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兩次偶遇
讓我驚喜的是,螢居然站在原地,一步未移地還站在原地!她面朝著我,眼睛帶著甜美的笑意,就像夜空中彎彎的明麗新月。
螢邊不自然地笑著,邊把紅豆派從包裝盒裡拿出來,派有些燙,她吹了吹手指,問我:「想請問你買的什麼書吶?」。
我期待著在同行的路上——儘管不確定這段路的長度——兩人之間能有些熱切的對話,卻不知該如何起頭。但我覺得在這個特定的時間點上,我們獨自出門並意外的相逢,我有理由期待一些額外的喜悅。
「沒事兒,730天我都沉得住氣!」我也笑。
「是嗎,說來聽聽?」她露出了頗感興趣的神情。
和她告辭后,我邊留意著液晶屏上滾動著的影訊,邊走進影廳,坐在包裹在綠色布套里的老式的矮座椅上,感到有些焦躁,她的電影晚於我的近20分鐘才開始,且片長要多出10分鐘。
螢火蟲的光亮雖然卑微而飄忽不定,卻在厚重的夜氣里久久不滅,翩翩飛入了我的心房,一如螢澄澈流轉的眸子。我的大腦像一部宕機的電腦,一直定格在她雙唇柔軟而溫暖的觸感上,興奮卻不知所措。
「很有點意思!其實你痴迷的聲音源自貼在小鼓鼓皮裏面的響線,是它們讓小鼓與眾不同。不過,我好奇的是當年打小鼓的那個姑娘,她現在做什麼職業,和你還有聯繫嗎?哎,我怎麼這麼八卦。」
「沒錯。消解不良情緒的靈丹妙藥,輕易不可以服用的。否則那些情緒產生了耐藥性,我不就失去了恢復自洽的途徑么?」
「其實我想說的是,當我迷茫、失落、消沉或頹唐時,書是搭載我從這些情緒里逃逸的高速列車,書店則是我的車廂。坐在這車廂里,我可以觸摸到作者遙遠而真切,冷漠而真誠的內心世界。這讓我忘卻掉自己的世界。前提當然是手裡拿著的是一本好書。」
「你怎麼也在這兒?」螢好奇地問。
「你還真說對了,是一首音樂肖像作品。」
「再說句有些打擊你的話——當然我自己也經常這樣——即便掏錢把書買回家,你可能也是不會看的!」她把雙手高高伸起,比劃了個矩形書櫃的形狀,「我從大學畢業起,每隔兩三年就得新買個這麼大的雙門書櫃,前不久已經買到第五個了。」
「那你還真是個想象力泛濫的人。」
「在操場上掄著小號,用裏面的口水甩同學,不小心脫手砸到水磨石乒乓球台上,把號摔扁了。」
「還別說,我也最喜歡喝這兒的奶昔。」我對螢說。
「天吶!你的夢都是驚悚片嗎?」
「你竟然沒走。」
「我要炸雞塊兒,大份的油炸薯條,雙層吉士漢堡,加冰塊的可口可樂……還有多多的甜酸醬和番茄醬——省得我吃完還得麻煩你再要。」螢對服務生說,「不過,先給我來杯奶昔,巧克力味道的,多放些冰淇淋,做稠一些的,千萬不要用吸管吮上來時,口感稀稀的。」
「這倒是挺稀奇的。」
「那也應該喝熱的東西才對啊。」
「不愧是搞藝術的,聽得我暈乎乎兒的!」
「是的,是有些沉重,但我覺得還是值得耐著性子讀一讀。」
「《狂怒》。」我把電影票亮給她。
我們站在原地、默默地又聽了一遍。
「那還有什麼呢?」我問他。
「挺什麼?」她把手掌放在耳邊做傾聽狀。
「但,這並不代表我不去書店。相反,書店,怎麼說呢,算是我的車廂吧。」
「珍藏我倒是沒想過,不過發現再也找不到這套書時,我還是失落了一會兒呢,畢竟買書時的100多塊錢對於一個窮學生來說也挺可觀的呢。另外,我得替普魯斯特說句公道話,這書並不是那類名聲很大,讀起來卻像嚼蠟一樣遭罪的書。你若能耐下心來看到最後的話,會發現作者當真是千里伏線的高手,很多情節和人物其實是巧妙地交織在一起的。不過嘛,很多慕名而來的人往往只讀過第一卷,甚至只是最有名的幾個段落,就給他扣了頂『小資』的帽子。」
我沒想好該如何回應,只是點了點頭,螢則低頭把手裡的紅豆派全吃光了。為了重啟聊天,我又問:「在家還拉琴嗎?」不過話剛離開嘴邊,便覺得自己笨得可以,總是脫離不開琴的話題。
「琴不會就此荒廢掉了吧?」
「早上一直睡到太陽照進房間才醒來,去用溫水刷了牙,洗乾淨臉,並在蓬鬆的毛巾上把水擦乾。泡好一杯咖啡或者紅茶,然後回到床上,邊吃淋了焦糖的烤鬆餅邊開始看書。
