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等等,你的意思是雙方最好在審美疲勞之前就說拜拜,還是永遠不結婚?」我有些迷惑地問。
「這又是憑的什麼啊,你發瘋了還是我發瘋了?」
「酒廠老闆背著獵槍和釀好的酒去打野火雞時,喝了一口,覺得不錯,就取名『野火雞』了。」
「比如數字在我的眼裡就是有顏色的,7是綠色的,8是粉色的,0是白色的……人的姓也是有顏色的,趙是青色的,李是黑色的,王是黃色的……」
「閑言碎語不要講!你要是樂意的話,就3點半火車站見吧。」
「這倒是種很奇妙的感覺。音樂有顏色嗎?就像你拉大提琴時所產生的音符。」
「我和父親很早就不再牽手,不再彼此傾訴情感。更多時候,取而代之的是一方急躁而嚴厲的詰責和另一方負氣地摔門而去。很難講我們的隔閡將持續到何時,我是否還有機會讓父親引以為榮。但至少我還是傾向於父親尚未向生活屈服,所以作為他心中僅有的未熄的火——我,有時也會在腦海里閃過換種活法兒的念頭。」
「忍著癢來到了商廈外,我找了僻靜處的長椅坐下,把腳解放,頓感輕鬆。反覆尋找,卻始終找不到那個困擾著趾縫的小東西,可只要腳穿上鞋一點地,那伴隨著疼痛感的奇癢卻再次襲來。無奈只得再次脫下鞋來處理,幾經反覆,鞋襪都翻了個底朝天,始終找不到想象中的那個罪魁禍首,當真十分抓狂。索性橫下一條心,不再理睬它,聽著音樂、忍著腳上的彆扭慢慢走向捷運站。在回酒店的路上,腳上的癥狀竟自慢慢消失了。
「再說我無聊,我可躺下繼續睡覺了。」
「行吧,就這麼著。」的哥表示認可。
「說吧,接下來去哪?」螢問。
「也沒什麼具體的,你覺得和我在一起時,有什麼特別的感受嗎?」
「你指的需求是那個方面的?」
「不好好學習,成績就下來了。剛才不是說了嗎,我母親管我很嚴,所以矛盾就出現了。每天我媽媽都是在和我慪氣中度過的,我回家后,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繼續干那些和學業無關的事情。有時候,她站在陽台上,透過窗戶向我的屋子裡張望,發現我在屋裡沒幹正事,就會隔著窗罵我,我則拉上窗帘作為回應,然後索性躺在地上睡覺。」
「還有機會,你的人生剛進行完上半場而已。」
「其實,你剛才所說的周遭的熱鬧也只是假象而已,我每天的生活只是自行其是,自說自話,自圓其說而已。只不過這種生活是自洽的,我也不去過深地琢磨,恰恰是認識到我剛剛說的生活狀態的實質后,才叫人絕望,孤獨到窒息。」她繼續說。
「嗯,我想想——單程200公里以內吧。」
「對對,我不是真實的人,所以我記不住上次流淚的時間了。」
「不、不,並沒有這樣想。相反,我反思后得出的結果是,傳統意義上的婚戀模式並不是很適合我。」
好吧,我又扯遠了,還是回到那晚酒店的床上吧。
於是,對電影毫無興趣的我把注意力移到了他身上。藉著電影中某些光線較亮的場景,我才看明白小明的玩法。小明屁股下面的座椅上有個洞,他透過洞把裏面的棉絮拉出來,然後捻成條狀,塞到鼻孔里,再拽出來,如此反覆。我覺得這個玩法很新穎,便也如法炮製。我在自己的椅墊和椅背上反覆尋找,終於也發現了一個破洞。大喜過望的我趕緊把手指伸進去,使勁揪,並努力把洞口擴大,成功拉出裏面的棉花。我也學著小明把棉花塞進鼻孔,再拉出來,確實能感受到有一種舒服的感覺,特別是拉出來那下帶來的快|感簡直叫人慾罷不能。為了加強這種刺|激,我又摳出了一些新棉花,把棉花條搓得更粗,並一次次用力把它塞到鼻腔更深處,要十分費勁才能拉出。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細雨毫無徵兆地落下來。我思量著該如何回答她,以及是否要做說幾句慰藉的話這種自己最不擅長的事。
螢欠身又對司機說:「師傅,路堵死了,我們就在這下車了,反正也不遠了。」
疲憊的我似乎做了一個夢,或者我覺得自己在當時做了個夢,在那夢裡,我甚至連《四百擊》里的情節都不看自通了。我從商店裡偷了一瓶牛奶,是裝在玻璃瓶里的,那個瓶子比我的個頭還要高。不過我硬是把它偷出來了。我把它提在手裡,傾斜著瓶子喝著,咕咚咕咚地大口喝,就像渴了32年沒喝水那樣。因為喝得太急,有些奶順著我的嘴角流了出來,一直流到黑色高領毛衣上,弄得髒兮兮的。
「有些過分了哦。」她皺起眉頭。
「說說看,你具體在哪裡給看哭了?」
「就來個這個吧。」菜單翻了幾個來回,終於停了下來,她的手指戳著芥末鴨掌的圖片說。
螢喝酒並不上臉,面頰只透出蒼白,但眼睛里的血絲還是凸顯出一杯杯40度威士忌累加起來的效力。她目光迷離地問我:「你覺得一對男女最好的時光是什麼時候?」
「讓我想一想,如果這些確實不是你腦海里所產生的錯覺的話,你這種能力,第一種情況是在事件發生之後,才觸發記憶,讓你在記憶中搜索到了原型。你保有的那些記憶在事件發生前,你並不確切知曉其中哪一件事情會在未來真實發生,所以,這種情況下,所謂的『預知』是相對被動的。而第二種情況則是真正接近『預知』未來,你的那種神奇的感覺給你暗示,當前正在經歷的東西可能會在未來再次重現。這倒是有些實用的,如果是不好的事情,至少你可以提前防微杜漸,設法阻止它發生了。退一步講,你真的可以看到未來的某一個剖面,這也是種很新奇的體驗了。」
「我沒想掙錢啊。」
「我能預知未來。」
店鋪門廊里的燈亮了起來,她頓了頓又說:「低下頭,腳下還是無盡的夜路,很難講自己是否還能像螢火蟲一樣,雖渺小但只要一息尚存,就竭力發出自己能發出的光亮。」
「羅納爾多我還是認識的。」
「遊戲規則得事前宣布,你別玩兒賴啊!」
她含著杯沿兒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我們為什麼會像一對情侶似的,在互戳痛處?這何必呢。」
「火車有什麼不可以嗎?不是京九線老早就開通了么?」
「這不是很正常嗎?哪個孩子要是覺得學習比你說的這些有趣,才是腦子瓦特了。」
「『班裡一共多少人啊?』
「也是在看一部科幻電影時哭的。」
「我猜爸爸要出場了。」
「曾經交往過一個男朋友。在我大概二十五歲的時候,儘管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也相處了一段時間。但我們總因為細微的事情發生爭吵。」
「我才不想呢,我還沒活夠呢!我連香港都沒去過呢!」
「也好像是喔。」
「反正你面對著一個和你素無交集的人,即便告訴他,也不會擴散到你的朋友圈去的。」
「這是怎麼說話呢,什麼叫我喜歡『叮里咣當』的?」我有些不滿,「還是說說看到他在火星上種土豆,你怎麼會想到自己吧。」
「也難怪,從爸爸的問話就可以看出,對兒子缺乏必要的了解。」
「想不到你說的理由居然和我ex的完全一樣。」
她的話讓我的心頭一驚,心跳瞬間就加速得猶若擂鼓,我想要抓住眼前的機會,表達些扭轉局勢的東西。我焦急地說:「對於我來說,獨處啊,分房而居啊,當然都很感到奇怪,但也並不是不能接受。可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是,你心裏對這些東西的看法,如果是遷就你的生活習慣,或許我會嘗試說服自己。但你腦海里的戀人關係或婚姻都只是你愛好獨處的從屬,一切都是以完善你自己個人的生活為核心的。就像你喜歡的作息安排,周日和男人見面,是因為經過兩天在個人空間里生活,你已經充分釋放了自我,或者說你獨處夠了,寂寞了,才要人陪;到了周三,你對於兩人的相處又感到膩歪了,便又想獨處了。我想任何一個正常的男人也不會遷就這些的,恕我直言,這隻是自私而已。」
面對幾乎趴在桌子上還死死攥住酒杯不放的螢,我下決心終止掉了酒吧的聊天。結賬刷卡時,這種一瓶700ml裝,在商場里只賣一百塊出頭的廉價威士忌,在這裏要70塊一小杯,酒錢花掉了整整700塊。當然,我還很清醒,螢自己喝掉了9杯酒。
「那倒也不是。不一定是站在沒有退路的懸崖邊,但至少是一籌莫展的尷尬時刻吧。」
「『馬達』?」
「你這是念的什麼咒語?」
「因為我生在夏夜裡,我爸爸看到窗外飛舞著幾隻螢火蟲,它們吐翕著忽明忽暗的光,便給我用螢字取了名。」
「我猜是麵條寬得像木板一樣,就像陝西褲帶面那樣的。」
「請問在你的球賽里,半場球多長時間?我剛過32歲就要進入下半場了?」
「可我覺得這個名字蠻不錯的啊。」
「像重啟手機那樣嗎?」
螢按照計價器上的價格掏出錢,遞向前排的司機,司機沒有接。她不悅地把錢放在副駕駛座椅上后,便去拉車門,但車門是落了鎖的。
「其實是部關於小男孩成長的電影,去看看吧,忘卻那些名頭。很真誠的電影,可以打動不同文化、不同年齡的人。」她再次示意侍者上酒,然後迴轉身繼續說,「選好特呂弗的影碟,和店主結賬時,音樂正好播放到《Perfect Day》。」
「回北京后,我想起那本未看完的書,就去電商網站上尋找大陸版本。吃驚地發現海峽西邊居然沒有出版,更別提什麼林譯版本了。這可是半年前台灣就發行了的啊!再一看網站出售台灣繁體豎排書,引進過來價格居然翻了3倍,要差不多180元,可是和被我放回書架上的那本一模一樣的呦,是不是很慘?」
即便我內心中有時會渴望朋友以及來自心靈深處的交流,卻沒有一個朋友會在我不再聯繫他(她)後主動聯繫我,當然我也幾乎從不主動聯繫別人,這就是我的社交模式。我的手機上除去騷擾和詐騙的來電,只有我媽媽的電話會打進來。
「細微到什麼程度的事呢?」
她搖了搖頭,輕嘆了一口氣,把自己杯中的酒一口喝乾,又叫了同樣的一杯。然後對我說:「我們繼續吧?」
「等看完電影,咱們也去吃牛肉板面如何?」我徵求螢的意見。
「我繼續說啦,預知未來的特異功能是這樣的:我的大腦里會像過電影一樣先想到某事,在一段時間后的未來,當它真的發生時,我會清晰地記起眼前或腦海里曾出現過這件事。還有一種情況是,當我正在某個場景里經歷某件事情時,腦海里突然有種感覺,這件事情會在未來再次發生,結果這種感覺被證實了,那件事在將來確實又發生了,或者我再次來到了同一場景里。」
「沒把對方完全了解透的時候吧。」我回答。
「『怎麼這次掉了這麼多名啊?』
真是個奇怪的夢!不過,接下來我還做了一個更加奇怪的關於牙齒的夢呢。
「在人行便道上,我像只背著殼的蝸牛那樣,慢吞吞地走了大概兩公里,肩頭的琴越來越重。也難怪,演出是晚上七點半開始的,裏面有新曲子,所以在開演前我在後台排練了一段時間,沒顧上吃晚飯,那時已經有近十二個小時沒進食了。街邊的樓宇不管是住宅還是寫字樓,加在一起也沒有五個窗口在亮燈,頭頂上的路燈也只是生病般地閃著昏黃的光。
「你是相親哥相的第13個妹子。」
「胡說八道。」
「既然都一樣,你就隨便挑一個好了。」
「就它吧,正好我也沒去過。」
「我知道,我還沒講到呢!」螢繼續說,「有一次,他在觀看一場棒球比賽時,沒有任何來由,沒有任何根源地猛然想到,或許自己可以寫小說。他形容那種『神諭』般的感覺,就天空上某種東西飄飄洒洒、悠悠揚揚地落了下來,而他的雙手穩穩地接住了它。是不是有些像你預測未來的特異功能呢?一樣的玄奧。」
「也不知怎麼搞的,15歲之後,我就再難以踏實下來學習了,我的心從來就沒有在書本上停歇過。金庸小說、流行音樂、甚至收音機里單田芳播講的《三俠五義》,哪怕是蒙頭大睡和呆望窗外,都比學習有意思多了。」
此時,我的慾望突然出來作祟,我十分渴望親吻她。是的,她的雙唇就在無需牽強費力即可輕鬆佔有的位置,富有生氣的乳|房也唾手可得。但這如夢似幻的擁抱,倘若因為冒進的舉動而被破壞,進而引起她的反感,豈不令人懊惱?這可貴的氣氛,難得的擁抱,對於衰男我來說不該萬分珍重才對嗎?
