抽動著嘴角任憑淚水不斷躍出眼眶。
附近的觀眾,甚至雙方運動員都把目光投向了諶思和牛南,這讓牛南大為難堪,他滿臉通紅,低聲怒斥諶思:「別他媽在外面跟我臭來勁!」
「五百。」我吞下一口唾液,努著勁回答。
「凡事還是向前看吧,咱最近不是過得挺好嗎?我們就這樣重新開始吧!你看好不好?」牛南心急火燎地打斷了她,畢竟對於多次的家暴行為,他無可辯駁。他還記得諶思曾戴著口罩上了一個星期的班,那些畫面感十足的毆打和諶思青紫流血的臉頰,對於他這個施暴者來說,也是不堪回首。
「那倒不是,不是這樣的。」我連連擺手。
「長期以來,這些東西就像厚重的烏雲籠罩在我心裏,讓我每天都活在陰影之下。」
「我是說真的。這婚結的,讓我都暈菜了。」他嘆著氣說。
「這個我知道,我看到過他找工作時的求職簡歷,他把這個當成一個莫大榮譽寫在了簡歷上最顯眼的地方。」諶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