「這個時間,附近還在營業的,最『垃圾』的,就剩麥當勞了。它也確實符合你說的那幾個要求。」
「當真是遺憾吶。」她臉上的表情就像剛剛發現手裡面中了500萬元的彩票過了兌獎期限,「可我真就是非常想喝呢,此刻!」
這時服務生對螢說:「抱歉小姐,沒有巧克力奶昔了。」
「好,再見了。」我面對著已駐足的螢說。
「不,謝謝了。我不喜歡在不當不正的時間吃零食。」
「其實,以前常去各地演出,近些年我很少有時間逛書店的。我大部分的書,都是從網上買的——不用自己拎回家、能打折、節省時間。
在一張臨窗的桌前,我和她並肩坐在高腳椅上。螢吃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吸吮手指。我們一邊望著漆黑的夜幕和冷清的街道,一邊把托盤裡堆得高高的垃圾食品吃了個精光。
「小姐,您的草莓新地。」服務生把裝在杯子里的m.hetubook.com.com冰激凌還有紙巾遞了過來。
「我也為此深感困惑過。說實話,睡覺時做這種夢,也著實挺疲憊的,而且最終都是以被嚇醒而告終。尤其是那種墜崖的夢,當手指尖兒從岩石上無力地滑脫那一瞬,那感受簡直比陷在這稀爛生活的深坑裡還要糟——」我們中間已經相隔了幾米遠,我提高了些音量,「不過,只有這種夢我才能記得住。因為做這種夢時挺刺|激、也挺爽的。」
大提琴手忽閃著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真的,德州的美墨邊境伴隨著高亢的小號獨奏,已經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了!感覺下一場戲就該有毒販火併或者牛仔掏出兩把左輪槍去英雄救美了!你還挺有點特別的情調,寥寥幾句話卻總能描述出畫面感十足的情景。你不會真去過德國和美國吧?」
電影結束,我走出影院,在寒冷的大街上溜達著,坐在影廳里滋生出的那一絲睡意完全被夜晚的風驅散了。估摸著走了將近一刻鐘,我便往回折返。
「怎麼凈是斯基、維奇的,如此偏好俄國人的音樂?」
「不瞞你說,這倒真是本睡前讀物,因為你可以從任何段落隨便跳著讀起,基本上不怎麼影響閱讀。再加上書非常『沉重』,你拿著它很快就能累得睡著了。不過從中間開始,會有些同性的情節,語言也不是很man,感覺不太適合你。」
聽到我的話,她把書的封面向下,反扣在桌上,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哪裡。報考了註冊會計師考試,備考而已。」
我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只離群索居的走獸,比如大象、羚羊、鬣狗或者任意什麼群居動物吧。同伴們都嚎叫著、蹦跳著、打著滾兒跑遠了,而我卻沒有跟隨他們的腳步一起去覓食或求偶。我形單影隻地在一棵歪脖兒大樹的樹榦上蹭著痒痒。而且看上去一點也不酷,就像得了自閉症,如果動物也能患這種病的話。
「車廂?你是指能乘坐的車廂,比如火車車廂嗎?」
「對於我來說,是年度最佳觀影。」
「說來還真是,第一個書櫃的選擇很關鍵。每年都要買這麼多書,想必你一定經常逛書店吧?」
「看,多大的一杯!」我指著那高高冒出杯沿兒的白色冰激凌和嬌艷欲滴的鮮紅色草莓糖漿,頗有些吃驚。
「一個少女,嗯,她的頭髮是亞麻色的。」我認真地對螢說。
「我今天穿了長長的靴子,可裏面卻穿了雙短襪,類似夏天那種。離開電影院沒多久,左腳上的襪子就滑脫下去了,我試圖伸手去撥上來,可靴子的腰兒太高,我不脫鞋就無法得逞。」離開麥當勞后,螢對我說。
「要轉行去當會計師?」我問。
「完了,很短的,算是音樂小品。是作者為一首叫《蘇格蘭之歌》的詩所譜的曲。」
「祝你做個好夢。」我也向她道別。
「所以來這買一套,把錢先花出去再說,強迫自己回去讀?」
「只有出現你提到的那些情緒時,才會去書店?」