「你指的是沒有買到書還是腳上的癢?」
「所以,很長時間里我幾乎患了相處恐懼症。後來,一個人生活的狀態,我還是很享受的。」
我感嘆:「當真是奇怪,這種童年的奇特感受,為什麼總是隨著長大而消失呢?我記得自己是在踢足球摔倒后,腦袋著地摔傷,被送去醫院檢查,拍了ct,顯示並無大礙,可從那一刻起,這個能力卻開始漸漸失去了。」
「要是有朝一日,我能中個大獎——」
「要不這樣,去看電影吧,」我想了想說,「《火星救援》不是上映了嗎?」
因為我正和螢以迄今為止最「開誠布公」的方式待在一起。我們裹在同一條被子里,面對面,呼吸著對方的呼吸。她枕在我的右臂上,一隻腳搭在我的小腿上,而我的左肘正緊貼著她的乳|房。
「我只是想讓事情在我的掌握中罷了。」
「西瓜?」
冰棍是小時候吃的那種牛奶和巧克力混在一起的「雪人」模樣。她接了過來,咬了一口咽下,用紙巾拭去流出的淚水,盯著「雪人」看了半天,才緩緩說:「你看這個『雪人』的表情。」
「『我也不想這麼靠後啊!』
「從《心靈捕手》、《造雨人》就開始關注他了。」
「也不能這麼說。自我平衡的生活不可能一成不變,隨著年齡和心境的變化,平衡的狀態總會被打破的,哪怕是因為一個不經意的、小小的擾動。」
「做好準備活動,我可開始問了,可別驚著,崴了腳、閃了腰的就不好了。」
「不啊,和你在一起時,我感到很放鬆,沒有壓力。不像那些鮮衣怒馬、咄咄逼人的男人,給我一種壓迫感。」
「那就只能去看電影了。」此時正好有一輛計程車在不遠處的甬道上放下了客人,我趕緊沖的哥喊,「等一會兒!」然後拉著螢的胳膊跑上計程車。
「過了3點半我就自己買票走了,再見!」
「吃垃圾食品時,有很多很多的愜意和肆意啊。」
「你到底想說啥?」我不解地看著她。
「還是別出京津冀的範圍為宜吧。」我一邊捋順著自己的呼吸,一邊回答。
「說真的,你口中的事業、夢想之類的,我很少會去考慮。其實我總是不能準確定位自己,我指的是自己的內心裡到底是個十六歲的男孩還是三十二歲的老爺們兒。我經常覺得我的生活就是學生時代無趣課堂的延續,我拿著空白的筆記本聽著陳詞濫調,我根本就不想聽這課程,總想逃出教室,要不就是懨懨欲睡。我一點筆記都沒做,一個詞也沒聽進去,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會的中學生而已。或者,我還是穿著簡陋的道具服裝在演中學的英語短劇,我就是那個不自已的風車。」
螢急了:「你這人怎麼這樣?我全國各地坐了幾百上千次計程車,不打表要高價的有,繞路的有,半路搭載其他客人的有,還真沒見過你這樣不叫乘客下車的呢!不瞞你說,我可帶著安全錘呢!」螢有些激動,說著一隻手就伸向書包里去翻。
「夏天吃西瓜,你是怎麼吃的?」螢沒頭沒腦地拋出一句。
「不回北京我能去哪兒?」
「傑克·吉倫哈爾主演的關於平行宇宙的那部片子?」
「也算厲害了。」
我又慢慢地喝了一口,回答她:「一點兒也喝不出你說的那些好東西。難喝得不行,只品出了洗衣機用的衣服消毒液的味道。」
「一點也不。」
「那個時期,家中頂樑柱的下崗,曾引以為傲的兒子的隕落,讓母親和圖書的性格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母親性格本來是很好的,當年父親因為有個國軍爸爸的緣故,家庭成分不好,三十六歲才結成婚,他和母親是經人介紹認識的。由於父親的出身,母親家是強烈反對的,但母親喜歡父親,幾乎和家裡斷絕關係,才完婚。因為雙方都沒錢,也沒辦婚禮。這些事情,我小的時候從未聽母親抱怨過,她更多的是細聲細氣地和我們父子說話,很少失態。而我上了高中后,母親呈現在我眼裡的完全是另一個樣子,急躁,帶有些暴戾,並伴有受迫害妄想——她覺得父子倆做的一切叫她生氣的事都是針對她才做的。
「我們不是相親認識的嗎,這麼叫你,你不會覺得不妥吧?」
「最慘?」
雨還沒有止歇,雨刷在風擋玻璃上不停地划動。她的頭不斷地在我的肩頸處轉來轉去,調整著舒服的姿勢,弄得我奇癢無比,嘴裏仍兀自喋喋不休。說實在的,她這種斷斷續續的醉話居然擁有完整的邏輯,也挺讓我暗自驚訝的。
「你們想吃點什麼?」司機問,「外地人來我們這,無非是去飯店吃八大碗兒、崩肝兒、缸爐燒餅之類的。」
「住的小區挺偏僻,深夜根本打不到車,黑車我孤身一人根本不敢坐,公交車也都下班了。沒辦法,不能一直站在原地死等那希望渺茫的計程車,我就背著琴向十五公裡外的表姑家的方向走。
「我沒有遠大的抱負,身背那東西太累。你看喬布斯抱負大不大,不是早早累掛了嗎?」
「又到了你想象力爆發的時間點了是吧?」她白了我一眼,接過菜單自前向後翻看,不過從頭一直翻到了最後一頁,也沒能絲毫停頓下來,又開始往前翻。
「那就是青春期的叛逆嘍?」
「我喜歡管用嗎?名字是我爸爸起的。」她白了我一眼。
「你可以選擇長話短說,或者也可以隨便從哪裡說起都行,總之,不必顧忌我就是了。反正我的香港之行已經——」她聳了聳肩,「就坐在石家莊街頭,聽聽別人的故事,雖然有些八卦,comme ci comme ca。」
「可我又不想離開書店去外面解決,演出以外的自由時間只有那麼一小會兒,畢竟那本書很吸引我。於是我只能邊看書,邊使勁地用腳底蹭地板來止癢,彷彿在碾滅煙頭一樣。可這很快就引起了周圍顧客的側目。
「你去的時候,覺得恐怖嗎?」
「不,不可能是錯覺。我清晰地記得事情發生的場景和人物,甚至細微到人物的表情,以及事發時的天色,都和我當初想象或經歷這事時,是分毫不差的,所以我才能肯定前後兩個時間節點上的事情,是同一件無疑。」
她使勁而鄭重地思考了很久,那時間長得叫我興奮、憂慮又有些害怕。最後,她吐出一句:「我喜歡和你一起吃垃圾食品。」
「你可以這麼理解。」我也笑,「把job、career這段剪掉,讀取遊戲存檔那樣,重新聊。本來說到哪裡了?」
我重又回到衛生間,除去所有衣物,丟在酒店提供的浴巾上。打開花灑開關,調節好溫度,站到下面淋浴。
「那就快『點』吧!」
「『你怎麼搞的,排名這麼靠後啊?』
「這得是多麼痛楚的領悟啊。」螢睜大眼睛說,「那你後來沒有考上清華北大?」
「這個……我倒是沒有經歷過,但我覺得,他滿腦子裝著心儀的姑娘,非攔著他不去想,或者強行要求一刀兩斷,他應該是不會平順地切換回學習狀態吧?」
「至少在所有的人和事里,我沒有找到討厭你的理由。」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嘛。之前的12道傷痕剛剛撫平,你又要提醒我它們的存在,不要再戳它們了好不好?」
「那,有什麼理想嗎?」
「現在,每每回首那段凋敝的歲月,最讓我心裏難過的,或者說因悔恨而印象深刻的有三件事。一是那面划花的牆——後來被爸爸改換房間布局,搬來書櫃給擋住了。還有就是父母在下崗的困難時期,曾花每小時50塊錢的價格,請來一個清華大學建築系的在讀學生給我當家教。那位理工科高分學生,基本不會主動授課,腦子裡的知識體系也如茶壺煮餃子般不能和盤托出,他只能針對我的疑問或者不會做的題來講解。但我每次聽課都因為懶惰或厭學之類的原因疏於提前準備,總是在清華學生快上門之前,才臨時抓起練習冊或者教輔讀物,草草選定幾道自己連題干都沒讀過的數學和物理題應付差事。每次上課,教學雙方都是在打無準備之仗,效果自然也不敢恭維,清華學生心滿意足地賺取了生活費,可我卻浪費了父母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錢。
「可不是,既沒能睡好、玩好,也沒能用來學習。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太糟糕了。」
雨自顧自的淅淅瀝瀝,外面的顧客都在起身離去,或者端著食物進到店面里去尋求座位。螢說什麼也不想再坐到麵館里去了,看到雨不但沒有短時間內停下的趨勢,似乎還有越下越歡的意思,我們結賬后便起身沿著街邊不停地走,尋找著可以小憩並避雨的地方。
她撅著嘴沒有回答。
「《源代碼》。」
「和我想的差不太多,我覺得最好的時光是相互吸引,相互觀察的階段。但觀察到的東西裏面其實雜糅著無盡的想象——美化的想象,像是套了個色彩繽紛的濾鏡。不真實但美好。」
「15歲的時候,我考上了北京最好的高中裏面最好的班級,似乎為了18歲時進入清華或北大加上了一道鎖。不過之後17年的歲月,則只是一直在反證,15歲就是我人生最高的波峰啦!」
「那就石家莊吧。」她悻悻地說。
「我可沒有故意逃避哦,你問就是啦。」
電影的劇情和特效倒是可圈可點,馬特·達蒙的表演也算中規中矩,把一個未來版魯濱孫漂流的故事演繹的帶入感十足。不過,這種好萊塢科幻題材,居然還把螢給看哭了,尤其是片尾看到在火星上靠種土豆為生,並堅持了幾年的馬特·達蒙終於重返地球后,她感動地哭哭啼啼了很久,離開了電影院后,仍然梨花帶雨。
「灰濛濛的,像落了幾年的塵土,和北京沒有一丁點區別。」
「然後,就是啞口無言和長久的沉默了。我的心裏當然有怨氣,一個缺位的父親,從來不過問我生活和學習的人,在我成績正常,家裡太平時,還能相安無事。但這種時候,猛地插足進來對我橫加指責,更加叫我無法接受,比母親的責罵還令我無法忍受。逆反的心理自然就更加嚴重了。」
「降塵作業的洒水車蠻橫地掠過,把路面噴得濕漉泥濘,我的褲腿也沒能倖免,被濺了個濕透,伏貼在小腿上。洒水車背後有兩個黃色箭頭型指示燈,同時一閃一閃,方向卻截然相反。我停了下來,望著那兩個黃色箭頭,搖搖頭,笑了,連洒水車都敢嘲諷我!