「哈哈,如果我在買票前先看到皮特的海報,也是不排除有這個可能的。」她以右腳跟為圓心,抬著腳掌轉回身,把票從口袋裡掏出來,托在掌心裏,向我展示著,一部我完全沒聽說過的文藝電影,且全天的排片只有晚上這唯一一場。
「大冷天的,怎麼想起要喝奶昔?」我忍不住問她。
「那很好啊!」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悅。
「除去襪子的事,你以後還可以記起這是跨年的一段路。」
「其實我覺得要把這種巨著真正讀透,還要整塊的時間才好。我是零敲碎打地讀完的,看完后也沒有留下過多的印象。要靜下心來的時候連續看,嗯,最好是生一場病。」
「也好。」
「是我,我是吹小號的。」我感到有些後悔提到了打小鼓的姑娘。
「也許——我會對你講的。」
「其實大提琴是最接近人聲的樂器。它的音域寬廣,跨度大,高音幾乎能接近小提琴。我最愛它的一點是,它有溫暖、渾厚的音色,表現力非常豐富。因為是用弓演奏,在聲音以及音樂的連貫性方面比鋼琴有無可比擬的優勢。哎呀,估計在你看來都是自賣自誇而已。總之,再用句矯情些的話描述它的音色——可以是濃郁的咖啡,也可以是清雅的綠茶。」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當然。」她把一個耳塞放到我的耳朵里,自己則戴上另一個。
「上一次聽到觀影前的鈴聲還是小時候學校組織看《雞毛信》呢!」螢說,「快進場去吧。」
「可我看到附錄里的作家生平年表上,赫然寫著他還與污衊他為『同志』的記者用槍決鬥過呢……」
「估計是羞於承認吧,作者是gay無疑啦。你看他們用槍決鬥,最後結果居然是誰也沒打到誰,槍法真是好得可以!」
「你呢?」我問。
「Bingo,嘿嘿。我的書櫃里,一半都是塑封沒來得及拆的新書。」她微笑著回答,並把一個蛋撻遞給我,示意我吃。
「奇妙?能否具體說說,奇妙指的是什麼?」
我和螢後來又遇到過兩次。
「這說法可真叫人悲傷。想來我還是在十年前,讀大學期間把七卷看全了。但書可能是之前搬家時弄丟了,要不然我就可以送給你,免得你再去花錢買了。」
「可是您的『檔期』排得這麼滿,還得把留給狗熊和墜崖的壓縮了才行。」
「看來對你而言,也不算那種特別值得珍藏的書吧?」和*圖*書
「唉,這個確實是讓我最不甘心的事情。想換個別的行業,卻總捨不得多年來的努力。可我也總要安身立命,靠著拉琴天曉得何時才能買下自己的房子。」
「草莓的。」
「那小號又是怎麼回事呢?鼓號隊裏面還有個姑娘吹小號?」
我走出了大概有十步,頭腦里還未停下想著要和螢聊的話題,彷彿她還在我的身邊。我抬頭看了看天空,由於大風的緣故,雲彩都被吹散了。子夜時分,即便是在這個霧霾肆虐的城市,仍可以看到一些星星在閃爍,仔細辨認,甚至能找到北斗七星。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希望螢尚未消失在黑暗裡,能再看一眼她的背影也好。
「也有可能叫『The Girl with flaxen hair』,我是從唱片上用光纖轉錄的,原始的名字記不清了。」面對依然眼露迷惑的我,她又解釋說,「德彪西,《亞麻色頭髮的少女》。」
「這你倒是猜錯了,我最喜歡的還真不是它們。」
「好啦,時候也不早了,不和你耍貧嘴了,走吧。」她沖我揮手作別。
「別誤會,我的意思不是說讓你為了讀書而生病,而且我說的生病是指那種不急並且不嚴重的病,比如輕微的頭疼腦熱、手腳扭傷之類的,但是還能在家休養一段時間的。你就可以不去掛懷工作或者其他一些雜事,而且你那時的狀態除了躺著也不適合干別的,這樣的話,《追憶似水年華》就最適合你了。
「想不到威士忌有這麼多口味呢?」
我再一次進入影院售票大廳,等了沒多一會兒,螢的電影也散場了。算上她,只有五個人走出影廳,另外的四個人是兩對情侶。
在我還沒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擁抱了我,並踮起腳尖在我臉頰上印下一個軟糯而閃爍著微微光亮的吻,那吻就像被夜色染得漆黑的天空中,飛翔著的螢火蟲。
「受教了!我一會兒就回家挑戰這雄踞『買來不看榜』前三的巨作。」
「你,有點冷幽默。」她甩了甩頭髮,笑著往外走。
「你指的是曲子么?」她停住了拿著入耳式耳塞正往耳孔里放的手,「正播著的這首是『The flaxen haired girl』。」
「胡編亂造來騙我可不行,如果是那樣,我會生氣的。」
「我已經有些心動,想去聽大提琴演奏了。如果能聽你在台上拉琴就更不錯了。」
「就是因為大冷天的,才要喝奶昔。」看到我不解地望著她,螢解釋說,「走在寒風肆虐的路上,我覺得自己像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被吹涼了,變成了一杯奶昔。」
「我喜歡小鼓和小號。」
「看哪部片子?」她朝我手裡的票微微揚了揚下巴頦。
「蠢貨們都是較真的嗎?」
「明年見。」
「普魯斯特?」她聽到這個名字時,眼眸里泛出了光彩。
「原來音樂全靠自己一個人在那裡想啊,遐想不就是瞎想嗎。」
「是一種情緒,一種朦朧而平和的感覺,你當真不能理解嗎?」她攏了攏被夜風吹亂的髮絲,「一個恬靜的,讓人看了能慢下來、內心安靜下來的女孩子所帶來的心緒。」
「你是在嘲笑我老嗎?」
「這曲子能叫你想象出這麼多東西?」
「沒什麼,隨口說說而已。」
「一幅溫柔寧靜的畫面,透出少女充滿憧憬和幻想的笑臉。」
「極其偶爾。相對於拉,聽的更多些。」
我忙跟上她的步伐說:「單位早前發的電影卡馬上要到期了,便趕在最後一天來看一場。」
「真巧,你的也剛剛結束嗎?」她把手中的挎包背在肩上,問我。
「啟蟄。」
「好什麼好?」她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不同品牌,味道千差萬別。音樂和酒其實都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罷了,太較真就失去了樂趣,就像海明威說的,『一個聰明人有時候不得不把自己灌醉,這樣才能和蠢貨們共度時光。』」
「按你的意思,還要至少365天後再見么?」
我們走過了一盞盞昏黃的街燈,枯枝在寒風的嚎叫中顫抖著,簌簌作響,螢也下意識地裹緊了大衣。
「因為我今年只看了這一場。」
「其實冰激凌還剩一杯半的量,算是您給包圓兒了!新年快樂!」服務生對螢說。
螢和我站在夜晚昏暗的路燈下,吹著冷風,努力保持著兩人面龐之間應有的距離,卻又受限於兩條耳機線的長度。我們並肩聽她隨身聽里的德彪西,她鼻子呼出的輕微氣團瞬間變為白氣流經我的嘴唇時,我看到了她流轉的眼眸。當發現我在看她時,螢微笑著移走了目光。而我也知趣地把頭向相反方向扭了一定的角度。不過,若是此刻有人從遠處路過,保不齊會以為我們正在談著一樁不可告人的生意。
「別誤會,這絕對是褒獎的話。我覺得自己就缺乏想象力,演奏的作品總少了點自己的性格。」
「啟蟄,」螢飛快地跑向我,「我喜歡你!」
「當太陽已高懸天空或者黃昏即將來臨時,靠在床頭或者側躺著的你發現自己已經跟隨著馬塞爾的意識,在他的回憶里徜徉了很久了。有可能你自己的記憶也在閱讀某個章節時被激活,因為你感受到了自己內心深處感懷卻一直不能貼切地表達出來的東西,或者你覺得困擾自己很久且一直未對他人言說的事情在某個書頁上遇見了。總之,你透過窗帘的間隙調遠目光的焦點或者拉下檯燈的燈繩時,你覺得它幫助你更加認識並認和-圖-書同了自己。」
「《追憶似水年華》嗎?簡裝三冊版的,每本都很厚,舉著看,需要兩手用力扒著書頁,才能不讓書合上,虎口酸得要抽筋。七本硬皮精裝版的,那可就更重啦!」
「聽我拉琴倒不算是什麼難事。不過我上台拉琴這事兒吧,估計得放一放了。我現在還沒想好自己下個月去做什麼呢。還是先把會計課程學完再說吧。想來你一定喜歡小提琴和鋼琴吧?我倒是可以弄到免費的交響樂演出票,那裡面幾乎是它們的天下。」