喝到牛奶大概還剩25%時,我的肚子感覺有點撐了,只得停頓了半分鐘,打出了幾個響嗝兒,然後勉強才把牛奶喝完。我並沒有學著男主角安東尼的樣子把空瓶子丟進下水道。事實上,這個瓶子實在太大,我無處丟棄它,可我也沒拖著它走。我順著瓶口往裡面鑽,開始是把腦袋鑽進去,殘餘的奶蹭了我一臉,我不管不顧地繼續往裡面鑽,先是左肩,再是右肩。對於那個瓶口的直徑來說,這略微有些費勁,可我還是硬把雙肩都塞了進去,後面就好辦多了,我順利地把整個人都進入到瓶中。
「你喜歡螢火蟲?」
由於腦子走神的緣故,有一些液體濺到了馬桶外的地面上,我下意識地趕緊撕下手紙去擦拭,彷彿螢就等在衛生間門口要馬上進來一樣。然後我背朝鏡子靠坐在洗手台前,緩慢地呼吸著,不知下一步該做些什麼。
「這多麼可惜!我剛想問問你都幻想到關於我的什麼事情,以便我甄選一下,看看哪些可能成真的呢!」
「比如我看到過一位86年出生的。」
「你爸爸喜歡螢火蟲?」
「這個算是你提出的問題嗎?」她歪著頭看我。
「說實在的,這本自傳的代入感還是蠻強的,也可能是同為藝術從業者的緣故,他說的很多東西,我都感同身受,完全在跟著書里的年輕村上同呼吸共命運。
看到螢的窘境,我慌忙跑到一旁的便利店,買了兩根冰棍回來,包開一根遞給她:「你還好吧,壓壓驚。」
當然,我們也僅僅是「最單純」的擁抱罷了。螢倒在床上后,在屋子裡待得五脊六獸的我,佔據了床邊緣那六分之一到五分之一的寬度用於休憩。當然,趨利避害是正常生物的必然選擇,四月初的石家莊乍暖還寒,暖氣又已停供,於是我們就在這樣適合擁抱的季節里自然地擁抱了。
「不過,這種特異功能在隨著年齡的增大而不斷消失。」
「北京西站。」
「Oh,jeez!拜託你不要過度解讀好不好?」
當說到這裏時,我輕嘆了口氣。螢向前欠起身,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頭。
「對,整個的西瓜。我是切成塊吃的。你先吃哪裡?」
「可你賣的東西都是你喜歡的呀?」
我從昏昏沉沉的狀態中清醒的時候,感到喉頭焦灼作痛,或者說是嗓子著火般的難受讓我清醒了過來。我的這種癥狀是由鼻炎引起的,鼻塞導致鼻涕倒流,進而引發咽喉不適。鼻炎從童年起就一直伴隨我,並總是時不時出來發作。最嚴重的時期,兩個鼻孔都是堵住的,只能用嘴來呼吸。這也帶來了另一個問題,失去了鼻腔對空氣的濕潤作用,干硬的空氣直接沖入喉嚨,嚴重傷害了我的嗓子。儘管最後通過手術的方式,使鼻子終於能夠呼吸,但還是留下了慢性咽炎的毛病,稍遇刺|激,嗓子就會跳出來抗議。
沒想到司機回答:「你們叫車來這擁堵路段,現在路堵死了,提前要下車,我耗在這兒,可怎麼拉活兒掙錢?」
我試著在瓶中站起身來,腳下那掛著牛奶的玻璃曲面有些滑,很難站穩。我變換著腳下的站姿,嘗試著尋找平衡,沒想到瓶子向前滾動起來了!
「看來這個情節,觸動到了你心底的某個地方。」
「一陣涼風吹來,我不由打了個冷戰,深深寒意的恫嚇,讓我趕緊把脖子瑟縮進領口。街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只是偶爾有汽車『嗖』地飛馳而過,留下輪胎軋到井蓋兒的駭人聲響,在夜空里回蕩經久。負重行走的最大速度,比起汽車還是慢了很多。我氣喘吁吁,卻遠不及自己想要達到的速度。也許人生就是這樣,充滿無力感,你所能做的無非是拿出自己的極限速度。可你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實力懸殊地落後於人。腳下同樣的道路,不同的人,不平等的負重,不一樣的交通工具,便走出了不一樣的人生。
「那你一口吞下一整隻鴨掌!」
「我自打上高中起,就很少和我爸爸交流了。」
「就不能試想一下么?」
「原來我是強迫著一名十六歲的少年陪自己出來旅行了,而且被這個小男孩領著來到了石家莊。」她打趣說。
「父親最大的愛好是斗蛐蛐兒,估計是從童年就養成的。夏秋時節,每個周日都要和蟲友玩一下午,有時也會邀請他們來家裡交流切磋,一群中老年男人就那麼圍著桌上小小的蛐蛐兒罐子,或屏息凝視,或大呼小叫。我在一旁也總能聽到父親嘴裏念叨著什麼『鎢鋼牙』、『天藍青』的品種,並和夥伴們大談特談蛐蛐兒的鑒別和飼養方法。
「有一次,恰逢入不敷出,第二天如不交納款項,就會被銀行算作逾期還貸。不可思議的是,正在束手無策之際,他竟然真的在前一夜撿到了錢,而且錢恰好是需要的金額。這讓他頗有九死一生之感。」
「這個話題太沉重了,唉,心裏好憋悶。你讓我想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特別是還憶起了我兒時早夭的要好玩伴,她10歲溺水,那時我也10歲,現在我30歲,她依舊10歲。」
「相親哥,你在忙嗎?」
「500萬刨去上稅,也只夠買一套五環外的二手小兩居啦。」
「不關機,調成飛行模式,休整一下不行嗎?」
「覺得不好吃,就別吃了,咱們換個飯館吃吧。」我把筷子併攏搭在碗上。
「我們就坐在這個沒有頂棚的地方吃東西嗎?」她從包里掏出紙巾,擦著鼻子問。
「你接著講吧,你有了500萬要去幹嘛?」
「這簡直是個詛咒!」螢有些激動,「我今年30歲,你讓我40歲再結婚?」
「我沒想過事業的事兒。我需要的只是個幹活——發錢——吃飯的工作而已,另外工作節奏比較舒緩,僅此。」
「得,算你贏了。」螢用筷子夾起一個鴨掌,放到嘴裏,閉起眼睛吞下。很快,她的五官就擠在了一起,嘴裏邊咳嗽邊不住地吸氣仍不能消解芥末的強大能量,索性離開椅子蹲在了地上,低下頭用一隻手捂住自己的後腦。大概有五分鐘的時間沒有說一句話。
「沒有。」
「是的,我經常關機重啟的。」
在計程車的後排座椅上,她踢掉了鞋,盤腿坐著,並把頭靠在我的肩頭,仍在自言自語:「對我來說,一個人的空間和時間,勝過兩人沒話找話,心不在焉、平庸地相處。你對……找到人生的另一半這個說法如何看?我告訴你吧,我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這個說法太濫了……被使用得臭了街。我認為……自己的人生或者說生活,應該靠自己去完善,去過得完美……而不是寄望于找到,或者說去碰到另一塊拼圖來獲得完美……」
「喜歡看特呂弗的片子,法國新浪潮?」
「那不是和我同歲么?」螢轉過頭驚訝地看著我。
我們兩人站在巨大的石家莊火車站前廣場上,天依舊陰沉,舉目四望,從未涉足過的城市當然完全陌生,連東西南北都無從分辨。我反問:「為什麼要我說去哪?我是陪你來的啊。」
「別這麼矯情,你還是不是男的?聽好了,我要問了——你上次哭是什麼時候?」
「你有那麼餓嗎,一定得馬上找個飯館?就在這坐一會兒吧。」
「『上次期末考試第多少名啊?』
「你搞錯了,是我沒向你收費——聽我的一位做心理諮詢師的同學講,他聽心理病患嘮叨一小時,要500塊呢!」
「不好說,反正就這兩年,街邊冒出很多,到處都是。」
螢翹著二郎腿,牛仔褲挽著褲腳,露出白皙踝部的腳不停晃動著,講述他們的分歧:「就比如能不能在屋子裡吃榴槤,荷包蛋要在下方便麵之前還是之後卧進鍋里去,冬季能否在睡覺時把窗子打開一道縫隙透氣,以及下午要去游泳上午先洗個澡這類的事情,都會發生爭執。」
「這怎麼行?誠品書店、村上春樹,這些東西放在一起簡直就是小清新,一點也不夠慘。所以,這個不算『真心話』,你得講個真正慘的經歷。」
「『28。』
「好了,特異功能的問題到此為止吧。」我說,「輪到我發問了。」
「媽媽住院期間,做飯自然就落在了爸爸肩上。他做飯手藝差,炒的菜難吃先放在一旁,他對待這事的態度完全就是應付差事。有一個星期天,我們的中午飯是12點吃完的,晚餐居然在4點20就開始了,我們倆一句話不說,默默吃完才四點半鍾,反正這就算完成當天的任務了。」
「是嗎?」螢剛剛表現出一點驚訝,卻又馬上壓制住,稀鬆平常地說,「那就說說看好了。」
「法定退休年齡延遲了,姑且算男性65歲退休的話,你當前32歲多,不正好是一半嗎?難道還要厚積薄發到65歲之後再向世人彰顯你的不平凡?」
「『你問我,我問誰啊?我願意下降這麼多名啊?我要是知道為什麼,不就能考得好些了嗎。』
「不用太當回事,這特異功能越發不靈了。你呢,也有什麼天賦異稟嗎?」
「就是這樣,泥鍋、泥碗兒、你滾蛋。」我用手指依次指著屏幕上的目的地,給她示範著北京兒童在面臨選擇困難時的做法,「滾蛋的那個就被踢出候選了,看看最後剩下誰。」
就這樣,我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龐,五官和-圖-書難以看清,但柔和的臉部輪廓倒看個大概,像和風,像淡靄,又像風中雲靄。事實上,我彷彿有些陶醉了,若不是發麻的手臂和焦渴的喉嚨不斷提醒著我,我倒是不介意這樣多躺些時間。
「好吧,好吧。
螢有點近視,卻又不肯戴眼鏡,因為她怕鼻樑上被壓出兩個難看的坑。此刻她眯著眼,有些吃力地看著屏幕上滾動著的城市名字,口中念念有詞地「點兵」、「點將」……
「多大的獎?」
「這三樣東西,賣哪一樣都不掙錢吧,更別說開實體店賣了。」
「相親哥?你饋贈給我的專屬稱呼么?」
由於慢性咽炎的緣故,我睡覺的地方一定要有一杯水,擺放在我伸手能夠到的地方。儘管酒店裡贈送的瓶裝水就擺在門口的衣櫃旁,只消下床走上兩、三米就能觸及,然而此刻,我卻不能如願。
「我還記得,有一次,媽媽從醫院病房打來電話,和爸爸就我的學習成績交流了很久后,掛掉電話,爸爸馬上數落了我一番,這讓我忍無可忍,晚上,我一個人用那種15公分長的鋼尺把自己房間的一整面牆都划花了。」
「非得我痛哭流涕,苦大仇深的才算嗎?」她翻了個白眼。
「美國貨,大老粗起名兒可不就這樣。不過這種八年的酒,因為存儲時間久的原因,儘管度數有點高,味道還是很柔和的。」她往我的杯子里倒了少許蘇打水,自己則只加冰塊干喝,「嘗嘗看怎麼樣?」
「去哪?」司機問我們。
可這還不算完,我發現脫落的那顆牙的左鄰右舍也開始不安分了!我絲毫不敢用舌尖去觸及它們,但它們還是無情地鬆動,並掉落下來,當真叫人心驚肉跳!我能感覺到牙根一點點脫離牙床的絕望,無力、焦慮侵襲遍了我的全身。
「估摸著那本雜誌類似於《人民文學》或《小說選刊》?」
「算了,你把它們放下吧。我可沒那麼低俗,冤冤相報何時了!」
「為什麼是從上高中后,那時發生了什麼?」
「目標——長期目標、短期目標。這個總有吧?」
「2000年剛過,母親購買商品房的意識就已經覺醒了,曾屢次向父親提起為我置一套商品房,以備以後結婚用,但都被父親已『目前房價太貴,買了就得砸在手裡』,『你操的心太多,兒孫自有兒孫福』之類的理由敷衍了過去。之後的三四年裡,母親曾經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去看了石景山新開的不少樓盤,單價從三千多塊,逐漸漲到了五六千塊,母親坐不住了,計劃自己做主,交首付並貸款購買。無奈她的單位是那種效益比首鋼更差的集體企業,連公積金都沒有為職工繳存,所以無法進行公積金貸款,收入太低也批不下商業貸款,買房這件事逐漸隨著房價的繼續走高而擱淺了。隨後沒過多久,台灣的老兵爺爺又來到大陸投奔父親,家裡兩室一廳的房子更顯得捉襟見肘。