「好吧。我打算每天抽空看個三、五千字的,一年內差不多就能讀完了。」
「明白了。對了,又回去演出了嗎,或者找到新的樂團了?」
「可我最喜歡喝的就是麥當勞的巧克力奶昔了。」她轉向服務生,失望地問,「為什麼麥當勞就不做奶昔了呢?」
「普魯斯特著實有些沉重喔。」她把紅豆派掰開兩半,拿起其中一塊咬了一小口。
「多聽聽交響樂吧,把你的想象力用在聽上面,也是很棒的。」螢微微笑了笑,看了看腕表說,「我一會兒要去『注會』培訓班,時候也不早了,今天先聊到這吧。」
「噯。」
「小鼓是因為在小學鼓號隊里,有一個打小鼓的姑娘,她打的鼓細密連綿卻又清脆有力,毫不拖泥帶水,總之給人過耳不忘的興奮和激昂,就像扎了一針興奮劑。長大以後,每次看到電影里步伐整齊、軍容壯盛的德國軍隊,我的頭腦里就響起她打鼓的聲音;與之相對,每次聽見小鼓聲,我也會想象勢如破竹的德國裝甲部隊,像狂風掃落葉般撕破蘇軍防線,自己的腎上腺素大有爆棚之勢。」
「不,不,」她向我用力擺手,認真地說,「那豈不是同時嘲笑我自己也老嗎?」
「是的,我的片子長。如果是皮特的影迷,絕對值回票價。」我跺著凍得有些冰冷的腳,撒了謊。
我們沿著大街左顧右盼,慢吞吞地往前走,絕大部分餐館都打烊了。我看了看手錶,這也難怪,已經晚上11點半多了。
第一次是在一個閑來無事的周末。我去圖書大廈買完書,出門之後,來到東面的肯德基,準備買杯冷飲一解喉頭焦渴。一樓的外帶甜品站只售賣冰激凌和咖啡之類的玩意,沒有我想喝的冰鎮果汁,我只得爬上那間K記快餐的二樓,並思忖著如果店裡人少還可以邊看書邊喝。就在那裡,我看到了螢。
「那草莓口味的有沒有?」
「算不上,我只吹了很短的時間,就被開除了。」
「我把奶昔喝下肚,就好比給自己找到了安定的處所,讓自己能進去暖和暖和。」
「你覺得在看注會考試用書的人,像要重新開始演奏生涯的嗎?」
「怎麼能叫瞎想?你得用心去體會,」她皺著眉頭說,「聽音樂就像喝酒,比如蘇格蘭威士忌。你不懂得去品味,也是喝不出那些香草、青蘋果、煙熏的味道,以及橡木桶的甘甜的。」
「對,現在想放肆地吃最『垃圾』的:油炸的、辣的、甜膩膩的,最好還有巧克力……」
「對於為什麼『一個人』和來『這兒』,我只回答後面這個吧,西三環的房租又漲了,合租的費用漲到可以來西五環地鐵沿線單租了——囊中羞澀的我便搬家了。」
「365天就等不及了?」
「再見!」
「拜拜。」
「好呀,你想吃點兒什麼?」她的話把正在琢磨音樂和威士忌的我拽回到了新年前的夜路上。
「好看嗎?」
「原來是這樣啊。」
「生一場病?」我疑惑地看著她。
「還從來沒有人對我講過『我昨天夢到你了!』這句話呢。」
「沒有,我沒出過國。」
我只得裹緊衣領,向著家的方向,一個人繼續闊步走。
「來隔壁的書店買書。」我指著她手上的書,「你呢,看這麼高端的書,難不成要開公司?」
「啟蟄!」
「其實我也是一樣的!」服務生插嘴說,「可就是沒有了,不做了。」
我也笑:「想來你是深受其害了?」
我問她:「你不會也是為了看這個而來的吧?」
「夢裡面會出現我嗎?」
「我聽到了,喚我做什麼呀?」我從心底綻放出了笑,久未出現的那種笑容,就像披了幾個世紀鋼鐵外殼的植物突然盛開了七彩花朵,這笑容彷彿帶走了長久的、說不出的沉重,我的心插上了雙翼,開始變得輕盈。
「小號明朗嘹亮的聲音,總讓我的眼前浮現出蒼涼的美國西南部,一望無垠的黃褐色沙漠。注意啊,鏡頭是從上往下搖的,先是天空和遠景,也可以有一隻白色翅膀黑色羽毛的鷹從鏡頭裡掠過吧。然後,有一條筆直的或蜿蜒的,總之很細長的公路進入畫面。公路從沙漠中穿過,只有我駕駛的唯一一輛汽車風馳電掣在公路上,汽車揚起的沙土拂過零星的幾叢仙人掌,此外還有一些風滾草懶散地隨風滾動著。」
在這樣的預期下,我搜腸刮肚地尋思著合適的妙語,就是此種場合下,既風趣,又能拉近彼此距離,還不失得體的語句。不過,這顯然根本就不是我的長項。要不,我又怎麼會把整張電影卡都撂得快過期了,才在最後一天的晚上,一個人跑來影院看電影呢?
「寒冷的冬夜,讓我沒敢去想象午後的陽光!還有其他什麼嗎?」
「好在這個小小的遺憾發生在即將過去的一年,並沒有帶到新年裡。」我看著自己的手錶,時間在這一刻剛好到了零點,「新年好。」
餐廳里冷清異常,幾
和*圖*書
乎沒什麼顧客。誰會在新年鐘聲響起前,來吃麥當勞呢?算上我們倆和值夜班的店員一共不超過五個人。時值午後,餐廳里仍人滿為患。吃東西的人佔到一半,另外一半里,有白領樣子的人點了杯咖啡,在筆記本電腦前,邊蹭無線網邊加班,散亂的文件攤開在餐桌上;有長相中等的姑娘在眉飛色舞地和外國人攀談,雙方都說著蹩腳的、帶母語口音的英語;還有的人坐立不安,一會兒看看手錶,一會兒又向樓梯口張望,可能是在等待約好見面的人……
「啟蟄。」
此時,我們來到了一個路口,而路口的另一側是個居民小區的入口。螢停下腳步,凝視著我:「我到家了,一個挺有趣的晚上,晚安。」
「戰爭片,坦克戰。」我用手指著她身後穿著坦克服的布拉德·皮特的巨幅海報說。
「被開除時,連門道還沒入。」
「開除了,因為什麼?」
第二次遇見螢時,天氣已經轉為寒冷,那是距上次見面幾個月後的新年。準確的說,應該是新年前夜。
「完了?」
「放心吧。我一定把你的形象做得好點,盡量不跟狗熊在一個夢裡出現。」
「你的夢裡經常會出現什麼人或者事?」她在我身後問。
她一個人端坐在一張雙人桌邊,手上讀著一本書。我端著買好的飲料,來到一個位於不遠處、她側面的座位上坐下來。她仍然沒有看到我,頭上戴著耳機,專心致志地閱讀。
此時,螢從書包里取出了一個纖巧的銀色金屬MD,並把它從一圈圈的耳機線中鬆綁出來。我看到她按下了播放鍵,心裏不免感到有些失望和焦急,便問她:「你聽的是什麼?」
在一家老式電影院——那是整個石景山區僅存的一家國營電影院——的售票窗口前,買到電影票並從各自所在的隊伍離開時,我們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驚喜中又讓我遺憾的是,我們的觀影喜好不太相同。
「好詩!」我豎起大拇指。
「因為你總『買來不看』?」
「新年好!這是我收到的第一聲新年祝福!」螢對我說。
「覺得怎麼樣?」隨著音樂漸出,她望著我的眼睛問。
「這個嘛,自己去參悟吧。」螢把隨身聽關上並塞進包里,問,「一起去吃點東西么?我有些餓了。」
她輕輕搖著頭笑:「發揮您那『泛濫』的想象力去遐想。」並按下了耳機線控上的退曲鍵。
「我突然很想吃垃圾食品。」
「你什麼意思?不同口味的全賣光了?」螢納悶兒地問。
「一個人來的?」頭戴毛線帽子的螢看到我,同樣有些驚訝。
「我想說的並不是我要去整理它。我覺得和你同行的這段路上,這隻襪子一直顯得特別有存在感。弄不好,我會因此對這段路記憶得很深刻的。」
「無所謂啦,年過三十,似水的年華可不都成為追憶了。」
「可現在已經是明年了!」聽到她的話,已抬腳向前走的我,半轉回身子,糾正她。
她雙手插在大衣兜里,轉過身去端詳那張電影海報。
「還記得第一次見面,聽說你是大提琴手時,我就有些納悶,大提琴對於一個女孩來說簡直是龐然大物,音色又低沉,你為什麼不選擇小提琴或者鋼琴那些明快的樂器呢?」
「好,這件事我記下了。回去吧,否則一宿都要戳在小區門口吹冷風了。」
「是沒有了。」
「這可真讓人遺憾吶。」