「哎呀,也不算旅行吧。溜達溜達,吃點煲仔飯、燒臘,或者索性上山去阿甘蝦吃些垃圾食品——」
「人生最好的年華才剛剛開始!」
「那你覺得自己能適應什麼樣的模式呢?」
「你看,這裡有出租司機說的那種麵條。」我指著麵館的招牌說。
「是的,怪不得你要先中獎才去做這些不切實際的事呀。」
「我並沒有想把這些歸結在我父親身上。連貝克漢姆都在肚子上文身了中文『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估計更多情況真是這樣吧。」
「你指的開著豪車、衣著光鮮、指點江山的男人?」
「我很早就發現,周日下午他所說的話比在家另外的六天半合起來都要多。他不抽煙不喝酒,在吃和穿上也沒有什麼過高要求,但花在蛐蛐上面的錢卻不少,什麼喂蛐蛐用的活食兒飼料、斗蛐蛐兒用的缸、攜帶蛐蛐出門用的金屬籠子……不一而足。
「你當時頭腦里都會想些什麼呢?」螢好奇地問道。
「火車出事無非是出軌翻車或者車廂裏面著火,只要我還能動,我就用自己攜帶的安全錘,砸開玻璃逃出去。」
「也不知是因為摔到了腦子裡的特定部位還是ct射線把這個特異功能給破壞掉了。」螢惋惜地說。
「我小時候在踢足球時,總能提前半秒鐘看到其他人下一步的動作,他們伸出來攔截的腳或者犯規的意圖,都像視頻慢放似的一幀一幀顯示或者乾脆定格著呈現在我眼前,我就像過木樁子一樣,繞過那些靜止的腿和腳,把他們一一給過掉了。很少有人能從我的腳下搶走球。」
「也有點道理喔。今年30歲,按60歲退休的話,你也進入到下半場啦。」
「嚯,人生巔峰是怎樣的一種高度和體驗呢,我真有點好奇了!」
「什麼叫免費?我又沒找你要錢。」
「喂,我的提問是你最近一次什麼時候哭過,你卻問我這麼一個問題,請問你覺得這兩個問題是一個量級的嗎?」
選好目的地后,去窗口買票時,由於我沒帶身份證,螢不得不陪我去站里的派出所花20塊錢補辦了個臨時的。拿著臨時身份證,我們買了很快要出發的車次,便一溜兒小跑地下到了站台上,剛剛登車,女乘務員就把高鐵車廂的門關上了。
「好吧——嗯,好啊。」
螢和我是在第二次偶遇后又過了一段時間才開始聯絡的。那一天下午她打來了電話。
「什麼是『板兒面』?」我好奇地問。
「唉,聽得我胸口都有些憋悶,估計這些事情壓在心裏多年,當事人的這種感受會更加顯著吧。」螢嘆息著說,「不過,我覺得某些事情的進程或者某個人人生走向的改變,不是這樣簡單歸因於旁人身上的。」
我伸開四肢,就像平躺在空無一人的深澈山澗里。周圍的水清得叫人心悸,卻望不到底,我不知道這澗水到底有多麼深。水冰涼得刺骨,叫人冷靜。讓我下沉,一直下沉吧,我對自己說,洗濯掉頭上塵埃和眼中污垢吧,也將心中陰霾蕩滌一空,直到乾淨得像是個年齡打對摺后的16歲少年那樣,再讓我嶄新地爬出水面,沒準兒螢就等在岸上呢。
「這面是出自石家莊的嗎?我表示懷疑。」螢說。
「可是難保所有時刻,都能靠你的這套模式來成功免疫吧?」
「周末的早上,我媽媽總會早早就開始打掃房間,發出很大的聲響,特別是經過我房間的門口時,總會用掃帚和墩布故意磕射門邊,發出『乒乒乓乓』的聲音。希望多睡一會兒的我被吵醒后,自然也被激怒了,即使睡不著,也用被子蒙住頭,就是不下床。」
「《四百擊》很早就躺在我的柜子里了,都忘記什麼時候買來的了。但不知所云、莫名其妙的名字,加上法國新浪潮的名頭、黑白片,讓我覺得一定是個大悶片,總是沒有勇氣去看,也就一直束之高閣了。」
「去年,有一次在音樂廳舉辦的演出結束后,打車到住處,已經夜裡十一點多了。我背著大提琴上樓,走到門口,摸遍了全身都沒發現鑰匙。沒辦法,只能去表姑家取備用鑰匙,我在北京只有這麼一個親戚。但我的琴卻無處安置,大半夜的不忍心敲開鄰居家的門請求代為保管,扔在門口吧,挺貴的琴又怕有閃失,只得再背著它走。
「你不會因為不能拉琴,便得了憂鬱症吧?」
「男女間的關係最甜蜜的就是初始的曖昧。就像吃瓜,瓜心兒吃完了,後面越靠近瓜皮就越平庸而寡淡了。吃到後面,是否繼續下去的區別也不大了。更多時候雖然一直吃到瓜皮也只是忍著肚子的脹痛硬吃,不浪費而已。」
「我在三樓,我們單位的樓只有三層,沒法兒去更高了。」
「你誤解我了,我的意思是,你不該只做個小公務員,應該更往上些。」
「早戀的孩子,也放任自流嗎?」
「我想,每個西瓜要是只吃瓜心該多好。」
螢聽后說:「像我的父母很早就離婚了。起因還很戲劇性,我爸爸無意中對媽媽聊到了一場新上映的電影,那場電影媽媽沒有看過,因為爸爸很少帶媽媽去看電影,那個年代自己一個人去影院更是稀奇的事。媽媽因此起了疑心,爸爸矢口否認有第三者插足,而媽媽也一直沒能抓到證據。但就因為關於電影的一句聊天,就擊毀了他們的婚姻。信任、感情之類的東西都逐漸坍塌了,取而代之的是沒完沒了的猜疑、莫名的嫉妒、歇斯底里的怨恨和爭吵,最終只能走向離婚。一樁很標準的悲劇婚姻。」
「就在我看得津津有味之際,腳卻突然癢了起來,毫無原因地奇癢無比,又痛又癢,不知道有什麼異物卡在了腳趾之間,連走路都頗受影響。」
「和我在一起時,你覺得怎麼樣?」我忍不住打斷她,拋出了自己的問題。
我不清楚是我的腳步帶動了牛奶瓶的滾動,還是牛奶瓶的滾動驅使了我向前行走。總之,我們就這樣向前進了,我走,瓶子滾。我記得那是一條筆直的、平坦得不能再平坦的柏油公路,如果把水平儀放在地面上測量的話,氣泡一定是在正中間的,反正這條路沒有哪怕一度的下坡或上坡。
「那你就改『大冒險』唄。」我兩臂交叉在一起,靠在椅背上得意地望著她。
「聽起來倒是不無道理哎。」
「其實,我小時候吧——」
「Gosh!我在北京看imax也是去萬達,」螢聽到司機的回答后,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兒,「我這是何苦來的?」
「果然是說來話長呀!」自看完電影后,她第一次爽朗地笑起來,「我打斷你了,抱歉,請繼續吧!」
「看種土豆你都能哭,《源代碼》里生生死死的,我憑啥就不能哭?」
「我又沒哭,你不用安慰我的。」我接著剛才的話題繼續說,「我的未來將去向何處,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十八歲以前,我從未想過這類問題。整整三年的高中時光,我都徜徉在流行音樂、雜誌和小說之間,在與父母的對抗中,在對課本和老師的不屑里度過;一個個陽光熹微的清晨,一個個小雨淅瀝的午後,都被無所事事的我拋卻掉了。確切地說,就是在那天脫離了汽車裡的父親的視線后,一步步邁下古城地鐵站那古舊的水磨石階梯,走向頗具年代感的狹窄站台時,我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我猜正是因為自己一下下親手鋸斷了我們那種家庭唯一的上升階梯,才叫很早就深刻認識到高考重要性的父親如此悲傷吧。
「對!」
「可能是因為身處陌生的城市,面對一個和你從無交集的人,放下了戒備吧。」螢說。
「就是《斷背山》里的男主之一。」
「也就是在那一瞬間,我似乎覺得自己長大了,也同時把沉積在心底的某些東西釋懷,並原諒了父親。所以,才有觀看《源代碼》時,被男主角給父親打電話的情節所觸動的經歷。
「先把吃垃圾食品這事放一放,你確定要從北京坐火車去香港,在一個周六的午後?」
「這在我們家那邊叫『點兵點將』。」
這會兒,膀胱也出來抗議了,我輕輕地起身,摸黑走向衛生間,打開燈,進去並關上門。我揭開馬桶圈,解開褲帶。
「從那之後,我和爸爸幾乎就很少交流了,更沒有坐過他開的那輛運送過醉鬼乘客的車。其實很小的時候,我還是很崇拜父親的。他那時經常和我講他年輕時的壯舉,比如學習成績全校第一,體育也是最棒的,胸大肌多麼發達,腹肌有多少塊,在單杠上翻飛自如,總能引起眾多人圍觀。可到了高中的階段,偶爾再聽他說起這些,我常常是面帶鄙夷,或者故意不動聲色地等他講完,才回應一句,早就聽過八百六十遍了。
「也不是源於什麼具體的事件。」
「真煩,快問!」
螢拿雙手搓了搓臉頰,用肘把頭支在桌上,費力地睜大眼睛,緩緩地說:「我們也許可能成為戀人。可一旦我們在一起,就會發現對方的缺點、陋習、醜態。總會有膩煩的那天,會有爭執,會有分歧。我們就會疏遠,哪怕只是心靈的,那樣我們就失去了一個暢快交流、無話不說的知己,一個難得的找尋了多年的知己。我認為知己是堅固的關係,相對於戀人,這層關係更重要。」
我簡直迷戀上了這種活計。終於,在我一次次地挑戰下,快|感達到了最高潮,與此同時,被鼻涕浸透的棉絮深入到了我用手指再也無法企及的地方。從那以後,鼻塞、過敏、停不下來的噴嚏、潰膿的黃綠色鼻涕總是陪伴我左右。整天「哈、哈」用嘴呼吸的我,就像一個被生活壓垮的永遠喘不勻氣的窩囊廢。那時的我雖然還不知道度日如年這個詞,但鼻子不通氣確實給我的生活蒙上了厚厚的陰影,讓我備受煎熬,日子過得了無生氣。為這事兒,父母沒少帶著我看醫生,各種西藥、中藥、偏方、針灸、電療等嘗試了個遍,但都無濟於事。那段日子在我的記憶里簡直是灰色的,每隔幾秒就要進行一次的呼吸都是遭罪,可能我那時年齡太小,社會閱歷實在欠缺,否則我早自殺了。不過,也拜這段經歷所賜,成年後的我才能寡廉鮮恥地將如此不堪的生活視若等閑。
「那是因為他戲路寬得很,動作的、文藝的通吃。恰巧你喜歡看『叮里咣當』的片子而已。」
「火車就不會出事嗎?」
「我怎麼有點肝兒顫,拜託這回的問題手下留情些,別再嚇著我了!」
我問她:「這個酒為什麼叫『野火雞』?」
「反正也沒妨礙有姑娘求我陪她『說走就走』地旅行。」
「僅僅和垃圾食品匹配在一起么,我在你的腦海里?」我略感失望。
「是這樣。」
「那是個什麼級別的獎?」
「而且你挺聰明,可你為什麼混到現在這步田地?」
「本地人呢,都吃什麼?我們想吃本地人愛吃的。」
她低頭微笑,把喝到只剩冰塊的酒杯放在桌上:「這麼開店,你肯定掙不到錢。」
「周日和戀人相處了一整天,周一開始工作,難熬的一天,周二則是麻木的一天,需要重啟一下。」
「一個人享用垃圾食品時,會有罪惡感,吃的時候憂心發胖啊,吃完后還會負擔上自制力被慾望擊敗所帶來的挫敗感。可和你一起吃,就會放鬆又放肆地吃,因為你也在一旁毫無節制地大嚼特嚼呢,而且吃得更加帶勁兒呢。」
「我忘了說一個前提,這種疏導也是因材施教的,只對內心積極向上的東西佔主流的孩子有效。他們是暫時困在一個走不出的牛犄角尖兒,自己也是很苦悶的。你讓他真的去無節制地看電視、踢足球、睡懶覺,他也會因為惦記著學習而心裏發慌的。他們的需求得到宣洩后,自然會心情平靜地回到寫字檯前的。」
「沒聽錯。想坐高鐵去香港。」
「我切成兩半,拿勺蒯著吃。」
我氣喘吁吁地跑到西站的售票大廳時,巨大的電子時鐘剛好顯示15:30。
「完全可以理解。至少在我周圍的同齡人里,父子之間能融洽交流的,似乎鳳毛麟角哎,正常表達情感更彷彿成了阻礙重重、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個事兒一定是讓影片里的男主無法釋懷,以致都死去了,在平行宇宙里,短短的八分鐘之內,除去拯救列車上的人免遭炸彈襲擊,還要把這個結解開。」
可此時她卻用小到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咕噥著:「我給自己找了很多不結婚的理由,比如:我喜歡積攢好能量,在見面時爆發,把最熱情的自己給對方,但卻不能應付兩人每天都見面……我太高了,170cm,會讓男人有壓迫感……我太高了,我無法結婚……我的怪癖太多……」
「生日快樂!」
到了酒店下得計程車,已是子夜時分。我權且用外衣當作雨披,攙扶或者毋寧說是拖拽著把螢弄進大堂,摸出我那臨時身份證,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她的身份證,和前台小姐頗費了一番唇舌,證明我不是迷|奸犯或買|春者,不會給店家帶來麻煩后,才和女醉鬼開了個房間。
「這麼說,是我害了你,硬拉著你看了這部科幻片,叫你看破了紅塵?」
我驚醒了過來,用舌頭上下左右地舔遍了自己所有的牙,又用左手摸了摸,才確認它們既沒有死鎖,也還都健在。還好,這些都是該死的夢而已!該死m.hetubook.com.com的!我長出了一口氣,感覺到自己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滴。
醒來后的我,看了看左手的腕表,夜光錶針顯示時間是凌晨三點半。她熟睡正酣,呼吸緩慢均勻,口鼻中的熱氣結結實實地招呼在我臉上,我舞動著的睫毛和眉毛真切地告訴自己,螢確實就近在咫尺。我那被當作枕頭的右臂絲毫無法動彈,嗓子眼兒好似被烈火灼燒。了解清楚自己的處境后,我著實為難了一番。
「附近哪裡有比較大的電影院,能看3D巨幕的?」我反問他。
夜空中的一牙極細的新月已經上升到最高處,仰起頭才能費力地看清楚。有幾顆縹緲的星星在遠方閃閃爍爍,像幾隻螢火蟲,發出微弱的青色光亮。
「既來之則安之嘛。」
螢正站在攢動的人群中間,仰頭出神地看著液晶顯示牌的上滾動著的列車時刻表。
「大好的時光全在和家長的對抗中流逝了。」
「我沒聽錯吧?!」
「不斷消失?」
「要讓我選,我就來碗板兒面。」
「你問我,在我看來你和別人有什麼不同。」
「除去斗蛐蛐兒,父親還收藏各種蛐蛐罐兒,擺滿了整整一柜子。蛐蛐兒們住的地方都很考究,質地有陶土的,也有青花瓷的,小小的罐子上還雕刻了二龍戲珠、八仙過海之類的圖案,居然還分官窯民窯。用他的話說,僅有百日生命的蛐蛐兒,給他帶來了無盡的歡樂,讓他重新聽到兒時秋日里的交響曲,當然要伺候好他們。
「快回答,要不就吃鴨掌。」她用筷子夾住盤中最肥大的一隻鴨掌,杵到我眼前,晃悠著,強烈的芥末氣息,叫我那發炎的鼻子似乎都暢通起來了。
「最初的時候,他總帶著些埋怨和指責,認為是我把媽媽氣病了。而對於媽媽交代給他的關注我學習成績的任務,我們父子倆採取的是這樣的對話方式:
「我只是順著你的話茬兒繼續說而已嘛。對不起,不要生氣啦。」
「出去、陪你、待一會兒、在你的生日,想必是只有我們兩人……我是否該把這理解成一次赴約會的邀請呢?」我從床上坐起來,穿上拖鞋,走到窗前,「可在我的認識里,一個女孩兒主動要求別人陪她約會,應該是嬌滴滴的害羞狀或者是裝作不好意思、欲說還休那種,可你怎麼理直氣壯的?」
「那當然。你進來的話,也許我還會泡杯咖啡給你喝呢。」
「泥鍋泥碗兒你滾蛋。」
「這鬼地方是吃什麼的?」
「Stop!」我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可我為什麼會得鼻炎呢?這還得從有一次小學組織看《地雷戰》說起。這種看過860多遍的片子,坐在我身旁的小明仍看得津津有味。他大張著嘴,聚精會神地盯著銀幕,手指不時地從鼻孔里拉出又插入什麼東西。
「嘿,小樣兒,諷刺我是不是?」
「那時患病的爺爺住在醫院裏面,每天父親只能在下午規定的時間里探視。有天半夜,突然接到醫院的電話,讓我們趕快過去,我們趕到醫院時,人已經不行了。
「你自己一個人吃,不是也一樣嗎?」
「傳說中的、說走就走的旅行嗎?」
「你真夠無聊的。」
「再多羅嗦地問一句,你覺得我和你身邊的其他人有什麼區別嗎?任何人都可以陪你吃垃圾食品的。」
此時螢已經翻了身,赦免了我那伸向床頭的右臂。酸麻的感覺還在,一個姿勢待久了,肩部和肘部關節有些僵硬而不受控,我緩慢地轉動著它們,才逐漸收回了右臂。我用右腕擦拭著額頭上的汗,扭頭看著螢起伏的脊背,她頎長的身體此時像嬰兒般縮攏成一團,雙臂疊于胸前,雙腳並在一起。
「樂季演出越來越縮水,現在的人寧可花幾千元吃頓飯,或者去趟『天上人間』,也不願掏一百多塊錢買張音樂會的票,樂團的裁員方興未艾。是否能把拉琴當作一輩子的事業,還是趁早另尋出路維持生計,我的內心也舉棋不定。
我發現步幅不變地勻速行走,可以讓我在玻璃瓶子里待得很穩當,腳下也不再打滑了。有時候我哼著小曲兒,雙手插在褲兜里闊步走,瓶子一邊滾動一邊發出摩擦柏油馬路的「噝噝」聲。路上的人不多,有的人和我們擦肩而過,會朝我們張望,但眼神也不是十分驚詫的那種。我走了很久,瓶子也滾了很遠,我走得有些膩歪了,就開始跑。後來我們經過了麥田、墓地、田徑場、垃圾站、草原……我們來到了海邊時,我從玻璃瓶子里爬出來,脫掉鞋,赤腳陷在鬆軟的沙灘里,螢在一旁對我說:「你的眼睛很清澈,就像男孩安東尼。」
「你能預判他人的動作,怎麼還會摔倒呢?」
「說實話,我挺想跟你去的。但我下周一還得上班吶,況且我連通行證都沒有辦,愛莫能陪。」
「是誇我么,是的話謝謝了啊!」
「我什麼?」
「我需要經常重啟來恢復和保持狀態。對自己,對戀人都好。而獨自一人的家就是我的充電寶,不論工作完畢已經多晚,我都得回家積聚能量,哪怕第二天一早還要重新再披掛上陣。」
「那時梅西才多大,你就聽說過他了?」
「那時候,適逢首鋼的下崗大潮來襲,爸爸在單位剛剛下崗,是被一個住在我家隔壁的叫牛南的混蛋的爸爸給弄下崗的,他是車間主任。爸爸拿著每個月幾百塊錢的下崗最低工資,心情也不好,便也沒有過多過問我學習的事情。直到我媽媽因為和我生氣,犯了心臟病,住進了醫院,我才和他獨處了一段時間。」
離開火車站,路上往來的車子川流不息,我們乘坐的計程車裹挾在其中慢騰騰地前進著。到了市中心時,每個路口都要等上三四個紅綠燈才能通過,行車速度和蝸牛散步幾乎別無二致了。
「你個宅男!」
「不行,我都給你看我哭泣的樣子了,你連這個問題都不好好回答,好不真誠!」
「保有著斗蛐蛐兒這種愛好,有正常的職業和收入時,還算無傷大雅,下崗後繼續玩這套自然會被媽媽斥責為玩物喪志,並被逼著去找活兒干。五十歲的年紀,學歷不高,又不具備工廠以外的技術,自然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於是,爸爸就買了輛二手桑塔納去開黑車。在國企下崗浪潮中,作為北京市屬最大國企的首鋼也成為弄潮兒,所以那時石景山的黑車司機最多,正牌出租都不愛來這邊,因為根本攬不到活兒。
「所以說你的工作只是job,不是career。」
「是的。」
在尿尿的過程里,我思考著這一晚之後,和螢是否還有見面的機會。內心裡更傾向於否定的答案。我不能確定自己是一個社交恐懼者,但至少算是位社交失敗者。
「讀到了他大學畢業后經營自己的咖啡酒吧的窘迫生活,用現在的話來說,也算年輕人創業吧。每月向銀行還貸的日子到來時,他經常捉襟見肘,低著頭走夜路時,總會仔細留意地上是否有他人掉落的錢。
「有一次父親在古城地鐵站附近趴活兒,居然拉上了我的班主任!也不知道她跑來石景山搞什麼鬼。兩人本來是不認識的——父親對我一直不是很上心,極少去開家長會。也不知怎麼,他們聊了幾句天,居然對上了『切口』,我的班主任由此斷定出他是我爸爸!估計是爸爸向人家打聽出高中教師的職業后,便炫耀地說自己的兒子是某某中學的某年級重點班的學生。而那班裡一共就我一個學生住石景山區!
「可我平常確實不想這種飄渺的東西。」
「上次我們見面,不就是在電影院嗎?再說,坐著高鐵大老遠地跑出了北京,來看《火星救援》,虧你想得出!」
「玩遊戲之前,你也沒有定下提問的範圍嘛。」
「你講的這些東西看似有道理,其實都是一廂情願罷了。哪位父親也很難預見到孩子未來的發展情況並反過來確定小時候的培養模式。像我就從來不去把自己目前的境遇和父母聯繫起來,按照你的邏輯,我完全可以對我父母說,如果你們早年多下血本培養,從小就帶我去北京聽最高水準的交響樂,少年時期就把我送到國外念著名的音樂學院,我現在也許已經是馳名中外的大提琴演奏家了呢。」
「在電話里,他們都講了什麼?我記得不太清楚了。」螢問。
一直到了上初中,有一天我獲得了和諶思獨處的機會,可能是緊張的緣故,鼻炎突然跑出來搗亂,我在她面前連著打了三十多個噴嚏,涕泗橫流,碰巧還沒有帶手紙,便把鼻涕偷偷吸回到口腔里,趁她不注意時吐在地上。可誰知那口鼻涕粘稠得不行,一端已經掉在了地面,另一端卻還掛在我的嘴邊,我生怕諶思發現,便不敢用手去抓斷這晶瑩而執著的鼻涕絲。可這尷尬至極的畫面還是被發現了,諶思把她的手帕借給我,才解了燃眉之急。不過,第二天我洗凈還給她時,她婉拒了,叫我只管帶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那條手帕,我真的放在了口袋裡面很久,直到她嫁給了牛南。也就是在那天,當著諶思的面出了洋相后,我對鼻子給我帶來的窘境終於忍無可忍,我向父母和盤托出了看電影時那愚蠢而丟臉的行徑。媽媽趕緊帶著我去動了手術,才取出了陪了我好幾年的屬於電影院座椅的那塊棉花,雖然鼻子再未能恢復到正常人的水平,但好歹可以用它湊合呼吸了。
「那現在開始,我要提問了!回答者要麼講真心話,要麼選大冒險——吞一隻鴨掌。」
「不好好答要乾杯的喔。」
「談不上喜歡吧,還算對胃口。」螢回答。
「我給你們拉到影院門前,你們再下。」
「當然!」我思忖著是自己幻聽還是她講了夢話。在猶疑間拉開衛生間的門,藉著手機的光亮,我看到了她仍然在側身熟睡,連姿勢都沒有變化。我覺得自己的神經恐怕有些錯亂了。一杯加了蘇打水的威士忌恐怕不至於此吧……算了,還是洗個澡,像往日那樣自己用手釋放掉慾望吧。我在心裏決定下來。
「你會想到死嗎?」
後來,媽媽總念叨,要不是那截兒倒霉的爛棉花漚在我的鼻腔里,影響我呼吸,以致在身體發育階段,成天處於大腦缺氧狀態,影響了智商,憑我15歲時站上人生巔峰,考上了北京最好的高中里最好的班級所展現出的良好天賦,我應該能考上清華或者北大的呢。
「是的,而且是很多年前就死了,當時剛剛成年或者二十齣頭吧。」
這些想法真叫人頭暈腦脹。慢慢的,胡思亂想和舉棋不定,壓倒了胳膊上的酸脹和喉嚨的乾渴,我徑自意識歸於潰散地再次睡了去。
直到路過了一間窗戶上寫著whiskey的酒吧,我跟著螢拐了進去。坐定后,螢輕車熟路地點了兩杯「Wild Turkey」,又向侍者叫了冰塊和蘇打水。
「是這樣的,每次去墓地,我都會留意我所經過的那一座座墓碑上所刻著的生卒年,做個減法。得出的差是七八十歲就算了,不去過多留意,那算是很正常的年齡。五六十歲的,我往往會看一眼墓碑上死者的照片以及名字。因為這就是我們父母現在的年齡,我很難接受這個年齡上失去他們,我會不自覺地去想象已故者的兒女和早早鰥寡的配偶的心境……不過,還有更早的呢。」
「『35。』