「都是大學時看的了,現在的心境,我可看不下去了,平時能找本雜誌翻翻就不錯了。順便遺憾地告訴你,你所謂的四冊本實際上也是個七卷本,由於譯者不久前剛剛去世,後面三卷怕是難以看到同一譯本了。我倒是很欽佩你,這個年紀還能來買書,而且是到書店買書。」
「從去年走到了今年。」
「從今年走到了明年。」
「你為什麼一個人來這兒看電影?」
「會計師?唉,這個既是職業,又能當職務的詞聽起來,相當打擊人。但願無論如何,也不要去干這個吧。」
「能不能給我聽聽?」
「放在用餐時間吃的,那也不能叫作零食了。」她揚著眉毛,翻了個白眼兒,繼續說她的書櫃,「不過我唯一明智的一點是,買來的第一個書櫃是最大眾的品牌裏面的爆款。即便過去很多年,仍能新買到顏色和樣式一致的。這樣就不會出現屋子裡擺著幾個各不相同的書櫃的情形了,那可真比經常買書擺著不看、佔地方,更叫人心痛呢。」
「你本可以坐在餐廳里脫下來整理的,現在你只能來一記『金雞獨立』了。」
「你數算得倒蠻快,730天後,估計我都記不清你的模樣了。」
「挺爽——」我重複。
「就來草莓新地好了。」她勉為其難地撇了撇嘴。
「那就是在多學一門手藝嘍。多才多藝,藝不壓身。」我笑。
「拉鈴了,我的馬上要開始了。」我對她說。
「賣光了?」
「其實我某種程度是衝著那近一萬字描寫失眠的開篇而來的,因為我睡眠也不太好,想看看他失眠時都在想些什麼。」
「我當然是個外行,一點也不介意。」
「抱歉小姐,這我也不清楚。」
「我幫你看看有什麼最接近的——」我快速地掃過價目表,「也就是巧克力新地了。」
服務生回身看了看冰激凌機:「還夠做一杯的,但沒有巧克力了。」
「我好奇的是,拉琴沒有書店之於你的那種功效嗎?」
……
「不好意思,是沒有奶昔了。」服務生仍然是否定的答案。
「當www•hetubook•com.com然不是廂式貨車的車廂啦!前天,我在極度低沉的心情中出了門——請原諒一個女大提琴手的矯情吧——又無處可去。」她攤開雙手,「我有時會陷入這樣的境地,但即便無處可去,也要先出門再說。我進入地鐵亂坐一氣,憑著身體的直覺在蘇州街站出地鐵,徑直來到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中關村圖書大廈——上學時我經常去海淀圖書城的,後來它歇業了,我就改去這裏了。
不一會兒,她買來了蛋撻和紅豆派,即將落座的瞬間,扭頭看到了我,我朝她揮了揮手。她露出吃驚的笑容,然後從座位上拿起挎包和書,來到我對面的空座上坐下。
「誰知道,或許吧。」我琢磨著她的話,覺得那頭狗熊一定是副科長或科長變的,心想下次再夢見它時,手頭上能多夢出一把裝大號鉛彈的獵槍就好了。
「垃圾——食品?」
「這名字怎麼聽起來像一幅畫?」
「狗熊、懸崖之類的搞不好是你的大腦從現實裏面抽象出來的、令你窘迫難堪的人物或者場景。」
「泛濫?」
「我?」
「斯特拉文斯基,肖斯塔科維奇……基本上誰的都聽一些。」
「好堅硬的名字,講什麼的,動作片?」
「為何選擇大提琴的問題,要回溯的年代可太久遠了,況且那時我還是小孩呢,完全不具備獨立去選擇的能力。不過,至於你說的音色,那只是外行的看法。抱歉,請別介意我這麼說。」
和螢分開后,我又返回書店,來到擺放《追憶似水年華》的書架前,她提及的三本裝和七本裝果然都赫然在列。我拿起七卷版的第一卷,摩挲著精裝的硬皮,遲遲沒有翻開,而是陷入了遐想。你知道,我當然不是在想象普魯斯特失眠時的心情。
「你小號的基礎怎麼樣?」