「哪個男的會記住這種丟臉事件發生的時間呢?你那是誠心敬意給我看流淚嗎?你是自己抑制不住哭出來了。再說,我也沒說要看你哭啊,誰愛看別人掉眼淚啊?」
「嗨,諷刺誰有心理疾病呢?」她不悅地瞪了我一眼。
「其實,會想到死,並不代表我厭世;相反我要拚命地活,避免想象里的情景成真。但若真發生了,由於我的腦海里已經預演過多次,我也坦然接受。有時我想象到的是發生交通意外,甚至連汽車撞上我那一瞬間『轟』的一聲和還沒來得及痛只是懵掉的感覺,都在腦海里模擬過;有時則是罹患重病,絕望地躺在醫院病房裡,望著天花板想事情的畫面;還有時我看到一個目光獃滯、髮絲蓬亂花白的老嫗歪著頭坐于輪椅中,也許癱瘓多年了,也許老年痴獃了……就是這樣,你呢?」
「火車安全可靠多了。」
「什麼電影?為什麼哭?快說。說不出來,你也得吃!」
我想了想,對她說:「幸福似乎只是留存於表面的形式,是男女雙方碰巧興緻都不錯時呈現在他人面前的一種狀態。以我的見識來說,婚姻似乎只有平淡的和不幸的,這兩種常態吧。但兩個集合不是互斥的,很多看似平淡的婚姻,實則也是不幸的。」
「在一個初秋的午後,踱到一家放著Lou Reed的小店,循著他充滿質感的慵懶嗓音走進去。來到書櫃前,取出一本三島由紀夫的《潮騷》,坐到窗邊的沙發里,隨心所欲地翻看。戴眼鏡的羞澀店主端來一杯手調瑪奇朵,這時陽光穿過雲層的間隙灑進窗子來,覆蓋了整間書店。喝完咖啡,挑選一部特呂弗的電影,以備晚上回家消磨時光。想想就很不錯嘛!」
一會兒工夫,高鐵已經開出了北京城,一片片莊稼地向車尾唰唰掠過,天氣陰沉沉的。螢朝窗外看了一會兒,說:「我總是會幻想自己的死,我要做好準備,以免到時難以接受。」
「去過,清明去祭奠死去的先人。」
「這些我都去過,再說也沒什麼可逛的。」
「13妹,那是什麼涵義?」
「你的話裡帶毒喔!」她眯起眼睛狠狠盯著我說。
「真問了啊!」
「父親和母親的關係也是從那時開始變差的。發生爭執后,更多的時候,是母親喋喋不休,父親沉默不語,忍無可忍就抱著被子去睡沙發。在一次大吵之後,母親把他的蟋蟀們放到馬桶里合上蓋子沖走了,他在沙發上一睡就是三年,並且不再和母親說話,我估計他們有性生活的日子比北京沒有霧霾並且可以看到太陽的日子可少多了。不過,在那時爺爺奶奶也住在家裡的情況下,我一直保有一個獨立房間,這點上倒是要感謝父母。
「沒看出來,這孩子氣性也真夠大的!」
「嘿,我還沒說完呢!」通話的背景很嘈雜,螢趕緊提高音量喊,「能否出來陪我待一會兒?」
「我只是想,不愁吃喝再去做這些事,那樣心態可以更平和。我只賣我喜歡的作品,小說、電影、音樂。店面不用很大,有個二十平方米就差不多了,畢竟我也不是那麼博愛。店裡依當天的天氣或我的情緒循環播放相應的音樂,心情好的時候,就和顧客聊上幾句,心情一般的時候,我就只是一個收銀員。」
「我爺爺不久前去世了,對於他的離去,我並沒有過多傷感的情緒,因為我們只是在他年近耄耋回到大陸后才開始相處的。要說我對於爺爺去世的感觸,更多的還是來自於我父親。
「牛肉板面。」司機只是輕描淡寫地半重複半解釋了一句。
「喂,行行好,你說話能別這麼犀利嗎?」螢臉色有些難看,「我知道你為什麼總相親未果了——說話不招人待見。」
「倒也是啊,小時候500萬在我眼裡是一筆巨款呢。這年頭,連500萬巨獎都縮水了。」
「師傅,還要多久能到啊?」她問司機。
「能不能不回答?」她有些為難地避開了我的視線。
「你們男生從來不會因為看電影哭的吧?你上次流淚是什麼時候?」
「看,你碗里的湯比端上來時還多了些呢,」我指著螢的羊肉扯麵說,「生活就像沒完沒了的泡糟了的麵條。」
「電話?讓我想想,是影片快結尾時,男主打給父親的?」
「你是這麼認為的?」
「你再仔細體會體會,不要被第一感覺騙了,品品咽下去的過程里,口腔和喉嚨里有沒有香草、焦糖和蜂蜜的味道,帶有層次感的?」
「怎麼?」
「誰說不是呢。有些事情心急也沒用,只會平添焦慮,慢慢來吧。」
「流淚就是丟臉嗎?能流淚說明內心的情感還沒有完全死掉,在我看來會流淚的人才是真實的人。」
「你是不是想吻我?」我耳邊忽然響起了螢的聲音。由於螢的容貌和談吐和我接觸過的女子們不在一個次元,我從未過多留心過她的音色。此時,我突
和_圖_書然覺得相比甜美和「銀鈴般的」這種形容詞,這個聲音更靠近中性,而且更多是靠胸腔發聲,無需費力就帶有十足的穿透性。獨立、從容、瀟洒,能讓人從中接收到沉靜。
「是嗎?」
「我說不出。」
她一進屋就把套頭衫脫掉,團成一團丟在椅子上,然後撲到在床上,就像在她獨處的家裡一樣,伸展四肢,佔據了唯一的床的正中。
「他壓根就沒講明白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的失望同時深深刺|激了我。映射在他失落的眼睛里的影子,彷彿是來自站在他對面的一匹雜毛駑馬。可15歲跨上生命巔峰的千里馬,是緣何在三年時間里變為了駑馬的呢?這匹千里馬,僅僅因為在一個小小的土坑裡趔趄了一下,崴到了腳,沒有得到及時醫治,導致腳上留下後遺症,卻再不能像騏驥那樣縱身跳躍,只能委身萬千出生時即供下人役使的駑馬中間,負重躑躅在泥濘之中。千里馬的伯樂在哪裡呢?即便沒有伯樂,主人或者馴馬師不該為它的墜落負責嗎?如果他們能適時加以引導,讓馬避開小土坑,或者及時救治,醫好腳傷,亡羊補牢的話,千里馬的命運還會是如此嗎?想到這些,大部分時光都得過且過的我的內心,突然被屈辱、憤懣、怨恨、不甘、懊喪交織在一起,佔據住了。」
「聽起來挺有意思。」她晃著手裡的烈酒杯,冰塊劃過杯壁發出輕微的嘩嘩聲,「你的好心情因何而生,然後才和顧客聊天呢?」
「這樣喜歡獨處,哪怕在身邊的人全部出雙入對的日子里,都沒有感到孤獨的時候嗎?」
「是的,沒下崗時,他工作忙,早上比我走得早,晚上回家時,我往往已經吃完飯回屋寫作業了,周末也經常去單位加班。在媽媽住院之前,和他相處的時間並不多,更別提單獨相處了。
螢把手中的酒一口吞下,醺醺然念叨著她腦海里理想的婚姻狀態:「我喜歡獨處,即便結婚也要分床而睡,不住在一起最好。我傾向於一周一半的時間獨處,比如每周五周六周三給能享受一個人的獨立空間。」
「萬達廣場。」
「一個開酒吧的人,就這樣搖身一變成了作家?」
「『雪人』一般不都是面帶笑容的嗎,它怎麼這麼『囧』,八字眉還撅著嘴,它是不是在笑話你?」我端詳著那根冰棍對螢說。
「記不得了。」
在睡夢中,我感到上下兩排門牙交錯著別在了一起,那感覺真實而棘手,一整排下牙不知為何包裹住了上牙,我突然間變成了一個兜齒兒,而且是兩排牙牽絆在一起的兜齒兒。我試圖張開下頜,讓突出的下牙向下釋放開上牙,自行複位。然而稍稍用力,受到擠壓的上牙就發出預警:快停下,我們快被掰斷了!我又試圖用手指去幫忙,然而面對緊緊鎖在一起的牙齒們,雙手也無能為力——它們就像燈泡玻璃那樣脆弱,在上面稍稍加力,便有粉碎之虞。我在心裏默念著:完蛋了!
「我後來估摸著,要不是我年齡尚小,他們當時早就離婚了。後來,我長大成年,去住校讀大學了,他們也不再提離婚了。我想並不是感情修復了,而是分房睡,不說話變成了常態,其實這婚不離和獨身區別也不大了。再說離了婚,以我父母的境遇,身處后首鋼時代,一直緩不上氣兒的石景山區,難道還要再強迫自己重新認識並接納另一個潦倒的中老年異性嗎?想想就令人沮喪。
「你難不成連我『衰男』的外號都知道啦?這陰森森的天氣,不睡覺簡直浪費了。」
「應該說責怪的情緒是一直有些的,可我又不能對自己的父親說,我們應該把過去進行切割,從此繼往開來,重新相處。如果我是他的話,既然也是從青春期過來的人,應該明白那個歲數的人,在荷爾蒙的萌動下,某些需求靠『堵』是容易產生逆反心理的,家長的工作應當是去疏導吧。」
「繼續什麼?」我問。
「坐過火車,又看了部兩個小時的電影,你不餓嗎?吃些東西吧。」
「『17。』
這種無奈和尷尬持續了很久,上下牙的死鎖才算逐漸解開,期間的解鎖過程我現在有些模糊了。可就在我不斷張合著上下顎,複位著上下牙正常的咬合點時,我突然感覺到有一顆側面的切牙開始鬆動了,我恐懼而焦急地用舌尖試探地去舔了舔,哪知道它竟然隨著舌頭的擾動像鞦韆似的晃動起來。只有一點點齒根兒還留在牙齦中,就像兒時乳牙即將脫落的感覺,流了一點點血,伴隨著口腔中微微發鹹的血腥味,最後的一絲連接處也斷開了,它帶著我的眷戀掉了下來。緊接著嘴裏就有了堅硬的異物感,我只得把它吐了出來。這太讓人困惑和喪氣了。
「不遠了,前面再過兩個紅綠燈,右轉就能看到招牌了。」
「大冒險就是吞芥末鴨掌?」
「打個比方而已,我說羅馬里奧、羅納爾多之類的,你也不知道呀。」
「去哪?」她對走到跟前的我發問時,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
「都有什麼讓你著迷的,你又飛舞到哪裡去了?」
「馬特·達蒙,我給他的簡稱。」
「我怎麼挑?」
「對,就是最難堪、最絕望、最迷茫、最彆扭的經歷。」
「呸,胡說,你別妨我!」我不禁警惕地掃視起車廂里的乘客,看看有沒有眼露凶光的嫌疑者。
「是啊,它分明就是在取笑我!在30歲生日的當天,跑來這麼個鬼地方,在一個奇葩的麵館——還沒能進去麵館,是坐在麵館外面——玩『真心話大冒險』。」
「可能是那樣更能表達一種反抗精神吧,或者出於一種墮落到底的決心吧。具體的原因,我現在也忘記了。
「『期中考試考了多少名啊?』
我一動不動地側躺著,在寂靜中聽著手錶在滴答。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似乎越睡越熟,柔軟而放鬆的軀體偶爾還會輕微痙攣一下。我盤算著到底是將手臂徑直抽出,還是靜待她翻身的時機再圖脫身,前者粗魯也承擔弄醒她的風險,後者看來卻遙遙無期。
「周五,上了一周班,輕鬆愜意的晚上,一本書,一杯卡布奇諾,釋放下身心。周六睡個自然醒的懶覺,不用想著見面啊,化妝啊,所以沒有壓力,起床後為自己精心做一頓飯,然後看個電影,再運動一下,多自在。」
「可現在已經2點35了!」
「我覺得你是個敏銳的人,有難得的自嘲精神,還有那麼一點藝術的氣息。」
「在那些驚詫的目光里,我拿著書灰溜溜地離開了閱讀區,去到款台準備買下,計劃離開書店把這個窘境解決掉再踏實閱讀。我把書翻過來,看了看定價要300新台幣,摺合60塊人民幣吧。作為一本10萬字的隨筆來說,即便是賴明珠譯本,價格也著實不算便宜,想想已經看了接近一半,加之腳上奇癢無比,像是趾縫在被打火機的火焰猛烈燎烤,便決定暫且放歸書架,回大陸買個林少華之類的版本看看算了。
「又怎麼會是如今這個等待再就業的下崗樂手呢?」
「那周三呢?」
「有啊,心情平靜時就是透明的,或者說是無色的吧。情緒洶湧時,琴弦上產生的聲音也隨之赤紅燃燒起來。」她若有所思地說,「不過,和你一樣,這種感受也隨著年齡增長而逐漸消褪了。很多時候,我不再去給看到的某個東西賦予色彩了,或者說我不再會刻意去注意它們身上所隱含的顏色了。」
「好吧。說正經的,今天,是我的生日——」
「為什麼會有乘火車去香港的念頭?」我問坐在身旁的螢。我們運氣不錯,票的位置是雙人座,而不是過道對面的三人座。那樣的話,聊起天來,旁邊憑空多出來的那個傢伙,總歸會叫我感到不適。
「你和他很熟嗎?」
「更早的?」
「我能看出那一刻父親臉上的失望之情。平時對我的事情很少過問的他,之所以對報志願和高考一反常態地上心,是因為當年的高考是他的未圓之夢。他中學時的學習成績和高考分數都是整個學校的第一名,但由於家裡的地主成分,特別是爺爺的國軍身份,卻沒有被大學錄取。當時他報考的就是浙江大學。
「你是——處女么?」
螢是近一時期來唯一主動聯繫我的人。所以,我不確信我們的關係還能持續下去。
「好。」我盯著陰霾天氣里,天邊僅有的那針尖兒大的夕陽,伸了個懶腰。
「我父母日常的狀態是平淡到極少交流,彷彿是同一屋檐下的合租關係,而且碰巧是兩個冷漠的合租者。這同樣也是一種不幸,只不過沒有一哭二鬧三上弔地鬧離婚罷了。」
「火車你怎麼掌握?」
「現在為當時年輕不懂得體量對方感到後悔了?」我問螢。
「一樣的,你拿勺先吃哪裡,吃心兒吧?切塊也是先吃尖兒嘛。」
「請稍等,我想問問,在屋子裡吃榴槤,冬天開窗戶睡覺的人是你嗎?」
「不是講真心話嗎?真的是在看電影時!」
「我要開一家賣書、影碟和唱片的店。」
服務員很快就把我們叫的面「咚」地蹲上了桌,快得就像那麵條只需煮10秒鐘就熟了一樣。我要了牛肉板面,螢則點了羊肉扯麵。沒吃兩口,我就發現司機推薦給我的面從賣相到口感都不太盡如人意,當然這家店的水平不過關也是大有可能的。可以想見,螢的那碗也差不多。她只喝了幾小口湯,並沒有動筷子。
「要是真的來臨呢?比如這趟火車被恐怖分子放了炸藥,轟隆一下炸得一片狼藉?」
「當然。當然也會有不自在的時候。就在昨天,我做完飯清洗木製案板時,右手拇指尖上扎進了一個刺,恰巧刺的末端平齊著皮膚連根斷掉了。你能想象嗎,為了拔出這個沒入手指的小刺,我用左手捏著縫衣針,足足忙活了一個小時。僅僅是因為沒有富餘的一個手指去按住木刺周圍的皮膚,以致針尖挑刺時始終用不上力,總是把剛露頭的刺再次弄折在皮膚里。似乎只有這種時候,你要是問我一個人過好不好,我的內心可能會產生一絲波瀾吧。還有,比如坐在快餐店的桌邊吃到一半,覺得沒有吃飽,便起身再次排隊去買,或者在咖啡館買了杯咖啡喝了幾口,突然想去趟衛生間,總之就是這種情形下吧,返回時發現桌上的東西被眼明手快的服務員收拾走並倒掉了,這種情況是多麼令人鬱悶呀!不過,這樣久了,我也摸索出自己的應對方案了。」說著她從包里掏出一個硬紙板做成的類似小小的桌簽似的東西,並立在桌上,朝向我的那面上書兩行大字「尚未吃完,去去就來」,隨後帶著醉意的她誇張地大笑起來。
「這種事情,怎能刻意往不好的方向去想?比如在平安夜,年輕情侶都在燈紅酒綠的街上閑逛,我索性就貓在家裡讀書好了,困了就關燈睡覺。睡眠里的夜晚都是平等的,不再分歡樂和孤獨。若偏要這時候一個人跑出去,睹物傷情,顧影自憐,舉杯邀明月,那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一口氣講述了這麼多后,我感到喉頭有些乾渴,便端起桌上的碗,大口地灌下麵湯。
「我有特異功能,你信不信?」
「在石家莊找座古剎,削去滿頭煩惱絲。」
「我想先問問你,你見識過幸福的婚姻嗎?我指的是你認識的人裏面,婚姻幸福美滿的。」
「呦,這我得好好評選一下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嘛,嘿嘿。」她笑著用細膩頎長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額頭想了片刻,對我說,「我去台灣演出時,用空余時間去高雄夢時代商廈逛了逛。踱到商廈裏面的誠品書店,挑了本村上春樹的自傳體隨筆《身為職業小說家》,坐在那種為閱讀者開闢出來的無靠背長椅區里讀。
「對於不喜歡吃榴槤的人來說,聞著滿屋的臭氣無異於被動吸煙;冬天開窗子睡覺,對我這種經常踹被子的人來說,把腿或者屁股露在被窩外面,簡直就是在體驗冰火兩重天。」我答道。
「就當是玩『真心話和大冒險』。你不肯說真心話,就大冒險吧。」
「我可沒有你這麼厲害,只是有一些關於顏色的奇怪感受。小的時候,我在頭腦里給萬物都標記上了我認為最合理的顏色,並偏執地認為那是最正確的。」
「那你能陪我去哪裡走走?」
「第三件事,是高考那天清晨,父親希望開他的桑塔納送我去考場,但我斷然拒絕了,執意沒有坐他的車。我選擇先坐公共汽車,后換乘地鐵一號線前往位於西城區的學校。坐在公共汽車的窗邊,我猛地從後視鏡里發現了駕車行駛在內側車道上的父親,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公共汽車的側後方。下車后,人行便道至地鐵入口短短一兩百米的路程,父親仍然用怠速,跟在最外側的車道上尾隨著我。馬上要進入地鐵站口時,我側頭一瞥,透過車玻璃,正看到他在用粗糙而皸裂的手擦拭眼淚。」
「為什麼來這兒?」螢紅著眼睛問我。
「算是吧。」
「可不,棒球比賽結束后,他就坐電車去買了稿紙和筆——連紙筆都沒有的、千真萬確的門外漢喔——然後就寫出了處女作《且聽風吟》。連底稿都沒留,就直接投給了《群像》雜誌社,居然一舉奪得了新人獎。」
「有床你為什麼要躺在地上呢?」
「我沒有太多從模糊到真實,特別是讓對方完全呈現在面前的經歷。但我相信,百分之百的了解后,便失去了探尋的動力。特別是在發現對方不是腦海中那般完美后,也同時失去了遮掩缺點,展示『完美』自我的動機。我相信此消彼長間,兩人的不滿就會產生了。」
「我遇到過空難,現在坐你邊上的是鬼魂兒,還是怎麼的?」她白了我一眼,「我只是選擇一種盡量能把握住我自己的方式。小的時候,有一次坐飛機,我腦海里突然出現幻象。我看到自己從雲端直線墜落,那幾秒的意識我現在還記得,真切地記得那種無可挽救、無可攀附的失重感。當時我覺得自己要死了,從此再也不坐飛機。」
「你讓我選的石家莊,我對這裏一點也不熟悉。」
「現在輪到你了,差點被你矇混過關!」
「也行,你就當亂說吧。好好的夢想到了你這怎麼就變了味兒。」她撇了撇嘴。
「不單單是那方面。比如學習時心浮氣躁,看不進去書,就說明他有想不坐在書桌前的需求嘛!那就不要硬逼著他坐在書桌前備受煎熬,效率幾乎為零的充樣子。況且那樣做還會把心情搞得很糟糕,與父母形成對抗並嚴重影響親子關係。相反,應該問問他:『你這會兒內心裡想做些什麼?想看電視,就去看一下午;有精力發泄不掉,就去瘋跑幾圈,和同學們踢足球;睡眠不足,周末就拿出一天睡到自然醒!』」
我仔細思索著她的話,感到一絲莫名的喜悅和焦慮,我小心翼翼地試探:「為什麼不找個男朋友呢?」
「短期沒什麼目標。長期的,我是不是能理解成那種不切實際地亂說呢?就像小時候說我要當科學家,要做宇航員。」
「沒,你沒有!要有也是我有。」
「是啊,這就會叫我駐足,我會猜測他們是因為絕症、車禍還是自殺?我看著照片上他們的雙眼,去感受剛剛掛上高速檔的生命,卻馬上要踩下急剎車的那一刻,他們在想什麼?」
「沒有。」
我連忙按住螢的胳膊,對司機說:「師傅,我們再陪你堵個二百米,過了前面紅綠燈,你讓我們下去。這兩百米至少也得蹭個十分鐘呢。」
「不對吧,我記起來了,是因為咱們在玩『真心話』,你問我上次為什麼哭的緣故,提到了電影《源代碼》中兒子和父親的電話,我才講了這麼多。」
「好難聽啊。你不但事兒多,還睚眥必報!」
「說來也巧,那天我正思量著質問父親,班主任如何知道他開黑車這件事的,放學回家走到樓下時,正好碰到父親在刷車。我走上前去,一陣混著酒精的刺鼻味道撲面而來,我看到父親正在清理車子後排座椅下的一灘嘔吐物,那一瞬間我差點沒忍住就要當場嘔吐。
「不過我覺得你說的這種做法算是一种放縱,對於未成年人來說,會影響自制力的養成,使其沉溺於怎麼舒服怎麼來的狀態,該緊張的時候m.hetubook.com.com緊不起來,這孩子也就算廢了。至少在從小就開始學音樂的我看來,這種做法是不可取的。」
「總有我最喜歡的。況且,通過顧客詢問商品的問話,三言兩語就能知道他\u002F她的品味。」
「我怕坐飛機,我只坐火車。」
「是嗎?」
「石家莊。」
「連小名你也知道啦?」
「你在哪兒?」
我不知如何繼續這談話,也不知該如何切換話題,思考了一會兒,盯著車窗外飛速向後倒去的景物,便漸漸出神了。不久,列車的速度逐漸降低,石家莊的市區很快就到了,車程真是太短了。
「喂,是要講你最慘的經歷呀,不是村上的。」
「小的時候,我和一般孩子沒什麼區別,與父親的相處也和一般孩子沒有差異。而爸爸呢,就是那種粗線條的爸爸,生活、學習都不過多過問,偶爾會帶兒子去次遊樂園,就那樣。我媽媽管教我很嚴格,從生活作息、學習成績到體育鍛煉,事事都要過問。我的學習也還算爭氣,一直到初中升高中,成績都不錯,我15歲那年,就站上了人生的巔峰。」
「得了吧你,道歉道得一點也不誠懇。你還是繼續把父子倆的故事講完了吧,今天說完了,以後就不要再琢磨那些令人遺憾的東西了。」
「慘到沒有別的選項,再難吃也只能沒完沒了地把這碗面繼續吃下去。」
我咂著嘴說:「有這種習慣的人確實很討人嫌啊。」
雨滴落在我們面前的碗里,不停地激起小水花,有的又落回碗中的麵湯里,有的則蹦了出來,在桌面上翻滾著,被幽黃的光線染上了難以言說的色彩,就像此刻沒著沒落的心。
「你有什麼和旁人不一樣的地方?」螢問。
「我看是他有口音,其實只是牛肉拌面而已吧。」
「掛了?居然這樣說喬布斯,要注意用詞啊。我是覺得你應該有自己的事業,把你的才華投入進去。」
「我必須糾正你一下,上次是『碰見』,不是約好在電影院見面的。何況,你根本就沒和我看同一部電影,所以這次算是有計劃地一起看電影,不是很有意義嗎?」
「突然發覺今天居然絮絮叨叨地說了這麼許多家長里短的,把我接下來一年要說的話都講完了。」
「該向左走,還是向右走?這當然是個問題。
「我得說,在你的微信上,或者手機通訊錄里,要是早已經把我的名字改成了這個的話,我還是保留意見的。」
「您什麼意思?」螢問。
「那你打算問些什麼呢,我反而有些忐忑了!」
「我告訴你啊,我並不是一個事兒多的人。不過你堅持這麼叫我的話,我就要叫你13妹。」
「京津冀?那有什麼可去的?」
「可看起來,你還是糾結于和父親之間的這些齟齬。你不如換個角色,想想如果你是自己的父親,或者將來你的兒子遇到同你當時一樣的境遇時,作為父親你打算怎麼做,看看能否做到讓少年時的自己感到滿意。」
「我認為他\u002F她的品味和我相當的時候。」
「比如呢?」
「他們都這麼說我。」
「這不挺多呢嗎?天津、承德、秦皇島——保定、廊坊、張家口……」
「要講起來,簡直是羅里羅嗦,說來話長的事了,以致於我一時都不知道從何處開始,而且我覺得你是不會有興趣去聽的。」
她閉著雙眼,但我偶爾能感覺到她眼皮下流轉的雙眸,我又有點疑心,她到底是真睡還是假睡了。再說如此長的時間裏面不翻身也難言正常。如果她真是假寐的話,在這堪稱強烈的暗示下,我居然無動於衷,豈不是要被她在心中罵成廢物。
「這也太隨意了。」
「你好無聊。」
和並不算熟稔的人待在一起時,招架著打完三板斧,交談上一會兒之後,我總在伺機撤退,並在腦子裡編織著有急事或者約了人之類的借口。其實對方聽聞我要離開,或者會晤自然終止時,總是爽快地說:再見!從未有誰問過我為何離去,也沒有人對我的離去表現出依依不捨。當然了,我精心準備的借口也從未用上過!