「是么?可白天我的生活里並沒有出現驚悚的事物啊。」
「謝謝,新年快樂!」她的臉色被草莓新地映襯出了光彩,一掃剛才的陰霾,轉向我燦爛地笑,「即便腳下踩著荊棘,也要在心中種下草莓!」
「就去麥當勞吧。」
「厲害呀,真佩服能把這一百多萬字都看完的人!我買的是四冊本的。」
我對她說:「你有多久沒來麥當勞了?這裏早不賣奶昔了。」
「夢裡嗎?一般醒來后,我很少能記住前晚的夢。」她的問題讓我再次停住腳步,「僅有的能記住的就是被壞人啊,狗熊啊什麼的追趕,或者犯了事兒被警察抓捕,要不就是在那種無安全措施的懸崖上攀岩,爬到多一半,失足掉下去。」
「我是說拿著很沉重,」她明媚地笑,「從書店裡購買的話,在你下決心把書讀下去之前,首先要下的決心是——自己能把書搬回去!」
「那又怎樣,明年見,不可以嗎?」她歪著頭笑盈盈地看著我。
「經常倒談不上,不過書店對於我來說,算是個奇妙的地方。」
「你?我想我會為你留下『檔期』的!」
「沒有。這不奇怪,我已經拉了20多年琴,一直以來,琴就是我的學業,我的事業。琴就是我,是我本人的一部分。所以,自身是沒法幫助自身調節的。」
「彼此彼此。」
「什麼也沒聽出來。」
在樂曲進行了一段時間后,我再次轉回目光凝視螢的側臉、濃密彎曲的睫毛和嬌俏的鼻子時,她正低下頭,抿著嘴,用微小的幅度甩著頭髮。
我不斷地發誓,自己要老老實實,真誠而不浮夸地講好一個故事。可是這種說真話的初衷越強烈,卻越無奈而沮喪地發現,自己總像被扳錯了道岔的列車,不自覺地轉向顧影自憐和妄想的歧途上。只有當冰冷堅硬的事實,像耳光一樣「啪」地抽在我的臉頰上,才能替代那個空中樓閣般的吻,叫我恢復冷靜。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的光景,我杯中的飲料差不多已經見底時,螢摘掉耳機,離開桌子,起身去排隊買吃的。我稍稍欠身,看到她放在桌子上的那本書是《財務成本管理》。
「那倒也談不上,比較青睞新古典主義而已。而恰好斯的《義大利組曲》和肖的《大提琴奏鳴曲》又是我個人作為大提琴演奏者最推崇的曲子。我曾經練習過數千遍,從節奏、音高到揉弦。反反覆復聽的次數更是數不過來。」
「是的。僅僅是買了而已,並沒有信心一定能看完。」我自嘲地撓了撓後腦勺,「你不知道,我下決心讀他的書已經有十個年頭了,從大學的圖書館開始,一直就沒有真正看下去。」
「真有那麼好呢?」
「依你看,我現在學樣樂器算不算晚?」
唉,寫到這兒,我實在得對讀者說句抱歉了,碰巧您還沒被這羅嗦不堪的故事搞得不勝其煩,並把書丟進廢紙堆的話。千萬別相信這個,我從來就沒有這樣的幸運,這隻是我的倒霉幻想罷了。螢不但沒有轉過身,在原地凝望著我,她甚至只是和我簡單寒暄了幾句,就早已陷入深重的夜幕多時了。
「還真沒看出來,你也是玩樂器的呢。」
「你連這都猜到了?」
螢仰起頭看了我一會兒,瞳仁里映射出路燈的光亮:「午後,溫暖的陽光傾瀉在少女身上,陽光襯托著她亞麻色帶有微微捲曲的頭髮,顯得柔軟美麗。」
「我承諾我會經常嘗試的。」
「你都聽什麼?」
「沒關係,那時你就直接見別人!」
「買的普魯斯特的。」我同樣面帶難堪地回答她,並把放在身旁座椅上打成捆的書,向她視線的盲區里藏了藏。
「沒有聯繫了,因為當時就沒說過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