「算吧,就算是吧。所以,下面你都得說『真心話』。」
「可為什麼我只看過《拯救大兵瑞恩》和《諜影重重》呢?」
「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哭,那夜他同樣也沒有流淚。父親坐在椅子上,嘴裏『哎呀』、『哎呀』地連續哀嘆了十餘聲。有可能是自離開家上大學后,很久沒有仔細端詳過他臉孔的緣故,我看著面前欲哭無淚的父親,突然覺得很是蒼老。他那一刻的痛苦,我竟自感同身受起來,相比看到那種恣情放縱地哭泣,還要令我痛徹心扉,就彷彿是我提前演練了有朝一日自己失去他的那一瞬。
「問吧。」
「看,你又開始插科打諢。我是說你過於安於現狀了。」
「這麼厲害?」
「濕著褲腿兒,背著沉重的大提琴,精疲力盡地站在路燈下,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不知往哪裡走,沒有人助威,甚至連一句溫暖的安慰都沒有,這夠慘嗎?」
「你去過墓地嗎?」螢指著鐵路路基不遠處一片雜亂的石碑和墳頭問。
「對於沒把正經心思用到學習上的我,最終的結果只能是自取其辱。到了高三填報志願時,平時不怎麼管我的父親非要橫插一杠子,他戴著老花眼鏡,一頁頁翻看著各個院校的招生簡章,要為我出謀劃策。他直接跳過了清華、北大的書頁,因為知道我分數不夠,那四百個左右的學位不是為我這樣的學生而準備的。他說,不行就讓我犧牲離家近的優勢,報考江浙的綜合性著名學府也不錯,家裡祖輩以前是那一帶的士紳旺族,多年前在杭州、上海都有產業和宅子,爺爺也一直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故土。於是,依次翻看了浙大、復旦,發現我模擬考試的分數相比它們前n年內的錄取分數線均差了很多。無奈之下,把目光又轉回到北京,退而求其次地說,乾脆報個好就業的某一領域內的名校得了,便逐一翻到了北航、對外經貿……分數全都不夠。在他翻閱那些學校的相關專業和分數時,我覺得時間過得慢極了,同時我也感受到了被放大的安靜充盈了整個房間,我能聽到父親的呼吸聲。我和父親很久沒有面對面地單獨相對了,這種感覺叫我周身每個毛孔都不自在。我實在忍不住了,便提醒他不要再浪費時間看這些了,我踮著腳尖都考不上。
「我覺得漂亮姑娘進店后,即使不對你的品味,你也會殷勤服務吧?」
「和老爸的首次獨處?
「我指的是,無論是腦海里的可以吻合住未來的幻想或者那種我收到的對當前發生的事會重演的提示,頻率都變得越來越低,甚至有幾年都不再出現一次了。」
「每次去墓地時,都是父母清理墓碑並擺放祭品,然後對逝去的長輩自說自話一番,諸如『這邊一切都好』,『那邊儘管放心,實在有事就託夢』之類的。而我呢,總是在一旁東看西看,神思飛舞。」
我又對她說:「要不你說一個有趣的去處。」
「你左右是繞不開哭這個話題了?」
「佩服!你也不嫌沉,包里總帶著這種東西?」
「為什麼是周五、周六和周三?」
「這都是命!吃飯還有噎死的呢,老實走路還有被跳樓的人砸死的呢,結果跳樓的倒沒死。你上哪說理去?」
「『點』出來沒有哇?」我催促著呢喃不止的她。
「這不是么?」她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小的安全錘遞到我手裡。那全身不鏽鋼的小鎚子可比看起來要沉重多了,較大巴車和火車車廂里懸挂著的塑料把手的破玩意做工好很多,那種劣質產品估計敲不了兩下,沒等車玻璃裂開,鎚子頭就先和把手拜拜了。
「好像是吧,其中一個不是前兩年掛了嗎,是還活著的那個演的。」
「這下可好了!沒過多久的一天,恰逢我沒寫作業,又沒背下來要求背誦的課文——就是魯迅寫的那種拗口的文章,也不知咱們上學那會兒語文課本里怎麼選了他這麼多篇目——班主任是教語文的,生了氣,居然口不擇言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對我說,讓我爸爸別總顧著拉黑活兒,抽空來趟學校,了解一下我的學習情況,然後把我轟出了教室。我當時徹底懵了,同學們聚焦在我臉上的目光就像貧鈾穿甲彈一樣,伴著火辣辣的高溫,猛地擊穿了我的臉皮,進而撕裂了我的全部自尊,直接打中了我的小心靈。
「別裝傻,『真心話大冒險』!輪到我問你答了。」她又往我的酒杯里兌了些蘇打水,「你有什麼夢想嗎?」
雖說身處一個陌生的城市,沒有一個人認識我,但在繁華地段眾多路人的目光之中,走在一位哭泣的女子身旁,仍然叫我感到窘迫。在路過一家麵館時,我便拉著螢走了進去,不過正值晚餐尖峰,店裡客滿,服務員又把我們領到了餐廳外面的露天大排檔邊坐下。
「其實這個片子在我看來,並不是一部多麼棒的科幻片,甚至在自己的榜單上都排不進前十。遠的有《異形》、《銀翼殺手》、《終結者》,近的有《盜夢空間》、《環太平洋》、《星際穿越》,無論在想象力、未來感的營造,或是疏離而孤獨的世界觀的構建、科幻的硬度上,都要比它強很多。但它打動我的地方並不是科幻情節,而是裏面一通時長僅有兩、三分鐘的電話。」
「零距離感受一下當地的天空嘛。」
「看《源代碼》你都能哭?」
「怎麼像消毒水兒一樣難喝?」我端起杯子結結實實地喝了一口后,皺起眉頭,老實地把感受告訴她。
「喔,對啦。」
「對了,你知道我的名字為什麼叫作『螢』嗎?」螢問道。
「我害怕你把這個話題繼續進行下去,萬一你再也不想回北京,可就麻煩了。還是點些東西吃,來得更實在。」說著我把菜單推向她。
「知足吧,至少你生活的地方有飯吃,有水喝,不天天吃土豆也不會餓死,暴露在空氣里,你也不會因為缺氧而窒息。況且,這裏總比火星熱鬧些不是,最不濟也還有我跟這兒免費聽著你發牢騷呢!」
「沒錯,已經在阿富汗戰死的男主角在平行宇宙里打給父親的,不過他在電話里冒充的是自己的戰友。」
「通過你這些奇怪的習慣推斷出來的。」
「你具體指的是?」她啜飲著酒保剛剛給續上杯的威士忌問。
玻璃杯中的金褐色液體在燈光下泛著晶瑩和曖昧,散發出來慵懶而誘人的魅力。我不禁想起了前些年電視上經常播放的芝華士那則雋永的廣告,甚至連動聽的英文廣告曲都開始在耳畔響起了,這讓我對於面前的威士忌平添了幾許好感。
「你隨身帶著安全錘?」我驚訝地問。
「我猜計劃好去游泳,偏要在家先洗個澡的那位也是你吧?」
「都包含的!不慘嗎?不難堪嗎?不彆扭嗎?」
「等等……我就說這不是誇我吧。很少有人這麼恭維我,原來重點在後面吶!我到了哪步田地了?不是胳膊腿兒齊全,有工作有工資,不餓肚子,還陪著你說走就走地旅行嗎,儘管是石家莊吧。」
「是不是腳氣犯了?」
這時候,司機抬起了計價器,我扭頭一看,車子已經隨著緩緩流動的車龍來到了離電影院不遠的路口,便付了車費,和螢一起下了車。
「戴著3D眼鏡觀影時,看到廣袤無垠的火星上,只有一望無際的黃土和環形山,沒有其他任何東西,沒有哪怕一點點水源和綠色,我突然覺得那也是我的生活狀態。只不過『馬達』是每天呆在屋子裡種土豆,我是日復一日地拉琴而已;他處在真實的、荒無人煙的所在,而我雖然居住在人山人海的北京,可熙熙攘攘的兩千多萬人,並沒有可以真正交流的、走進我內心世界的,我的內心也並不屬於這座城市。事實上我也是生活在荒島上而已,一座抽象的孤島。」
「不然,就去香港吧。」
「想不到,石家莊也這麼堵車啊,怎麼和北京似的?」螢嘟囔道。
「大周末的,又快到晚飯時間了嘛。」我對她說,「好歹也是省會,還不興堵堵車了?」
「想去哪裡?」
「那你呢?你的演奏生涯難以為繼,還不是要轉行換個job?何況轉行對你而言還頗有些門檻。」我帶著些許報復性的語氣反駁她。
「500萬。」
「對,就像梅西那樣。」
「等等,為什麼你先問?我一上來就得面臨說出自己的秘密或者吃鴨掌的窘境?」
「是么?我覺得恰恰是飛機安全多了,出事概率很低,只是一旦出事,就是個上百條人命的爆炸性新聞,沒完沒了地報道,強化了你飛機不安全的錯覺。實際上汽車出交通事故的概率比飛機大多了。就像你覺得美國總有槍擊案,很不安全吧?但我覺得他們的老百姓一副傻了吧唧的、見誰都笑呵呵的模樣,治安一定很安全,不像咱們這兒的人,臉上都寫著『戒備』二字。只不過槍案一旦發生,就會死不少人,就是大事,全世界地嚷嚷,讓人覺得治安差。說實在的,其他禁槍的國家裡面,用刀捅死人的刑事案件肯定更多。」
「你遇到過空難啊?」
「喂,你再這樣直戳我的痛處,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雖說我性格好吧,但畢竟我也是一位從事藝術工作的姑娘啊,你把我最後的遮羞布給扯開了!」
「你是怎麼斷定的?」
「就在剛才,我腦海里閃過了十年後你嫁人了,然後兩個人生活了很久,磨合到位,但火花和激|情也都消失了,連吵架都懶得吵的場景。」
「叫我印象深刻的是,男主角對父親說,聽說父子間最後的一次對話言辭很激烈,兒子生前曾想對父親說聲對不起,現在他來代為轉告。而父親則回答,只想讓兒子平安歸來,很愛兒子,很遺憾沒能親口告訴兒子。男主人公說,兒子是知道的。」
「說說你最慘的經歷?」
「看得出心中怨念頗多啊。」
「那會不會是一種錯覺?也許你當年並沒有真的看到過或經歷那件後來發生的事情,只是腦子裡多年積攢的一些記憶碎片,在事件真實發生后,被你下意識地加工並捏合在一起,以致於和真實情況非常相像,才使你有了這種預知未來的幻覺。像你這麼有想象力的人,也真說不準呢。」
「我不認識什麼傑克、哈爾的。」
「考上的話,我又怎麼會認識你呢?」
「時至今日,北京的房價已經一路飛升了10倍不止,你可以想見這期間每每提起這件事,母親都會喋喋不休地嘮叨父親,由此爆發過多少次激烈爭執。吵架時,母親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你兒子以後還沒有地方住呢,蛐蛐兒倒都住上別墅了!』
「我只能預判眼睛看到的人的動作,我是被人從背後鏟倒的。」
「It's such a perfect day, I'm glad I spent it with you. Oh, such a perfect day, you just keep me hanging on……I thought I was someone else, someone good……」她緊接著輕輕哼唱起Lou Reed的歌來。
我盯著自己杯中反射著幽暗燈光的液體,輕聲說:「可在30歲生日的當天,選擇離開居住的地方,獨自遠行,卻似乎不那麼愜意吧。」
「真衰,居然找到你陪我過生日。」
「我看到火星上的『馬達』,就想到了我自己。」
「你也別閑著,受累給我們講講,石家莊有哪些有特色的吃的東西。」我又對司機說。
「唉,除去和我的相處上,其他關於父親的一些事情,不知怎的,似乎也都是從那時開始的。
「我必須感謝你——中間沒有說『而且是和一個倒霉蛋在一起』。我已經準備好吃芥末鴨掌了,來吧,你儘管問吧!」我右手夾起一塊鴨掌,左手舉著另一根冰棍,「知道你要問我最多一夜幾次,我準備回答六次,估計你肯定不信。」
「我從來沒得過腳氣啊。那時我把書放在一邊,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異物清除,然後用手好好地撓一撓解癢。可是我穿的是靴子啊,靴子里還有襪子。